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掉,与我被抓的那日一样,院墙上一排排火把哔哔啵啵燃烧着,普普通通的树木花草看起来也分外狰狞。
五拂冷冷地看我一眼,突然开口:“玄心经是不是在你手上?”
我立即否认:“没有。”它在我心里。师父让我背熟以后,一掌给毁了。
五拂上下打量着我,脸色阴鹜:“看你功夫长进不少,你以为能骗过我?”抬手便向我挥来一掌。
我硬咬着牙,生受了两耳光,耳朵嗡嗡一片,脸颊火辣辣的像涂了一层川椒。敌强我弱,情势不明,且忍忍。
正想编些什么话搪塞一二,不远处传来阵阵诡异的风声,压在我肩上的两只手同时用力,疼得我差点再次叫出声来,心一下子悬到喉咙。
有人来了,会是……路啸吗?
手掌握成拳,指甲的尖锐刺入掌心,心脏剧烈地跳动。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思念他,盼望他。
“路公子果然守信。”五拂冷笑着瞥了我一眼,“可是拿到了布防图?”
路啸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下意识地想挣扎,可善孙的手像一把巨大的锁,让我一动便是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似乎有人正缓缓而来,连带树梢也被这莫名的气势带得时起时伏,时静时动。
“路公子好胆识。”五拂轻笑,抽剑架到我脖子上,“都不怕你的小情人死在我剑下。”
庭院中忽然出现一人,我连他的从何而来都没看清,只觉是从天上飞来。
“把她放了,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来人目光缓缓转过一周,最后落在我的脸上。
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剩下的话被善孙一个巴掌消了音。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位老兄分明将我的惊愕尽收眼底,却摆出关切的神色:“你莫慌,我定会将你救出来!”
我闭上眼定了定神,心里不知是悲是喜。这位老兄,请问你姓嘛叫嘛从哪来到哪去家中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虽然咱们只曾在历亭郊外的破庙中有一面之缘,但是我真的真的和你不熟!不过,我心底万分欢喜,不是路啸亲身涉险。
五拂瞥了我一眼,面有得色:“路公子果然心系红颜,连布防图都愿拱手让出。不过,这等货色……”
喂,你真的认错人了,他不是路啸,他是……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路啸。还有,什么叫这等货色?我凌波既能杀人又能救人,实乃冲锋陷阵救死扶伤居家旅行的必备良器!
这当中,似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为什么五拂会以为这人是路啸?不过,现下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需要想的是,怎么才能脱身?
那位老兄依旧穿着当日在破庙里遇见时穿的那身月白色圆领袍,脑后批束的长发在夜风中随意飘荡。我真怀疑在场所有人都瞎了眼,这人哪有路啸半分潇洒?
假路啸神色紧张:“你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话说得可真暧昧。五拂娇笑一声,秋波含嗔:“是吗?把你也给我,我便放了她。”
我在心里点头如捣蒜,给吧给吧,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假路啸面露难色,不知内心几许挣扎。眼光在我和五拂之间转了又转,似乎痛苦难耐一把。我恨不得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咆哮:演戏就演戏罢,装得那么像哄谁呢!五拂又不是傻了,被你这皮相迷了眼。
五拂似乎真被他迷了眼,笑着一步步走上前,纤腰微扭,步步生媚。假路啸看着她,似乎被她吸引住了,手脚亦不知如何摆放,颇有些无措。
包括我在内的院中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当五拂快要接近假路啸时,此人的脸色忽然一变,猛一伸手便要抓住五拂肩头要害。
比他更快地是五拂的身形,快如疾风地躲过他的攻击,侧身一闪移到假路啸的身后,短剑滑出衣袖,耀着青黑的剑刃架在他的脖颈上。
“路武节,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五拂挑起他鬓边的飘发,媚眼如丝,“蠢材便是蠢材,看上的男人也是个蠢的。”
我看着五拂的手往假路啸胸前游去,深入襟中,媚笑道:“路公子,这布防图可是真在你身上?”
“你说呢?”
这声音不对!我猛一抬头,猫和老鼠已换了个位置。假路啸不知练的哪门哪派的功夫,竟然在眨眼之间将短剑夺在手中,反将五拂挟持。
精彩万分!大侠我给你点十二万分的赞!我兴奋地扭来扭去,差点叫出:大侠救命!
这时,身边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拿出武器,对着他二人。
“把她放了。”他轻轻一笑,剑刃贴在五拂白皙地脖子边,“或者,看着她死?”
一直没做声的善孙终于开了尊口:“我放,你别伤她。”
他的嗓子怎么变得如许沙哑,像是被磨刀石擦过一般。我这才发现,善孙的衣领遮住了一道深深地疤痕,从左到右狠狠划过,几乎要割断喉咙一般。
五拂眼中几欲喷出火,奈何被人控制动弹不得。另一个抓住我的人本还不愿,被善孙一把扯开,捆住我的绳子也割开。我抖开绳子,连忙从地上爬起,正待往外冲去,五拂忽然狠狠往后一撞,躲开短剑,大喝一声:“把他们都杀了!”
情势突变,顾不得揉一揉被绳子捆得生疼的手臂,飞快闪身后撤。左右腾挪翻飞,堪堪避开一拥而上的众人,终于觑着空隙爬上墙。
衣领忽地一紧,身体随之悬空。我心里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对上假路啸一张俊脸,听见他吊儿郎当地调笑:“小姑娘爬墙的速度倒是挺快。”
我爬墙爬床底爬狗洞的速度都很快,你要学吗?我咬着牙,“关你屁事”四个字在唇齿间转了又转,终是在他意味不明的目光中,艰难吐出“有劳大侠”四字。
这位大侠功夫极好,在我看来与路啸不相上下,提着我这么个大活人,竟也能灵活地避开四面八方攻来的刀剑。好几次剑光从我眼前划过,惊得我连出好几身冷汗,魂魄险些出窍。汗水滑下,润湿了里衣。
那人一边飞奔,一边闲闲笑道:“小姑娘胆识不错,有没有兴趣与风某一同行走江湖?”
谢谢没兴趣。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我靠在一棵树上喘气。这种逃命的滋味太销魂,日后说什么都要当追杀的那一方。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和心跳,我喘着气问:“公子姓风?”
“嗯,姓风,”他看着我,神色玩味,“风冶。”
这名字真拉风,果然是行走江湖必备的大侠名字。我点点头,学着路啸的模样拱手致谢:“多谢风公子相救。我……”
“你呢?总不能让我小姑娘小姑娘的叫吧。”风冶笑问。
我还在思考要不要告诉他,一阵马鸣声从不远处传来,好生熟悉。我扭头一看,驮着药箱的小黄马正撒着蹄子,得得得地向我奔来。
哎呀。我喜出望外,被关了这么几天,刚逃得命在它就寻声追来,真是好孩子。
我笑着向它张开双手,给它一个爱的拥抱。小黄马快快乐乐地与我的身体擦肩而过,直扑入风冶的怀里,撒娇似得蹭啊蹭。我在一旁默默流下两行宽面条泪。当主人当到我这份上,有谁比我更悲催?
风冶任由它磨蹭半天才拉来它,笑着对我说:“这马是姑娘的?”
我摆出大义灭亲的神色,径直从马背上取下药箱:“那箱子是我的,其余的都不认识。”
药箱里一切完好,连藏在角落里的秋泓也纹丝不动。我不露声色地合上盖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风冶被我的话逗笑了:“小姑娘,还没请教如何称呼?还有,你那情郎呢,怎将你一人丢下?”
我看了他一眼,垂下头缄口不言。我才没有在记恨他说我和路啸是“野鸳鸯”的事。
“这附近有个山洞,暂可将息一夜。”见我许久没做声,风冶也不气恼,站起身骑上小黄马,转头对我说,“姑娘若是不惧怕夜间出没的野兽,此地也是安全的。”
我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到他身边,抓着小黄马脖子上的缰绳死也不放:“怕怕怕,怎么不怕!有劳风大侠带个路,大侠今日行一善日后遭难时定当福报。”
风冶淡淡一笑,牵起缰绳道:“走罢,夜风大别着凉。”
那山洞就在左近,洞口很是隐蔽。一进洞,我便看见地上生着一堆篝火,柴火呈黑焦状,显然是烧了许久。
“姑娘且休息一晚,明日再寻出路。”风冶很随意地往地上一坐,刚好挡住出洞的路。我也挑了一个干净的地,靠着一块还算平坦的石头坐下。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说话。无论如何,他总是救了我一命。
“多谢风大侠。”称他为大侠,应当没问题吧,“我这药箱里的药破有些灵验,大侠若看得上,随便拿去便可。”
风冶看了我一眼:“我若稀罕你这药,直接拿走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那你要什么?我忍着气问:“可否问一句,大侠与大宋武节郎路啸有何关系?为何五拂一口咬定你是他?”
“这个嘛……”他看我一眼,往火堆里丢一根树枝。再看我一眼,再丢一根树枝……一直丢了七八根,我的目光都快要将他的手烧断时,他才笑嘻嘻的拍拍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在我面前晃了晃。
“姑娘可识得此物?”
这分明是路啸的腰牌!怎么会在他手里?我记得路啸说过,他的身份凭证都被五拂的手下趁乱抢走,怎么会在他手里?
在我渴切的目光中,风冶又将腰牌放回怀中:“偶然杀了几个辽人,无意得来。只是不知这武节郎到底是辽人,还是汉人?”
这时节哪还有什么辽人?连国主都……我轻叹,低声道:“这腰牌,是路啸路武节的身份凭证,被那几个金人抢走的。路啸就是因为在寻找此物,才与我失散。若大侠归还,自当感激不尽。”
哪里想到,风冶看了我一眼:“小姑娘倒是挂心情郎。不过,这腰牌嘛……呵呵,风某平生还没戴过什么官帽,有个腰牌也好狐假虎威一次。”
你!我有点急切:“他现在身负要事,若没了腰牌信物,会……会……”会被当做细作,有性命之忧。
他依旧吊儿郎当:“关我低事?”
“你不是大侠吗?”我急道,向他走了两步。
风冶将身微微一侧,笑道:“小姑娘,你当真没听过风某的大名?”
我听过谁呀!小女子就是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大夫,有些拳脚功夫都是为了自保,混江湖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留给别人就好。
风冶看了我一眼自顾自地转过头,伸了个懒腰:“今日太累,有事明日再议。”
他令堂的,我都没困他就自顾自的打起了呼。我真想一剑送他个透心凉,比对下实力,我果断明智地放弃了。这人的功夫明显高出我一长截,再听他的口吻,打过的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这等菜鸟中的菜鸟在他面前舞大刀,当真活腻了。
一夜难寐。我找了个离风冶有十万八千里的地方靠着,警惕地盯了他许久,他也只是自顾自地睡着。我既想我他熟睡偷回腰牌,又怕他只是装睡,更怕他趁我熟睡之际意图非礼……纠结反复,辗转难眠,不知多晚才闭上眼。
一觉睡到大天亮,待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正看着风冶从洞外走进的身影。我一个激灵立刻爬起来,额上突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痛。睁眼看去,地上有几个野果正滴溜溜地打转,端是个自由潇洒。耳畔听到风冶戏谑地笑:“不好意思,手滑了。”
打死我也不相信在一群人中把我抢出的人能手滑!我捂着额头,咬了一会牙,勉强挤出笑:“还好,不是把剑滑进自己脖子里。”
“小丫头胆子不小。”风冶不在意地一笑,“我出去查看了一遍,那群金人没什么动静,要走,就趁现在。”
那还等什么!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尘土,跟在他身后。刚一出洞口,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林中寂静,偶闻鸟鸣,清脆入心。待额头上的痛消散了好久,我咬着唇,手里牵着小黄马,低头与他走过一段山路,期期艾艾挤出一句话:“那腰牌,你还给我好不好?”
他挑眉看着我,不答。我又添了一句:“你看,我都没趁你睡着趁机偷东西,这人品还是信得过的。路啸他……”
从山林中忽地闪出一人,猛地将我带到一边。我没个准备,差点滑倒在地。抬眼看去,是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子。
他看上去好生眼熟……
我迟疑地开口:“你是……”
他警觉地看了风冶一眼,急急道:“我是……”
我突然想起来了,失声叫道:“是你!”
他蓦地轻松下来:“是我。”
这小子是路啸的贴身小厮,姓袁,单名一个福,人称袁小乙。在辽国就曾与他见过面,那是他把我看做是勾引路啸的妖女,话里话外都是不满刁难。直到在定州,我与路啸联手赶走山贼,还救下他一命,他才拉下脸皮与我道歉。现在他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路啸也在这附近?
念及此,我连忙东张西望,想要看到熟悉的深青色身影。可目之所及,皆是翦翦绿荫,半点人影都看不到。
袁小乙警惕地看了风冶一眼,转头对我道:“你怎么到处跑?公子找了你两天!”
我瞪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我在客栈里整整三天,被五拂关了好几天,半点音讯都没做,这还是我的错了?!
“小姑娘,我就说你情郎怎么不管你了。”风冶望着我二人,笑得分外不怀好意,“不如就跟了我罢,绝不抛弃……”
“呸!”我和袁小乙同时啐了一口。
他也没生气,只从怀中掏出路啸的腰牌,冲着我们晃一晃:“只是这东西……”
从树林中猛地冲出一人,直直扑向风冶,招招猛攻绝不留情。我定睛一看,心下大定,正是失踪多日的路啸。
两个人缠斗在一起,路啸步步紧逼,衣袖生风。而风冶却是神闲气定,进退招架有度。我更是捏了一把汗,既怕路啸被伤着了,又怕风冶毁了腰牌。
“别打了。”我跃进战团,可这两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转身飞去另一侧开打。袁小乙还拦下我,大声鼓劲:“公子,给他点厉害瞧瞧。”
这人怎么还火上浇油。我一掌狠狠拍在他脑袋上:“打伤了你赔?还不帮忙叫他住手!”
“我说你这女人怎么不知好歹?”袁小乙一脸不忿,“公子找了你两天,眼都没合。你怎么不听话,到处乱跑?”
“我跑哪?我能跑哪?”我冲他嚷嚷,“你怎么不说我等了他三天,不吃不喝,还被……还被人抓走关着,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