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的王剑清,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悬躺、亦或是悬坐在这朦朦胧胧的茫茫云海的高空,全身总觉着非常非常的疲累,疲累得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劲,疲累得轻飘飘的好舒服。不过,没劲也好,舒服也好,他都不在乎,他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这地方太寂寞——要是多有几个人在一起那该多好啊。这个念头刚一生发,他身前就立时出现了一个人,原来正是这蒋奉楠。王剑清心里很高兴,见对方沉静着脸,不带仍何表情、也不出任何声音地审视着自己,而又不靠近前来,便微笑着要与他打招呼,并准备抬起手来与他握手。然而实在是令人悲哀,直到这时王剑清才发觉,原来自己也一样的不能发声,且想抬手也感到十分困难——可以说是根本做不到。他失望极了。不过,这时蒋奉楠的脸上倒是有了变化,由毫无表情变成了亲切的微笑,并飘动着身子向他迎来,两人的手终于触合到了一起。王剑清此刻的心,当然是得到了一丝安慰。
他仰起脸面,微笑着准备与蒋奉楠谈话。谁知仰面所见的人却并非这蒋奉楠,而是满面笑容的余耀子。诧异之中,他也就高兴起来:余耀子也可算得上是自己的好朋友了。但也不知怎么的,看着余耀子如此强壮的体魄!而握着自己的这双手却轻若柳絮,视觉上是握着了手,而感觉上却似什么东西也没有。王剑清由高兴又变得诧异起来。此时他想:好,你不用力我用力,看你这只有形无实的手到底玩得是什么把戏。然而他又失望了,自己的手腕同样是有形无实的,同样使不出一点劲。他又悲哀起来。悲哀之中他启眼一看,余耀子也不见了,在这云海茫茫的高空所悬浮着的,仍然只有自己这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悲哀之余,他又加上了孤寂之感。
不过,这悲哀孤寂之感在他心头并没存在多久,也只是刚刚萌发这一瞬间,远远地又飘来了一个白色的人影。这白色人影来得也真够快,眨眼间,就从遥远的地方飞到了原来蒋奉楠所在的位置。王剑清定睛一看,才知是个穿戴一身婚纱的美丽女人。她可能正要去教堂举行婚礼,亦或是刚刚举行完婚礼才从教堂出来。王剑清看着她微笑着慢慢向自己踱来,而又搞不清为什么现在在这么近的距离之间,竟只见她步子在动,却又老是拢不了自己的身。然而,他也就终于看清了她那微笑着的脸面,虽然没有去意识她的名和姓,但他却意识到了她是自己最最心爱的女人,并还意识到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还曾和她结过婚,且过过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刻。
这时,他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企盼着那老是在原地挪步的她,早些走到自己身边来。可是,她仍是在原地挪步。尽管她步子越挪越快,尽管她面孔已现焦急,但她仍是只能在原地挪动而拢不了他的身,就像是她上前了一步两步,却又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推回了一步两步一样。反正她步子走得快,但却老是在原地走。她急了,伸出了双手;他也急了,也伸出了双手——他不知道自己突然间从哪里来了力气,视觉、感觉都显示出自己已伸出了双手。他不但伸出了双手,同时还发出了声音:“我要……”这“我”字喊没喊出口他不敢肯定,但这“要”字他是喊出口了的。不光自己的感觉是这样,而且自己的耳朵也明明白白地听得很清楚,尽管这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也许别人并没有能够听得见。
这实在是太好了,由于自己“要”字的出口,那阻隔自己心上人的无形之力也就同时消失了。她倏尔来到自己身边,并及时地匍伏在自己身上,她那幸福的笑脸比盛开的鲜花还要好看。然而,她的身子仍然是轻,轻得好像是一大团蓬松的灯草,对自己一点重压感也没有。可是,她斗给自己嘴唇的小口确是实在的,这张小口确确实实的让自己感到了快乐。王剑清笑了,笑得也很幸福。他微一张口,便觉得她从口里吐出了一颗温润而柔和的东西在自己的口中,圆圆的,甜甜的,好快和。他刚准备要对她说句表示感激的话,可突然觉得这东西好像是要从自己口中滑出来,便赶紧抿住嘴,不让它滑出口外。好了,这东西终于被自己吞下了喉,进入了自己腹内;好了,这东西一下肚,自己已觉得一切疲劳都消失殆尽,原来这冰冷的身子,已开始温热起来,并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好像只等稍事调息,不要两分钟时间,自己就可以站起来一样。
王剑清正准备静心调息,突感到这给自己带来生命活力的爱人,却离开了自己的身子。他陡地睁开眼,发现她已经退到了先前她原地挪步的地方:“你不能离开我!”他心底在喊,却没喊出声来。她微笑着在那儿驻了下足,便又再次向后退去,尽管她自己不愿去——因她的脚并没有动——但那无形的力却促使她身子不断远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微笑——不舍、悲戚、无奈的微笑。他得追上她,留住她。他觉得自己已有了这份力气,只是调息时间不到而发挥不出来。
终于,她的身形在那更远的地方不见了。而他并没有忘记她在临隐身形的那一刹那间,向自己挥出的倩手:“我得赶快调息!”他想。他知道她所离去的方向,调息好了,就去那儿找她。可是,不等他作好调息的准备,她所去的那高远之处,忽地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器乐声。这声音深幽、神秘、美妙、动听,是他从来所没有听到过的。且越到后来,这声音越大。他竟忘记了调息身子,专注地听起音乐来。瞬间,这美妙的音乐突然变了调,变成了一个女人幽怨的啼哭:“是她,是她在哭!”他震惊了,烦躁了,不等调息完毕便双腿一弹,准备立时站起身来。可不等他身子立起,便觉着脑瓜中似如有副钹儿突然间猛力地碰击了一下:铿铮——嗡嗡嗡嗡嗡——
王剑清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是悬躺在云海茫茫的高空中,而是躺在学校六角亭内这临时架起来的床板上。身边有很多人,这些人他全认识,只是无须去记他们的名姓;而这跪在自己身边哭泣的女孩,他是不用想也知道她的名姓的。正是这喜欢和自己闹别扭的翠儿,蒋翠翠。由翠翠他又想到了她的母亲,那刚刚才与自己有过血肉之亲的爱人,现在正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西门外的小屋子里。不知她是否得到这儿的消息,唉,自己是再也不能照顾体贴她了……想到这里,他眼眶中早已储满了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滚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必得乘早对翠儿嘱咐几句,于是聚集了全部精力,面带微笑,大瞪双眼,眸露精光地努力说:“翠……翠儿别……别……你,你妈……”吐得这几个字后,他仿佛又听到了宇宙间那美妙的音乐——不,音乐仍是那音乐,只是现在显得无比杂乱,杂乱得让他全身心地感到烦躁。他已说不出话来,耳中只听得“铮”地一下,就像是所有演奏乐曲的琴弦突然之间全断了一样,他便全身放松,眼光收敛,再也没有了思维。
“剑清啊!你不能死啊!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啊!哇——”翠翠见王剑清的神魂已去,便扑在他的身上大肆嚎啕起来。而这时别人已用不着再拉址她了,全都陪着她一齐呜咽。一时之间,月儿避入云层,轻风不再漫舞,小河停止欢歌——因为翠翠的哭喊过越凄厉,也致压倒了这一切天籁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