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点了一支烟,我注意到她抽的是一种劣质的雪茄。她像吞咽什么似的大口吸着,烟青色的脸毫无表情。
要是后来再没见过她就好了。她说。
我始终觉得,女人描述的丽冬和我认识的那个云一般的女孩无法重合。我认识的丽冬,无论她纯洁天真还是邪恶妖冶,她都像珍珠一样明亮。她身上完全没有一个弃婴或养女的阴暗的伤痕。我一直猜测她出身名门,没想到她是喝野蜂蜜长大的。
女人告诉我,她最后一次见丽冬是在两个月前。
女人说丽冬是在一个晚上跌跌撞撞地冲进门的,丽冬手里抱着一个孩子,是个男婴,紧闭双眸呼吸微弱。丽冬当时面无人色容貌大变。一个女人可以在一夜之间衰老,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当时丽冬就像一支被风雨摧折的玫瑰,她满脸是皱纹,像个年逾半百的老妪。女人说她当时完全傻了。女人只知道机械地接过孩子,然后去蜂房割蜜。在女人心目中蜜可以包治百病可以起死回生。在女人走出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听见丽冬的一声嘶喊,那是一种非人的声音,她勉强听出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讲到这里,女人忽然顿住了。女人大睁着一双桃叶形的眼睛瞪着我。我被那如炬的目光照得心惊胆战,好像有人在气流中匆匆划出了一个名字,白昼因这名字而忽然虚空成画。
十七
姐夫是下午两点多到的。姐夫的白色凌志老远就刮来一片银色的风。我看见那股风便感到了某种恶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其实完全可以阻止事态的发展。
姐夫像平时那样大扬扬地腆着肚子拿着手机向我们信步走来。姐夫穿的是一件黑色西服。女人对他的态度十分客气,她把我们领进小屋便去倒蜂蜜茶。我下意识地跟着走进她的蜂房。女人在我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搅着蜜茶,间或向我投来轻蔑的目光。那目光使我的疑惑成为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我只好自我解嘲地搭讪着跟她聊天,她却像没听见似的。于是,我只好悻悻地退出去。可就在这时,她那迷人的女低音响起来了:“……我沏了蜜茶回来她就不见了,她走了,再没回来。我看到她坐过的椅子上全是血。我在雨地里追了她整整一夜,回来之后看见孩子掉在了地上。孩子断气了。我给他做了个小棺材。”
那沉厚的声音无比冷静象是在说别人的事。可是这种冷静像蛇一样阴毒一直钻进人的心里,我的双手被冷汗黏住了——按照时间推算,即使孩子像她说的是个七个月的早产儿,那么我和她分手的时候她应该是怀孕三个月了。我竟然对此毫无察觉。此时,那女人越是冷静,我就越是觉得可怕,仿佛今天这一切都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一直在等待着,蛰伏着,操纵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之网,就像小时候我们抓麻雀那样,抓把米放在一张拴着线的笸箩下面,自己则藏在一个隐秘之处静静地等着,一旦麻雀飞来,便猛然松线,笸箩便突然倒下扣住麻雀。
十八
然而,姐夫却完全不顾我的暗示对此地留连忘返。他一边夸奖我发现了这么一个奇妙的去处,一边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下背着手在蔷薇丛中穿行。他用刚从日本买来不久的高级傻瓜噼里啪啦地对着蔷薇和蜂群一个劲儿地拍照,那丛鲜红的蔷薇在太阳下浓艳得无法化解,它们一朵一朵地在蓝天里绽开,绚丽夺目金光灿烂,好像马上就要化成金涪滴落下来。巨大的蜂群像浓云一样笼罩着花丛,当它们滞留不动的时候,姐夫就迅速地按着快门,一面发出各种各样流行的惊叹。
后来姐夫又热情洋溢地请那古怪的女人站在花丛里摆出各种古怪的姿势。我捏着一把汗,而那女人却都照办了,不但照办还显得兴致勃勃。刚才的乌云开始在我心里慢慢散开,乌云散了便是一片蓝天像那天的天空那么蓝。有一张照片我至今留存着:那女人站在鲜红的蔷薇花背后,腰肢略为弯曲,一手托着那个巨大的发髻,有一只蜜蜂从发髻里探出头来。但不知是由于逆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女人的脸一团漆黑,根本看不出眉眼,加上那个古怪的袍子,简直像古装戏里的无常。是的,那是一个鬼,但我至今不知道她究竟是还魂之鬼还是复仇之鬼。
姐夫在帮我装轮胎的时候向我挤挤眼睛:三旋儿,真有你的啊,哪儿找来这么个女人?丑是丑了点儿,可丑得不让人讨厌,丑得够味儿!
我瞪了他一眼。他可真是无可救药,姐姐嫁给他算是倒了血霉。可实际上姐姐的脸上常常挂着幸福的笑容。这大概就是所谓“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吧;也可能和姐夫奉行的准则有关系:喜新不厌旧,风流不下流。外面相好再多,家里老婆也要哄好,后院不能起火。女人的确很傻:有时只需要一件漂亮的衣裳或首饰甚至一句好话便可挽狂澜于既倒。姐姐也未能免俗。姐姐说他们惟一的缺憾是一直没有孩子。姐姐目前正在加紧治疗为这桩婚姻的完美而努力。
姐夫总算装好胎站起身。他脱下那件临时穿上的旧外套,用棉丝细致地擦着手指,这时那女人款款地走过来了。女人向姐夫伸出一只手。
姐夫怔了一下,立即掏出一张100元的钞票:叨扰叨扰!这是点小意思……但女人把钱推开去,用那种十分迷人的女低音说:先生,我想要一张你的名片。
我心里一惊,预感到了什么。当时姐夫很痛快地把名片递给她。我看见女人在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名字,女人的脸上毫无表情。
十九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当有许多的疑点和破绽,更有很多逃脱的机会。但是回想起来的事实总是与真正的事实有着很大出人。事实一经过时间就会变得面目全非;而且,有多少个人就会有多少个事实。
现在我能够清晰地记住和描述的仅仅是:那天的天空非常蓝,有几束白云像玻璃纤维似的在蓝天里闪光。蓝的天,红的蔷薇花,女人黑色的脸,还有那一片云一般闪烁着异彩的蜂群。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女人的影子是直的,和她连为一体,所以她看上去显得很高,其实是她的影子把她拉长了。
我和姐夫接受了女人的建议把衣服换了:我穿姐夫的黑西服显得沉稳了许多,而姐夫穿我的蓝色沙洗绸夹克则又年轻又精神,还能掩盖他那个大肚子。于是,我们齐声称赞女人的品味。接着,我心血来潮想和姐夫换车开,我想过过开-凌志的瘾。姐夫把钥匙扔过来,却被那女人一把接住又扔了回去,女人转回头来严厉地看着我:学生,好好开你自己的车吧,别还没学会走呢就想跑,你现在这技术开不了好车,开什么毁什么。姐夫大概本来也不大想让我开,乐得顺水推舟:好好,还是大姐说得对,大姐说得对,三旋儿,你就先开你的拉达吧,过年我再给你买辆新一代桑塔纳。
买新一代桑塔纳还不如买雪佛来呢,价钱都差不多。我嘟囔着,心里怪那女人多事。——这是我们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小插曲。
我们的车几乎是同时起动的。可姐夫像平时那样很快便超过了我——这不足为奇,他的车排气量相当于我的车的两倍。但是很快地,前面那漂亮神气的凌志便跳起了摇摆舞,起先我还以为是姐夫在故意跟我开玩笑。当我终于明白事情不妙的时候姐夫的车已经栽进路边的沟里。我一脚油门冲上去,连车也没停稳便跳了下来。凌志车门关得死死的。我透过玻璃看见姐夫趴在方向盘上,脑袋已经耷拉下来。好在有一叶车窗是开着的,我伸进手去拉开门,猝不及防地,一只巨大的蜻蜓样的东西忽地飞出来,在那瞬间我的脸被它的翅膀狠狠地抽了一下,看见了一只暗绿色的阴险的眼睛,我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接着,我看见姐夫前额上的一个包,包的中间有一个极小的暗绿色的血点,我知道姐夫完了。
姐夫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他说:告诉你姐,生不出孩子是我的问题,我骗了她,让她别治了,趁着还不太老,嫁人。
这是姐夫的临终遗言。
二十
接下来的事在我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好像是拿起姐夫的手机给姐姐打了电话,我忘了我怎么说的,只记得姐姐在电话那边叫着:“什么?你说什么?……”接下来是一片忙音。
警车到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分局的头亲自来了,市局也来了人。他们用最快速度拍摄了现场,听我结结巴巴地复述了事情的经过,然后让我带路回到那个蔷薇园寻找那个女人。按照我的记忆我们离开那里不过十公里的路程,可是,我们按原道往回行驶了二十公里也杳无人迹,于是我们又往前行驶,我们只能往两个方向行驶一这条新修的路没有岔道,我们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整一夜,一无所获。一个年轻警察嘟囔着:像撞上鬼打墙了……他的上司立即咆哮起来:什么鬼打墙,是我们让这学生给耍了!这句话象是一颗炸弹,辛苦了一夜的警察立即就炸了窝。分局的一个小头儿狠歹歹地揪住我的脖领子:你小子跟我们开玩笑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大家都围了上来,让我重述刚才讲过的一切。当时我的智商正沉落在最低点,自然重复得语无伦次、漏洞百出,于是越发引起怀疑。我只记得当时有无数张嘴在我的周围发出声音,至于说的什么我简直一无所知——由于强烈刺激和过度紧张,我的大脑已经变成了一盆糨糊。
二十一
假如是从我姐夫的相机里取出的那圈胶卷儿,我的嫌疑大概永远无法解除了。分局把照片洗后放大,发现那女人站在红色蔷薇花前捧着发髻的那张照片十分值得怀疑——在那硕大蓬松的发髻里面,有一只巨大的蜂正向外探着头,只露出一只眼睛,暗绿色的,十分阴险。
经法医检査,我姐夫致死的原因正是因为一种特殊的蜂毒——在我国还从不曾发现过这样的蜂毒。
我从分局走出来的时候母亲在外面接我。我连一点点也高兴不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反复响着姐夫临终时的话。不,那不是姐夫干的,现在可以肯定姐夫与那婴儿毫无关系,姐夫做了替死鬼。可他究竟是替谁而死呢?想到这儿,我就大大地打了一个寒噤。谁也无法证实丽冬和多少人睡过,可无论如何我是其中的一个。我难逃干系。假如……我真的不敢追究这个假如后面的事,回想那天的一切细节,都证实了姐夫正是丽冬嘶喊出的那个名字,可丽冬会不会错呢?或许,根本不是错,而是故意的呢?如果是故意的,那么她就是要掩护那个真正的当事人了。按照女人的逻辑,这种掩护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爱。
天哪,难道她真的爱我?!难道她爱的是我?!!
我的大脑再次出现了空白,我明白无论结局如何,我这一生都不会有真正的快乐了。
二十二
那张放大的照片至今还挂在分局刑侦处的墙壁上,那照片被放得那么大,以至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有幸走进这里的人们还以为是有意用来装饰墙壁的一幅画。那幅画色彩斑斓:有蓝的天,红的蔷薇花,黑脸的女人,还有一片乌云似的蜂群,在太阳下放射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