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见亮,余家终于就出殡了。余家既是茶洞的老住户,且家族规模也不算小,加之行的是满堂孝,那做孝子送葬之人就特别的多。队伍敲敲打打,哭哭喊喊,在鞭炮的震响之中,就把灵柩运上了山。这家人送葬又与别家有所不同,别家送葬,亲属女眷们把灵柩送至上山小路旁时,便调头回去了;而他们家不分男女老少和亲戚女眷,统统都把灵柩送到了地头,一直等待帮忙人众把棺木埋葬好,又才浩浩荡荡地一起回家吃早饭。
这天早上,越素贞没去参加送葬。当送葬队伍出门之后,她便一个人回到家里,说是要休息一会。直到人们回来吃早饭,她才又锁门出来帮忙,给人倒茶,送水,盛饭,洗碗。
吃早饭时,客人仍是很多。饭桌从余家院子一直摆到了城墙垛口边,一起不下三十张,而每桌都坐满了人。这是丧家为这次帮忙人众管的最后一餐饭,所以大家并不急着离席。靠近城墙垛口几桌酒量大的男子汉,竟猜拳行起了酒令。这样,人们从上午一直吃到下午,这才撒桌收拾,各自回家。
余家正屋面向对河,屋前院坝外靠城墙垛口边这条道,往左是去天王庙大山门的道,往右拐过厢房屋向上走是去南城门的大道,往下就是西城门,直面就是城内正街。在余家吃过饭的人们出来,不论走哪条道的人,都能见到正在执行任务的镇公丁,就连走天王庙这条路的绿阴阁里,也有两个持枪瞭望之人。
果然,这天晚饭时分,王七贵就带着人最先闯进了余家堂屋。
“你家余敬福在家吗?汪镇长找他有事!”王七贵见堂中坐着余金姑等五个妇道人家,声调不高不低地问道。
“找我家满舅干什么,拆他汪子俊家先的人是我,让他来找我得了。”余金姑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们的帐以后再算,”汪子俊竟也进了屋,“我们现在是办公事,我不会和你们这些婆婆客计较,我们只和余敬福说话!”
“他不在家,有事找我。”
“那好,我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前方抗战,战事正紧,急于补充兵源。上峰有令,凡家有两个男丁的,必得抽出一个上前线。你家有两兄弟,你满弟余敬福,就该上前线为国家出力!他在哪儿,你们还是把他叫出来吧!”
“我们知道两丁抽一,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我家满弟才从常德回来没几天,要抽丁,为什么先前不抽?我不是还有个大兄弟在家吗?”
“你大兄弟怎么行,他是个眼睛不行的人,等于是个残废,还是把你满弟叫出来吧!”
“是呀,算丁者,必须是壮实男人,我大弟弟既是有残疾,那我家就算不上什么两丁了,你怎么还要抽我满弟?”
“不管壮实不壮实,是男人就是丁!余敬福,我们抽定了!”汪子俊语调凶狠起来。
“哼,我早知道你这是公报私仇!”站于余金姑身旁的吴碧君发了话,“你霸占了我家米行,又害死了我家老爹,现在又找上我们敬福的麻烦,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哼,我懒得和你们这些妇人说话,是非自有公论。你们给我搜!”汪子俊终于跟手下下了令。
“你们敢!”杨银珍与吴碧君两妯娌却也不甘示弱,挺身站出来说了话。
“你们回来!”余金姑倒是坐着不动,“姓汪的,我实话告诉你,我常德店里事忙,这里事情一完,我就打发他回常德照顾店子去了,你们搜也是枉然。”
“哈哈,余大姑子,我也实话告诉你,你家四路八方我都派有人把守,你们去山上我也有人跟着,明明见他上山之后又回了家,一直没再出门,怎说是去常德了呢?我丑话说到前头,如果被我们抓住了还想反抗逃跑,那枪子儿可没长眼睛!到时,可不要怨我姓汪的做事绝情了!”
“我当然知道,你汪镇长是世上最讲情义二字的人,”余金姑吹燃纸迷子,吸了一口烟,“要搜你们就搜吧!”
见余金姑这若无其事的神态,汪子俊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向王七贵等一歪首喝道:“搜!”镇公丁们便四下散开搜索起来。
余家虽说是地方宽,但房舍却是简单得很。镇公丁们里里外外把房子“疏理”了一遍,可除了余敬德外,余家是一屋妇孺,再也找不出一个算丁之人。
“汪大镇长,怎么样,不骗你吧!”余金姑又吸了一口烟。
“哼!”汪子俊带着人众出了门,他站在院外城墙边四下里望了望,仰头望见站在绿阴阁内的两个持枪人正在阁内不停地走动着,心想,余敬福就算是会飞也逃不脱这两人的四只眼睛。他又向城墙下一看,遂冷冷一笑,向左右命令道:“去下面各家搜一搜!”
原来,过去建造房屋有个规矩,即民舍的房檐不得高过皇城;檐口走水,不得淋在城墙身上。因此,城墙下的民舍房檐低于城墙,且距墙身有一米多宽。而覃氏旅店的上隔壁,又正是余家三房的老屋,那余敬福及有可能乘人多之际,跳下城墙躲在了下面老屋之中。于是,汪子俊才又命令镇公丁们下去搜查。
镇公丁们来到城外,上至码头蒋老成家,下至城门外覃家旅店,全都搜了个遍,也没有把余敬福搜出来。汪子俊不免感到非常意外。当他带着人正准备进西门时,侧目向越素贞的“辞愁”茶店瞥了一眼,便若有所思地又对王七贵吩咐道:“把那姓越的叫来,开门看看里面!”
“这房子很小,装修得却非常紧严,除了从大门进去,别的地方是进不去的;而那姓越的又一直在上面没下来。况且,我们的人又都一直守在城门边,没人见他们开门进出过,我看是不会在里面的!”王七贵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按理是不会在里面。不过,也要进去看看才放心。”汪子俊却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你就去把她叫来吧,看她怎么说。”
“哟,汪镇长,你也想打你姑娘的主意?”越素贞跟着王七贵从城门洞里出来了,她早已抛弃了过去的衿持,一见汪子俊的面,便不冷不热地来了这么一句,“要去姑娘房里嗅一嗅?”
“少说废话,我就不信余敬福会跑到天上去!”池子俊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好吧,那今天就免费让你闻一闻!”越素贞说着,便打开了门锁。堂中一眼便可见底。有人爬上房子的天楼去看,同样是没人,于是越素贞又把王七贵等人领进了房内。她打开了房中的两个老米柜——里面当然没人——然后一屁股坐上床沿对跟进来的人说道:“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去把你们的汪镇长叫进来吧!”
一个镇公丁不信邪,硬是走到床边,掀开了遮掩床枋的垫单的一角,弯腰向床下看。这时,越素贞干脆蜷起了双脚,向他说道:“你莫非也想占老娘的便宜?嘿嘿!还是把你们镇长叫来吧!”她又站起身来,“你的资格还嫩了些哩!”
“你硬是蠢!”王七贵见此情状,也向那镇公丁发了话,“还不出去!”他又向越素贞招呼道“对不起,越太太,打扰了!”说着,就把镇公丁们带出了门。
王七贵在门外向汪子俊汇报了房中情况后,越素贞竟也跟出了屋,接着对汪子俊说道:“汪镇长,这几天我在上面帮忙,也就没准备茶水,只好让你白来一趟了。是不是还要进去坐会儿呢?”
“算了!我就不信他余敬福会跑到天上去,走着瞧!”汪子俊说着,便带着人众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