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素贞回到客店,已是下午一点钟,还未接近客房门,老远就听见里面转来莲儿盼望爸妈回来的喃喃语声和翠儿对她的安慰声,越素贞心里一阵激动,快步跨进房门。两个女孩见着母亲,一下子便扑到她的身边。
“爸爸还没回来吗?”她拥着女儿们坐在床沿问。女儿们刚要回答,门外便响起了丈夫的声音:“我回来了。”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于路途中小勇的丢失,一家人不论谁出门在外,大家都是提心吊胆的。现在听到蒋奉楠回来的声音,两个女孩燕子般飞到他的身边,越素贞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餐桌上,蒋奉楠向家人讲述了探监的经过。
早餐后,同妻子分了手的蒋奉楠向人问清了监狱的所在,便乘车到了那里。开始,不管怎么说,看守就是不让他与张家伟会面,说是张家伟监禁期限将至,要他耐心等半个月之后再来接人。可是,像蒋奉楠如今这种情况,怎么能再等十天半月呢?逼得没有办法,他只好掏出两个大洋,再次恳求看守,务必让他同张家伟见上一面,哪怕让他们谈两分钟的话也好。看守见他要求这样迫切——再说,瞎子见钱眼睛开,能白白捡两个大洋又有什么不好呢?况且张家伟也不是什么要犯,过几天还将放人,现在做个顺手人情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最终还是给他开了方便之门,并特别开恩,准许他们谈十分钟的话。
隔着监狱的铁栅门,毫无思想准备的张家伟,见到了他这昔日的大舅子,真是感到无地自容。当蒋奉楠问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张家伟又回忆起这不堪回首的往事:
去年正月初六,带着两个孩子追赶妻子的张家伟,回到了自己的布庄,这时布庄已是一片焦土。正当他惊愕得不知所措之际,警察就把他看押了起来。幸亏刘妈赶来得及时,两个小孩才有了托付的地方。后来经过法庭审判,说是他虽然不是纵火罪犯,但火是他妻子放的,对于赔偿火灾造成的损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警方冻结了他在钱庄储存的所有资金,清查帐目时还发现他的妻子在放火的头一天,从钱庄支取了五百个大洋。对这五百个大洋的去向,他一时无法交代明白,便被判了窝藏罪,收监两年。从去年正月初六算起,再过半个月——明年的正月初六,刑期就满了。
“为了五百大洋坐两年牢,实在不值,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带信来呢?五百个大洋我们是凑得出的。”蒋奉楠不无遗憾地说。
“红梅走了,我敢向你们提起吗?我那些兄弟姊妹——唉,要不是他们这样贪心,哪会有这些事?他们说我们当初捎礼时没交代清楚,谁能相信呢?我是再也不会认他们的了,还有什么写信的必要呢?”
“可你还有父母啊,怎能这样子呢?”
“父母又怎样?我现在都像这样子了,自顾自还顾不过来呢。再说,两个老当时要不是不顾事理,帮着他们说话,红梅哪会气成那个样。”
“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从小就倔强,虽然处处讲事理,但有时难免钻牛角尖,走进死胡同,最终害人害己。”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平时常常让着她,可那次实在是没办法。唉,都怨我那些兄弟姊妹太贪心,太贪心了!”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是不是能提前一点,在年前出来。”蒋奉楠终于把话题转到正轨上,“我这儿有点现金,如果可能赎你出去,现在我就去找他们谈。”
“不用,两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十几天?”说到这里,张家伟四下里瞟了瞟,确信无人窃听,便压低声音说,“那些大洋在刘妈那里,她当时要把它交出来免我坐牢,我没答应。两个孩子的生活,今后东山再起,都离不开它。你说现在要赎我出去,那又何必当初呢?”
“当初警署没找她?”
“怎么不找,可她死不认帐,又没任何证据,谁也拿她没办法。”
“她现在住在哪里,我们还没落脚的地方呢。”
听到蒋奉楠这么说,张家伟才想到问他为什么来长沙,听说对方是为了避难来投奔自己的,心里又是一阵黯然,于是把刘妈家里的确切住址告诉了奉楠。
“看来,非得等到半月后,他才能出来了。”听完蒋奉楠的述说,越素贞沉思着说。
“是的,明天我们就去刘妈家看一看,顺便看看两个小孩过得怎么样。嗳,你找到鹏飞他们没有?”
“找到了。鹏飞去了湘西,我和寿筠见了面。”越素贞对家人陈述了与阮寿筠见面的情况后又说,“明天先找到刘家,然后送翠儿去学校。”
第二天早饭后,越素贞一家带了一床铺被,顺着沿江大道,向长沙郊外方向走去。在进城的道路旁边,他们找到了刘妈一家。这是三间通过装新了的三柱四瓜的老木房,房子虽然低矮,但占地面积却宽。这时,一个二十二三岁,衣着补素整洁的姑娘,正在当道的阶檐下洗衣,抬头见越素贞一家迎面走来,便问道:“你们找谁?”
“请问刘成丰大叔家是住这儿吗?”蒋奉楠急忙上前搭话。
“是的。你们有么事?”
“我们是……”
“大舅!”没等蒋奉楠回答,七岁的妞妞便从堂屋内冲出,扑进他的怀中痛哭起来。
“是妞儿,没想到你还认得我。”抱住外甥女的蒋奉楠,也眼泪双抛地哭着说。他哪里知道,经受过大灾大难的人,记忆常常会走向两个极端:一是失忆,对原来所发生的人和事统统想不起来;另外就是刻忆,对原来所发生的人和事包括场景记得异常清楚,就像是那些人和事物在自己的头脑当中已经刻成了版一样。妞儿正是这后一种情况,她五岁丧母,父亲坐牢,可以说是经受了大灾大难。以前的三个场景,可能她这一生也不会忘却:一个是张氏布庄被烧成焦土的场面,一个是母亲在张家与爷爷奶奶及小叔大声吵闹的场面,再就是在蒋家这外公生气、母亲流泪、大舅调解的场面。两年来,只有小弟弟一个亲人在身边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别的亲人。除了父母而外,她想得最多的恐怕就是蒋奉楠这个大舅,因为大舅温和,诚心调解别人矛盾。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直觉告诉她,大舅是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尽管她只在五岁时仅见大舅一面,可还是把他的音容笑貌记得清清楚楚。刚才一听到蒋奉楠的声音,她就有了感应,知道是亲人到了,于是扑出门来,抱住蒋奉楠大哭。
“哎呀,是她大舅来了,快进屋坐!”听到妞儿的哭声,刘成丰夫妇急忙出门,弄清是怎么回事后,与女儿刘兰香一道,赶紧把蒋奉楠一家让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