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乔走进院子的时候,那两条长长的老丝瓜沉甸甸地一直垂到地面,挡了她的道儿。这丝瓜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整条瓜蔓和褐色的皮都脆裂得象是一触即溃,里面露出些灰乎乎的干瓤子,被灰尘和蛛网裹着,使它们不至于坠落。空气里软软地泄出腐败的味儿。细看,院子里竟满都是黏糊糊的长丝。每根丝上都挂着四五个虫子,也有蛹,硬邦邦的有小酸枣核那么大。一只黑色的鸟在台阶上啄食,很肥,见了远志也不躲避。
“这不是……乌鸦幺?”乔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
“是啊,被太婆熟养了的哩!你看,不怕人……”远志很有些骄傲,“太婆养什么活什么,从不杀生哩!……”
“噢”,
“我家里还有条大黑鲫鱼,也是太婆养的,蛮大蛮大的……”远志用手比画着,“太婆许我结婚时再吃哩!”
“那鱼养了有二十几年啦!从我记事就养起的。”远志很灵巧地躲过一条条倒挂的虫子,“人家都说我家养了条鱼精哩!”
“噢。”乔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时而侧身,时而低头,可还是有种黏糊糊的感觉,那黏黏的长丝一裹上身,便奇痒难熬。
“一会儿见着老人,可记得叫呀!”远志嘱咐,“我可叫你父母啦!”
乔捅破一个蛹,里面流出一股姜黄色的液体,并无什么不好的气味。乔把手放在树干上抹抹,却抹出一条密密麻麻的小黑虫。
“这么长的丝儿,都是虫子唾沫?”乔问。
家里陈设都很旧,所有的家具都像生了层锈似的,地板灰乎乎一片,看不出原来的色儿。细看,原来有无数的小虫,蚂蚁似的满地爬着。那张喜床显然已经备好,喜气洋洋地闪着大红大绿。乔路过穿衣镜时飞快地瞥了一眼,她自度还算美丽,于是一只手习惯地捋捋头发,却碰到一点什么。还没来得及思维,脚步声就响了。那么一种蹭蹭的蛇行,后来又夹杂着沉重的嗒嗒声,地板里也随着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噪首。
“哎呀呀,来啦!”婆婆挥舞着两条长长的手臂迎出来,轻得像一股风,黑毛衣肥大的袖子像两只黑翅膀,舞起来特别好看。小眼睛很亮,三角形地隐没在混混沌沌的两团黑晕里,鼻子嘴巴都是惊人地大(乔记得妈说过,嘴大是福气大的标志),鼻子边有一颗挺大的肉疣(那大约也是很有来历的),一笑,两个颧骨上的肉便挤出,露出两排坚实的三角形牙齿。乔注意到婆婆的腿和胳膊一样长,一样细,呈X形地向两边弯着,于是她很想把自己两条笔直的长腿藏起来。
终于没能藏起来,乔就感到身子被两道尖刀似的目光割开了,她张张嘴巴没能发出声音,眼光只抬到婆婆胸前。婆婆的胸平得可疑。于是乔急忙弓了背,把自己那高耸的胸脯收起来。
公公很高大,站在那里能把婆婆、乔和远志都挡得严严实实。公公的脖子特别粗壮。脸上的血象是特别多,连脑门儿都是锋红色的。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他老人家年轻时曾是个美男子。
公公很喜欢清嗓子,每清一下,便中气很足地咳出一口白痰。
远志装作翻挂历,用眼睛的余光乜着乔。乔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远志的黑豆眼便瞪大了。婆婆很利索地说:“还是先到里屋见太婆吧!”于是乔又闭了嘴巴,然后又做出微笑、很开心的样子。公公婆婆都在笑。乔感动地望着婆婆的笑容。婆婆的眼睛却一直从乔的头顶上望过去。乔努力想捉住她的目光使之降落。婆婆大概是笑累了,闭了嘴。鼻子边的那个肉疣抹了油似的发亮,一鼓一鼓地跳。乔的右手指突然也跳起来。
“跟她说,叫她把头发弄弄好!”乔听见婆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远志急忙掉转头帮乔把乱发整好。
里屋光线很暗,挂着厚厚的窗帘,乔又闻见了那种腐败的味儿。她疑心屋里可能藏着许多捂酸了的烂白菜。太婆床上的被子摊着,露出半只热水袋,蒸腾着热气。被窝里散发出潮烘烘的石膏味。
厨房里传来一声很响的屁。婆婆一笑:“她老人家饿了哩!”婆婆长着两瓣扁而长的屁股。乔忽然想起一本古怪的书上说,体器官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相似。于是,她猜到婆婆的乳房一定也是扁而长的,一直聋到肚脐。这样一想,又觉得公公这辈子很冤枉,他一定没见过别的女人。
太婆正从那只结着厚厚油垢的老式沙锅里舀东西吃。和煦的一道光射进来,照见无数小飞虫,灰尘似的不住下落。沙锅里炖着一只极大的肘子。肥厚的白油闷住下面的白汤3肘子肉已剔去了不少。太婆扁着嘴,一点一点地抿着那稀烂的美味。每抿一下,铁青色的牙床便涨成酱紫色。肥浓的汤汁顺着牙巴骨淌下来,却一点没滴到胸前,只在她的脚边汇成一个油汪汪的小湖泊。许多虫子都在舔那汤汁,同样吃得津津有味。那些虫子肥得再也飞不动啦。太婆响亮地咂巴着嘴,同时放着一个个怒气冲冲的屁。
“呵,这么些虫子……”乔几乎要呕出来,上去一脚就要踩。
“造孽哟!”太婆急急地推了她一把,在她美丽的彩格毛衣上按下五个油指印。
“它又没有冒犯你,你为啥要灭它!小生灵哟!”太婆悲天悯人地嚷着。乔顿时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她倚着远志希望变得更小些,小到让太婆看不见。
太婆和婆婆长得很像,都是小小的三角眼,大大的三角脸,想必原来也生着大小适中的三角形利齿,但现在只剩下两排光秃秃的牙床。翕动时很像一盘石碾子,挺风光地旋转。就连衣服也很相似,婆婆穿着件宽宽大大的黑毛衣,太婆穿了件同样宽松的黑大襟褂子。乔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偏爱黑色,特别是今天这喜日子。
“远志,你有没得耳性?叫你们整整头发——大喜的日子,偏要把晦气带得来!”婆婆的三角眼隐没在模糊一片的黑晕里,只有冷笑锥子似的一闪。她胸前那么平,恐怕连那两只扁而长的乳房也不存在,乔想。
远志没听清母亲在嚷些什么,他呆了一呆,接着便很聪明地一笑,生怕人说他蠢。
“爸,您说我们的结婚照放不放大?”远志没话找话说。
“去,去——跟——跟跟你妈商——商量!”公公很恭顺地甩了下袖子。虽然口吃,他嗓子却是特殊的好,每一个字迸出来都字正腔圆。
“妈,我们照相时穿着结婚礼服,我那朵花是挑出来的,粉红色的只有那一朵,其他都是红的——”乔讨好地看着婆婆。
“那好呀!你的福气好!”婆婆那腔调就像一把风干了的大扫帚,把乔的心里扫得空落落的。
太婆用一双油乎乎的大手把乔全身摸了个遍,喘吁吁地哼着:“骨盆太小,怎么生得崽儿?”婆婆便抿了嘴,难为情似的把头一低,接着忽而挽起裤腿,一直挽到大腿根。乔惊呆地看着婆婆,只见她从容不迫地跳进一个泡着衣服的大木盆里,用两只光脚用力踩那一盆衣服,雪白的泡沫咕突突地往外冒,那两条细而短的黄腿果真和乔想的一模一样,呈X形。婆婆踩得竟很活泼,腿肚子上两根脉管儿在嘣嘣地跳。
“妈,让我来吧一”乔以为自己该尽儿媳的本分,谁知婆婆并不踩她,只顾自己踩得高兴;一会儿,竟现出羞答答的模样儿。粗壮的公公张开大嘴,嘴里充满爱情。大约这个节目是公婆调情的惟一合法渠道,而那双X形的小短腿在公公心里占有极特殊的分量。乔明白自己刚才想错了。
我该做什么呢?我们该做什么呢?乔看着远志。远志急急避开她的目光。两人全身裹满了灰蒙蒙的黏液。进院子时那么小心,还是沾上了。沾上了,就痒得难熬。
“来!陪我抹牌!”太婆在喊。远志挤在乔前头冲了进去。乔几乎被撞了个跟头。是什么让远志这么害怕?乔想。
“陪太婆打牌不能老赢也不能老输。”远志小声关照乔。远志输了牌,就装作很调皮的样子招太婆打。太婆果然伸出枯树枝似的手亲亲爱爱地拍着远志长胡子的脸。乔也笑,心里却感到恶心。太婆哆嗦着出了一对“疙瘩”,远志嚷着:“太婆好福气!难怪今年太婆八十八了还这么硬朗!是有天子命呀!不管不管管不起!”乔忘了远志的关照,出了一对鬼,管了。太婆脸灰下去,半晌不说话,后来忽而砰然一声,吓得乔的眼睛不知往哪儿放好。
“您老人家,大概消化不良吧——”她怯怯生生地说。
“谁说的?!屁是人间之气,哪有不放之理?!特别是太婆的屁,那简直不是一般的气,竟是仙气了!……”远志说得手舞足蹈,接着是长胡子的脸又挨了亲亲热热的一巴掌,然后作为奖励,太婆亲自给远志捞了一小块肘子。肘子仍是生的。(不知太婆吃的那些为什么很烂。)远志假装嚼得很香,又让给乔。乔咬了一口,她觉得自己淹没在一种恶臭中。她急急地跑到厕所去呕,呕了又呕,不大愿出来。她发现这个家里只有厕所干净。她正自得地欣赏那刷得很净的白瓷马桶,远志忽然撞进来,呕出一块带血丝的肘子。于是乔又接着呕,两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呕着。
出来以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浴缸里扑通通地乱响,响成一片。太婆便把牌统统拆乱,眯起三角眼笑。婆婆也笑,已把裤腿放了下来,衣裳也洗好了。公公见太婆和婆婆都笑,也笑起来。声音特别大,像马嘶。这笑声显然把婆婆吓了一跳。她回过头去,公公就不笑了。然后,两个人就关起房门,婆婆说要给公公揉腰。
太婆在嚷饿了。远志却红起脸很兴奋,指指画画地点着那扇关闭的门。乔装看不见,又悄悄溜进厕所,坐在马桶上心满意足地呆着脸。这回没忘了插门。厕所里有一面小小的圆镜,周围的水银都脱了,只中间一小块能照见人。乔发现那灰蒙蒙的黏液在慢慢地变成皮,一种硬痂状半透明的皮,从锁骨以下开始变。她试着去撕,撕下了一点又一点,再去撕,便疼得哆嗦,原来已撕得见了血肉。那层硬皮已牢牢黏在身上。“洗吧,洗洗试试。”她脱光了跳进浴缸,昏黄的水里立即翻起那条大鲫鱼。原来刚才发出声音的是它!它浮在水里半晌不动,一双阴险的绿眼睛盯牢了她,紧接着绿光一闪,它疯了似的在浴缸里乱撞,滑腻腻的尾巴鞭子似的狠狠的甩向她。她立感到周身蜇了似的疼。再一细看,原来这鱼竟生了几颗很坚固的牙齿,三角形的,在暗处闪着幽幽的光。
婆婆脸红红的变得满面春风,见了乔堆起一脸笑,亲亲热热地拉着乔的手扭到浴缸前。大黑鲫鱼正阴沉着脸休息,听见脚步声,又是扑通一跳,把尾巴狠狠一甩,眼里闪出一道阴毒的绿光。婆婆笑得更厉害了:“哟哟,活得好灵醒的!呆会儿,你把它杀了,晚饭时凑个菜,讨个吉利!”乔看着婆婆的嘴巴连连点头。她本来是想摇头的,但有种什么使她怕,压倒了她对大黑鲫鱼的恐惧。所以她想也没敢想就连连点头,点完头,才觉自己掉进一个深坑里去了。于是她的右手指——刚才被婆婆亲亲热热地握过的——又开始跳起来,跳个没完没了。
远志和乔一起抓鱼。在搅起的一团浑水中,她的手指两次碰上什么滑溜溜黏糊糊的东西。她出一身冷汗。巨大的黑鲫鱼疯了似的乱撞,把一向温和的远志也给激怒了。然而,乔却分明觉得他是被吓出的那种疯狂。浊水溅了两人满头满脸。远志眼睛渐变得血红,这时乔才看见他手里原来持着一把利刀3远志的眼珠涨起老高,逼视过来,溢出腾腾杀气,乔一步步向后退。远志红着眼挥起一道白光,划出一道哆哆嗦嗦的弧线。乔一屁股坐在马桶上,浑水里立即染满了混浊的绿血。
大黑鲫鱼流着绿血蹿起丈把高,乔这才明白远志杀的不是自己。黑鲫鱼凶猛地向远志扑过去,露出三角形的毒蛇般的利齿,紫银色的鱼鳞闪着凶险的冷光,身子像条黑色巨胜疯狂拧绞,半透明的黑鳍猛烈摆动,就象是在施展什么巫术。远志大叫一声弃刀而逃,那鱼却衔起刀,一蹿一蹿地往前滑,乔疯了似的追,绿的血弯成一条细细的河流。太婆站在碎骨头堆里,心满意足地剔着牙花子。
“中毒了,我中毒了……”远志额前冒着绿莹莹的汗,心里却在哆嗦。他的两只手高高举起,沾着绿血淌着红血挂着紫鳞,特别鲜艳夺目。
鱼在婆婆脚下停住了。“妈,它咬人的……”乔的脸变成灰白,声音竟发不出来眼看着自己身上的皮一点点增厚,变成硬痂,弯也弯不下去。“一条鱼也杀不死,不知你们还算不算人!”婆婆冷冷地瞥了乔一眼。乔一惊,果然觉得已不再是人,脑袋突然软搭搭地抬不起来,直想往腔子里缩,耳朵变得特别敏感,敏感得像两只触角,婆婆说的每个字都让她疼痛难忍。她怔怔地看着婆婆伸出一只裹过又放开的穿崇纹呢面方口鞋的脚,只从容不迫地一踏,便踏住鱼头,然后又狠狠地一碾,咕喳喳的一声碎裂,鱼便不再动弹,粉红色的腮翻出来,像两弯双排锯齿,两只眼珠凸在外面吊挂着,嘴张得很大,只是那三角形的利齿不见了。乔觉得奇怪。
乔哆嗦着刮掉鱼鳞,那鱼鳞纷纷扬扬地下落,硬邦闪亮就像一把把小刀片,片片都藏着杀机。剪掉鳍的时候,这黑乎乎的大家伙动了一下。乔闭上眼睛掏出肚肠,闻见一股酒糟的酸臭,于是睁开眼睛看,肚肠已叫血染绿了,原来里面满满的都是籽。这么肥的鱼竟是两层黑皮包着一兜籽,并无肉,乔不禁大失所望。当她掀去腮的时候,那两只吊挂着的绿眼珠正一动不动地、阴险地瞪着她。
上床的时候,乔觉得自己有了些变化,叫远志看,远志却说不上什么。远志的双手都缠了纱布,渗出红红绿绿的血迹,精神却异常的兴奋。他翻来覆去的,总想把她扑倒。她却比那条大黑鲫鱼更难对付。远志沉了脸。乔听见隔壁婆婆的床也在咯吱咯吱地响。
“你听见了幺?”她问。
“听见什么?”
于是乔不响了。她静静地在听,两只耳朵又像触角似的竖起来。远志也听,可是远志始终听不见。
乔的肚子突然疼起来,一阵紧似一阵。远志到底是老实人,就那么趴了一会儿,睡沉了。睡梦里觉得肚子被人捅了一刀。
“呵——哎哟,哟喂哟……”乔痛得满床打滚儿。她夸张地发出各种声音,惊悸中突然又听见隔壁那咯吱咯吱的床响。远志醒了,也喊肚子疼。
“是不是那条大黑鲫鱼——”
乔抖着声音问。远志惊惶的瞳仁里映着乔惊惶的影子。
“婆婆……给我夹了很多,又不敢不吃……”
“嘘……”两人在黑暗中互相凝视着,惊恐之中又充满仇恨,仿佛对方就是那条黑乎乎的大家伙。
“它的血……是绿的哩!……”—‘疋有母
“它一定不是鱼!……”
“什么?”远志打了个冷噤。
“鱼怎么会有牙齿呢?……所以我说它不是鱼……”
“不是鱼,那又是什么呢?”
两个人又在黑暗中瞪视了好半天。
“你注意没注意它的鳞片?……”
“鳞片?没注意。鳞片……”
两个人满头大汗地睡了。恍惚中乔觉得头发上有什么动了动,她这才想起头发上是有东西的,一摸,原来是条压扁的小虫子,黏糊糊的汁液粘住了几缕头发。这虫子竟在头上戴了一天,难怪婆婆说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继续听见隔壁的床响。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的床不响了。有一只琢木鸟在笃笃地敲着一棵老树。一下,又一下,乔堵起耳朵,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终于啄木鸟的声音渐大,大到像敲定音鼓,老树发出腐朽的空空声,那声音深入脑髓,刺激得她的耳朵又像触角般竖起来,疼痛难忍。她拼命地把眼睛张开一道缝。天色还暗,可那疯狂的声音的确存在,并且房门已经很险恶地在摇晃了。
“远志!远志开门!开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