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听出是婆婆的声音!乔和远志疯了似的穿衣服。远志闭着眼去开门,竟忘了乔还没来得及穿外衣。大门洞开,乔的两只手忽然像脱臼了似的,怎么也系不上扣子。只感到婆婆的目光一闪,尖刀似的在自己只穿内衣的丰满胸脯上狠狠划了一道,外屋同时有一条粗壮的黑影一闪而过。
“都几点了,还不起床?太婆是要等着孙媳妇做早饭哩!”乔看见一夜未眠的婆婆变得十分僬悴,面色像打了蜡,眼皮沉甸甸地聋拉下来,小小的三角眼里凝结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她心里抖着,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公公的笑意也不见了,一口一口地吐着白疾,每一口白疲都粘住了许多小飞虫。太婆灰着脸坐在里屋,不耐烦地敲着饭碗。谁也没看她,可她感觉到了他们的眼光。在这扇洞开的大门前,她觉得自己被撕剥得一丝不挂。她必须要在这刻毒的目光下穿好衣服。可她觉得不对劲儿。昨天结的那层硬痂在一分钟一分钟地加厚,变成壳,她想起院子里倒挂着的那些虫蛹,惊惶起来。
“我……我有什么变化吗?”乔又一次问远志,心里涌起越来越深的恐惧不安。
“不……你没有……”远志仍是昏昏欲睡。乔忽然发现,远志的皮肤竟是灰的,还长满了驯服的长毛,熨熨帖帖地伏在那层灰色上,不细看就看不出来。远志的嘴,本来就向前突,加上稀疏的几根黄胡子和齿缝很大的牙齿,还有两只圆圆的招风耳。
“耗子!”乔惊叫了一声,远志一下子睁圆了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珠,趴在地上到处找。
“在哪儿?哪儿呢?……”
乔定睛看去,远志还是远志,只是小脑袋,招风耳,长得不大中看,心肠却是极好的。妈早就说过嫁这样的男人最可靠。
“按我们家乡的风俗,过门儿第二天就算新媳妇啦!不能总像做客似的哩!”吃罢早饭,三位老人呈品字形排列坐在饭桌旁,另一面是墙。乔和远志并排坐在他们对面的床沿上,看见婆婆不慌不忙地拿出两个红纸包,给他们一人一个,然后又挥舞起长长的手臂,黑色宽松的毛衣袖子扇动的时候,乔想起院门口那只黑色的大鸟。“好啦,我们这也是图个吉利!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人啦!这可是定钱,明年我们是要抱孙子的!记住啦?”乔刚想点头,太婆那里突然又传出一股恶臭,乔疯了似的奔向厕所。
厕所那间小圆镜子上明白无误地映着她的形象:她身上的硬壳正结成一种半透明的物质,里面的神经血管却看得清清楚楚,脖子和四肢软软地缩在壳里,头顶上,分明长着一对小小的触角,她一摸,软软的很稚嫩,像小公鸡的冠子,她抻抻脖子,又缩回去,脖子像橡皮筋似的那么有弹性,她抻了几回,觉得很好玩。一只蜗牛?这形象倒不坏。她甚至有些得意,因为她拿准了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的眼睛一定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她,仍是好好的没什么变化,她可是暗暗地长出甲胄来啦。只是嘴角也不知为什么不断涌出一种白色黏液——大概仍是那大黑鲫鱼闹的,她用纸来揩,揩不净。纸片一片片被侵蚀。那是小红包包里的纸片,她一张张地把它们扔进马桶冲走了。那漂亮的白瓷上只留下一小块石头似的东西,冲了几回也冲不走,那颗幽暗的小石头死死地贴在白瓷上。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拈,却猛然感到一阵剧痛。
“是那鱼的牙齿!它还活着!……”乔明白了,望望自己这身容易被剌穿的壳,觉得有点儿颓丧。
二
婚后第二年,乔终于在院子里清扫出一个角落,种了几株月季。枝子邻居给的。在柳树叶子发出亮绿的季节,乔把这些小小的枝子栽进泥土,扣上一个个玻璃罐儿,像一堆闪闪发亮的大蘑菇。每天出人院子的时候,乔就悄悄地掀开玻璃罐儿看一下儿,带着战战兢兢的喜悦。就像小孩儿掀开门帘儿,忽然发现里面是个五彩的玩具世界似的,有一天,她忽然发现了一棵绿芽。又过了半年,玻璃罐便再也扣不住那蓬蓬勃勃的绿枝叶了。那一种明净的绿,在这个灰蓬蓬的小院子里特别惹眼。
可她终于不敢碰那棵长满虫子的老槭树。婆婆棕黄色的瞳子常嵌在窗帘漾开的缝上,一见到那道棕黄色的光,她的脖子就发软,总想突然长出一身硬壳,把脖子缩进腔子里去。刚过门儿时的那两条老丝瓜已经萎成碎片被风吹走,烂棉花似的灰瓤子裹着蛛网和蛹钻人泥土,化作别的什么物质,深夜,时常发出一种磷火般幽蓝的光芒。
乔把一顶薄得不能再薄的塑料薄膜罩在花上。月光溶溶地流过,那丛花就透明地浸在里面。偶尔地,乔也想起那两条脆裂发黑的老丝瓜。不过那是在洗澡的时候,婆婆棕黄色的瞳子转过来,一条干毛巾拉锅似的揩着后背的水珠,那两只扁而长的乳房湿漉漉地挂着,一直吊到肚脐上。
太婆和公公婆婆都没说什么。那花泼刺剌地长。远志放了心。有时也悄悄松一松土,浇一点水。晚上和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谈花,一直谈到再也不想说什么。于是,大家面壁。远志就打来洗脚水,催着快睡。乔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间却看见有个黑色老太婆站在床前,一张灰脸上没有五官,死呆呆地望着她。乔喑哑地叫一声,睁开眼,屋角那里立着个挂着黑色的衣架。屋里暗暗的。窗帘静静地掀起,又软软地落下。——不知什么时候,窗子被吹开了。乔趿了鞋去关窗。外面下着雨。雨声把所有细小的声音都遮没了,色拉拉地。乔模模糊糊地望见,窗下墙角那丛月季正在悄悄地绽开花蕾。一朵,接着一朵。展开半透明的花瓣儿。淡淡的雨滴象是从星星上摇落下来的,发出那样一种奇妙的音响。叶子闪着黑黝黝的光泽。花蕊是金的,在夜的深浓中绽出星星点点的暗金色。乔看得呆了,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夜幕把一切都遮住了。乔这才轻轻吁了口气,心里好像动了一动。
第二天,乔早早出了院门。只见墙角那丛月季果然都开了花。红白黄粉,罩在阳光朦胧的淡金色里。半透明的花瓣飘飘闪闪的,耀花了人的眼。乔扶住花枝轻轻一摇,摇落一脸的雨水。远志眼屎没揩净就趴在窗上看。乔藏在花丛中给他飞去一个妩媚的笑,心想这院子起码有一半属于自己了。
太婆仍是常常到厨房里偷嘴吃,然后放很响的屁。那个老沙锅上的油垢越积越多,每刷一回锅乔就犯一回恶心。有一天,当太婆从肥白的浓汤里捞出肘子的时候,乔“哇”地一声吐出来,然后跑到厕所的抽水马桶前吐了又吐。乔奇怪她吐的比吃的要多,而且莫名其妙的全是些浊水。远志慌了神,满院子转着不知怎么才好。太婆和公公也呆了。只有婆婆把两条膀子往平板的胸前一抱,歪嘴笑笑说:“怕是有了吧。”顿时,公公便咧开了嘴。公公的牙齿很好,叫人想起老玉米里叫“白马牙”的那号品种。
乔从此吐得昏天黑地。远志到底是老实人,听人说吃水果好,便大堆大堆地买来广柑,然后又大堆大堆地烂掉。乔吐得剩了个空壳儿。婆婆却突然挂起脸,再无笑容。远志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也不敢问。只是陪太婆抹牌的时候,玩得高兴,太婆才哼出一句:“吐得厉害,怕是个女伢儿哩!”几个人便不再做声。听着乔在厕所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吐,婆婆便投一个眼风,远志讷讷地站起来,又讷讷地把门关上。
院子里的花忽然变蔫儿了,个个垂头聋脑。乔硬撑着去看,见老槭树上的虫子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丝瓜架,又扑向那丛月季,熙熙攘攘的,拥挤着挺得意地吮着花叶的浆汁。乔急得要哭,远志才壮起胆子找到太婆。老太太听说要砍了槭树,扯了丝瓜架,便用枯树似的手指向远志的鼻子,说不出话来。于是远志的鼻尖儿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几天都不下去。乔只好从窗口看着一朵一朵半透明的花被小虫吞噬掉,她惊奇那些虫子的能量。它们的侵入和吞蚀全在不知不觉之间。她知道这些虫子是灭不了的;即使灭了,还能生出来。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乔突然觉得体内的浊物都吐完了似的,忽然遍体清爽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见那堆残花败叶之间,竟还挺挺地立着一株黄和平!绿翡翠的枝叶,顶着一朵浅黄色的花。阳光斜斜地照过来,看上去竟像一顶纯金的冠冕。乔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没有流泪。她知道窗子上有四双眼睛在盯着她和这株古怪的黄和平。
乔的孩子生在秋天,是男孩。公公绽出了白马牙。婆婆也堆下一脸的笑。从产院抱回来,孩子的眼睛是睁着的。太婆便咬着牙巴骨说:“睁眼的伢儿怕是不好养哩!”又问:“叫什么名?”乔笑一笑,低低地说:“我想叫他淘淘,他在我肚子里就翻跟头,淘气得很哩!”远志也笑了,见三人都不说话,急忙说:“还是太婆给起一个吧,太婆起的名字是添福添寿的!四世同堂,也算是这孩子的造化!”太婆用长指甲拈起片山楂放进嘴里,闭起眼睛嚼。公公便说:“按家谱这一辈应是忠字辈,就叫忠华吧。”婆婆撇撇嘴:“叫大了哟!上小学时候叫也不晚!”太婆突然睁开一只眼,满脸的褶子很滑稽地流淌开,变了形,悠悠地说:“就叫‘丑’吧,好养。”乔伸了伸脖子,眉毛扬得老高看远志,远志“咕噜”咽下一大口唾沫,垂了头。
于是,孩子的名字始终未定。乔背着人,仍叫他淘淘。一天给他唱十八支歌,喝十九次奶,洗二十次尿布。乔的奶水特别丰足,喷泉似的常扫射在孩子的脸上,一吮便呛得红头涨脸。孩子能吃却不能睡,常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象是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声音似的,一对小黑眼珠常惊恐地盯着那个衣架。乔想起自己做的梦,叫远志把衣架搬了出去。有一个太阳特别好的中午,乔抱着孩子在窗口晒太阳,孩子娇嫩的脸蛋象是敷了层粉,带着种懒洋洋的舒坦劲儿倒在乔的怀里。乔低低地哼着一支曲子。
突然,孩子象是感到了什么,使劲儿地往上挣。乔急忙把他立着抱起来,见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紧盯着窗外。乔回头看,什么也没有,于是抱着他走开。他却突然哇哇大叫,乔只好立住不动。好一会儿,孩子忽然笑了,两片小嘴唇绽开一个极甜极美的笑容。那笑容可真是美极了。乔忍不住就贴在那两片小嘴唇上亲了一口。她觉得自己的嘴唇象是碰上了芳香柔嫩的月季花瓣儿。
婆婆走进来。婆婆和太婆喜欢穿黑衣服。到了炎夏,便一人穿一身黑香云纱。太婆那件已经有些旧了,发赭石色,带着股樟脑味儿。婆婆的衣裤穿起来却俏皮得了不得,瘦瘦精精的,扁而长的屁股在细腰底下一摆一摆。乔生孩子之后体型还没复原。婆婆走路就越发风摆荷叶一般,弄得公公常张大了嘴,不知想吞点儿什么。
“哟,这么大的太阳,把伢儿头皮晒坏了!”婆婆嚷着,刷地一声闭上窗帘。孩子哇地一声哭了,伤心得不得了,竟哭出了眼泪。“伢儿饿得慌哩!”婆婆耷拉着眼皮。“妈,我是刚喂过了的。”乔轻轻拍着孩子,摇晃着。“刚喂过,为幺事哭?伢儿是要叼着奶嘴儿的,你为幺事舍不得喂?”婆婆棕黄色的瞳子睁成正三角形,锥子似的一闪,把乔剌了个正着。乔垂头丧气地解开怀,孩子却不睬那红樱桃似的奶头,仍是哇哇哭着,执拗地往窗外看。婆婆挥起两条长胳臂:“伢儿受委屈喽!一定是你的奶不好,快自己尝尝是不是苦的?”
乔恨不得躲进那堆残枝败叶里,要么,就把婆婆推进去。半晌,她才低低地说:“妈,他是要看窗外的花哩!”
“胡扯!月窝里的伢儿,懂得看花?你是念书念昏了头吧?”婆婆风摆荷叶地迈着小碎步一路走出去,带起一股风,吹落了晾在椅子背上的尿片子。
从此,乔天天趁婆婆午睡的时候把窗帘打开。男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执拗地望着窗外。乔知道他在看什么。在窗口这个位置其实并不能看见那株金光灿烂的黄和平。可乔知道她的儿子能看见。大概所有的小孩儿都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何况淡淡的秋风老是卷进一股股月季的芳香,把人都弄得痴痴迷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