另一个世界在黑白两色的中间,加上了一点点绿色,正好是那种翡翠色的夜晚。依然是“同构”。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就象是照片与底片,或者,像阴阳纹的图章。主题都是一只长着人头的和平鸽:一只是正片,一只是底片;一只是阴纹,一只是阳纹。埃舍尔的人头象是那种没有安上假发的绢人头,表情和善,相当秀美。美景是一座有着精美穹顶和立柱的宫殿,宫殿是按照严格的几何图形画的,透视精确得甚至可以做图纸。但问题就在于那么严格的图纸上出现的是不可思议的场景:地面上是月亮的环形山,环形山上站着一只长着人头的和平鸽,穹顶上则站着另一只和平鸽。有一只羊角垂挂在穹顶的弧线上。月亮淡泊地隐退在天幕之后,黑色的天幕和羊角背后,透出淡淡的翡翠一般的绿。那是月球之外的另一个月亮。静谧,神秘,奇异,令人匪夷所思。
《罗马夜景》。
一个戴尖顶帽的人骑在马上,背景是深浓的黑夜和罗马的街市,那个戴帽的人,象是一个落难王子,他的马抬起右蹄,眼望正前方。而他的身影则慢慢变得透明,远远望去,就象是那个黑夜中浮突出来的一块透明的玉。
《梦》。
又是穹顶,好像是和《另一个世界》一模一样的宫殿。一个人睡在一根雕花的立柱旁边,一只巨大的螳螂抬起两只“大刀”,正要向那个人的胸膛划去。而那个人却浑然不觉。那个人也戴着一个尖顶帽,很长的帽筒。让人想起前几年疯狂死去的那位诗人。据说那位诗人因为个子很矮,所以常常喜欢用帽子来增加高度,而平时,他常常钻到桌子底下呆着。由此可见高度对于一个男人是多么重要啊,没有高度,就只好往阴沟里钻。
九
少女在第二层台阶上失踪了。
她看到那条细细的水迹一下子干涸了。
少女是在鸟和鱼互相转换的一瞬间消失的。是的,消失。那位也曾经是少女的诗人之妻也消失了。消失得那么无辜。
当诗人之妻还是个美少女的时候,不幸遇到了诗人(但当时她肯定认为自己是大幸运者)诗人追到她的家乡,以一种中国男人少见的疯狂爱上了她。她也许曾经有过女人最幸福的时刻,但那又怎么样呢那种短暂的幸福只能预示她比别的女人享有更加惨烈的结局。
为了爱,她曾经一步步地退守:孤独的丈夫要离群索居,于是他们就去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古怪的丈夫不愿意常常见到亲生儿子,她就只好把可怜的小木耳送到朋友家寄养;浪漫的丈夫要与两个女人同时相爱,于是她只好把那个叫做英儿的年轻女人接来,看着丈夫与那年轻女人做爱,还要装出快乐的样子。
她仍然不想伤害他,仍然想尽量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她只是悄悄地悄悄地撤离了,不惊动他。他正沉浸于美丽文字的自恋之中,当他津津乐道地描绘英儿娇嫩的生殖器的时候,她悄悄地离开了。但是他并没有放过她。他锋利的斧子上沾满了她的血。血是喷射出来的。他砍断了她的颈动脉,但她还没有断气,她的神志还清醒着,那是多么可怕啊!她的血喷射到了他的高帽子上,他白色的帽子与衣裳全部被鲜血浸透了,那双要在“黑夜里寻找光明”的眼睛里全是兽性与疯狂。她清醒着,但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美丽的双颊在一点点地塌陷,明亮的双眸在一点点地暗淡。但是她没有害怕,害怕的是他。他害怕她的眼睛,害怕那被他摧毁了的生命。他一口气跑到那棵大树下,用绳索勒住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然那么笨拙,他平时永远对她说:帮帮忙!这一次,他差一点说出来了,他实际上已经说出来了;帮帮忙!帮我把自己吊死!他是离不开她的,离开了她,连死都不会。
诗人们永远在黄昏的美酒里制造着杀机。
还有另一个诗人——这位诗人的朋友,就叫他诗人吧,那么刚才那位就是诗人了。当这一个诗的群体像一座琥珀的岛屿一般在天空显现的时候,女人们似乎迎来了自己的节日。
另一个美女出现了。
很多年前,她见过那个女人。女人的身材非常苗条,表情有几分优郁。当时她在郊区的一座工厂工作,但是她实在不像一个女工。当她静静坐着的时候,令人想起弗鲁贝尔油画中的俄罗斯少女,也是那么美丽,带有一点忧郁和神经质。那个时代的穿着是非常朴素的,她只穿着一件格子两用衫,披一条洗旧了的红披肩。她提起诗人丈夫的时候似乎很骄傲,带着一种崇拜的口气。她说:他是从不轻易落笔的。他宁可不写,也决不允许自己写不够档次的诗。她说话时很轻,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一年之后,那美丽的少妇便香销玉殒了。她死得同样惨烈。
一天,女人过去的恋人从另一个城市来了。诗人表现出欢迎的态度。诗人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包饺子,为萝卜焰还是茴香馅和女人争论不休,最后他们一致通过一样包一半。通过了这个决议之后就开始忙碌:洗菜,剁菜,挤水,拌馅,然后把花椒油烧滚,浇在调好的鲜馅上,喷香扑鼻。闻见扑鼻的喷香,诗人就忍不住喝了一点酒,另一个男人也陪他喝了一点,女人看见他们喝,就也喝了一点,然后就一点点地喝下去,他们喝了很多,喝了三坛子花雕,六瓶啤酒,后来诗人又把多年存放的汾酒拿出来,喝得有点杂了,那么喷香的饺子竟然缉吃多少。三个人东倒西歪了一会儿,女人没有忘记拿出一张床,一张行军床。行军床放在客房里,客人自然就睡在行军床上。以上的叙事大家都没有什么争议。问题出在下面。诗人说。当天晚上,他一觉醒来,舌头上还黏黏地粘着一股酒臭,饧着眼儿一看:媳妇不见了!诗人说,当时他就预感到,出事情了。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就看见另一个男人正趴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很投人地做爱。女人低声呻吟着,脸色惨白。那个男人看见了他,就跪下了。女人的脸色更加惨白,但却是轻蔑地看着那个下跪的男人,一脸的伤痛与决绝。也许是那个男人软沓沓的膝盖给了诗人勇气。诗人的吼声响彻了十六层的塔楼,他手脚并用几下子拆掉了那些罪恶的被褥,把它们统统扔到了窗外。“我的家里,不能留脏东西!”他吼叫着,女人没有一丝声息,但惨白的脸上,始终是一脸伤痛与决绝。
一个崇拜丈夫的女人竟然走到了这一步,这里面难道没有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幺?!
诗人说,他的女人后来就有些不对头了,当然是精神上的毛病。诗人请来当年的结婚介绍人,准备谈关于离婚的问题。女人并没有啰嗦什么,她签了字就说,好长时间没上班了,明天我要上班去3诗人便和介绍人聊起天来,诗人让声音断断续续传进客厅里去——有好长时间了,女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后来,当他们终于静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他们在脚步上谦让着,磨磨叽叽走到那面沙发边上,女人紧紧裹着一件军大衣,侧着身子,象是睡着了,脸色青白,两颊有些塌陷,象是在睡梦中发出些奇怪的声音。诗人急急拉过她的两只手腕,没事(她过去曾经有切腕自杀的历史)。两个男人对望了一眼,诗人说,可能是病了吧?找个医生来看看?介绍人就自告奋勇地往外走,正下着楼梯,忽听诗人嚎叫了一声,那绝对是一声非人的嚎叫。
介绍人疯狂地跑回来,推开门,定住了。介绍人这一辈子也没看过那么多的鲜血!他从没看过鲜血如同喷泉一般向天花板喷射。原来一个人的身上可以有那么多的血!那些浓稠的血黏在墙上,刷也刷不掉。他听见诗人狼嚎一般的声音:她切断了双侧股动脉!她到底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啊!!
她很聪明地用棉大衣裹紧自己,只有在掀开棉大衣的刹那,血才像喷泉一般直射出来。她用这样的办法报复了诗人。女人的反抗,无论是刚烈还是阴柔,都有味道。
但这只是诗人的叙事。另一个目击者将要有另一番叙事。特别是,重要当事人,那个美丽而特别的女人,已经永远缄口不言了。
十
那个梅花鹿一般美丽的非洲少女,忽然在地下室的入口处,拐了一个弯,面对着她,走来。
所以,事实也就随着女人永远缄口不言了。她想。少女戴着一张面具,是青铜和纯金铸成的,镶嵌着兽皮、羽毛、弹壳和宝石,华丽而恐怖。在本来该是眉毛的地方,王冠般地嵌起两道金箔,两颊刻着公鸡,公鸡的眼睛用昂贵的蓝宝石做成,而鼻子,却非常奇怪地涂着白色,白色对于非洲土著,意味着与死者的联系。
难道这少女是死神的化身?!
她这么一想,就有些怕,但是那面具透出一种迷人的绚丽,如同核桃香木一般,芳香扑鼻,令人迷醉。死亡与如此的美丽勾连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诱惑。
她想看一看那具面具。
尼罗河文明孕育的,唱着格里奥走出来的非洲土著,用黑檀木、铜版、植物纤维、黄金和钻石写就了一部历史。狩猎时期的人物佩戴着梭镖、刀斧和长矛,有大量的羚羊和犀牛、摩佛伦羊和鸵鸟;亚战车时期的战车画得很精美,单辕,每边一匹马,人的前臂挂着匕首;亚骑民时期,驾马变成了骑马,勇士们都戴上插有羽饰的帽子,岩刻中出现了伯伯尔语的文字;然后是胳驼时期,风格变成了高度的图解式,奇怪的是,在早期的非洲艺术中,头部几乎都没有脸的特征,再稍后,出现了面具。面具的产生,究竟是怕野兽的伤害,还是审美的需要,抑或是尊贵的象征?那个王后面具几乎是完美的,难怪当年被英国人抢走,放在大英博物馆里,非洲人怎么也要不回来,最后只好复制了一个。美术馆里展出的,就是这个复制品。但是它似乎远远不如眼前这个少女面具美丽。那个完美的复制品仅仅是人工制成,而这个散发着核桃香木的香气的纯金面具,却似乎是上天的造物。
是谁出的主意,让埃舍尔大师的画和非洲艺术同时展出?也许是巧合,但这种巧合实在太奇怪了——同构与面具、普遍与特殊、重复与突现。这个与自己构造相同的少女,仅仅因为一副纯金的面具,就完全区别于其他人,鹤立鸡群,茕茕孑立。
少女走过来了,走过来了。
她以逸待劳地等着,用一种近乎迷醉的眼光盯着那个面具。
当她的手可以抵达的时候,她真的掀起了那张面具。那张用青铜、黄金和昂贵的宝石铸造的面具,在那一瞬间寒光一闪,明亮逼人。
十一
第二天,美术馆的清洁工在打扫地下展厅的时候,发现那个在正厅失踪多日的非洲少女塑像,竟然俯卧在地下展厅的入口处,远远看去,很像一具女尸。
清洁工像所有外国电影里这种情景里的反应那样,尖声嚎叫起来。
十二
那个住在北郊花园公寓里的女人,有好些日子没交物业然后清洁工就悄悄地用大笤帚去触动那尊少女塑像,碰了一下,赭石色的粉尘便开始下落。原来看上去十分结实的雕像竟然如此一触即溃!天啊,清洁工惊叹了一声,知道现场已经被自己破坏掉了。与此同时,他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
管理费了。负责物业管理的张先生忍无可忍,按响了她的门铃。没有反应。邻居说,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张先生忽然有些害怕,他想起前些时一个单身女人在公寓里被害的消息,急忙叫来了李先生。两人在长时间敲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果断地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空椅子上挂着一件黑色长袍和一副鲜红的手套,旁边是一双同样鲜红的靴子。张先生和李先生都记得这黑色和红色。
两位先生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报了警。直到夜色将临,外面才响起警车的声音。
那一天的搜查持续到深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后来是因为李先生无聊才打开那个抽屉。所有搜査的人员都呆在那儿——从抽屉里突然飞出的大群蝴蝶把所有人都惊呆了!那些绚丽得让人难受的颜色,在黑夜里闪着荧光,呼扇着翅膀,扑噜噜地拍打在一群呆若木鸡的脸上,甚至还往那些张开的嘴巴里洒落了一点粉尘。
那天的夜好像并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种翡翠般的黑暗,犹如潜伏在水底的水草,带着一种洇湿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