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翠翠同刘英搭了铺，蒋奉楠在家陪伴着妻子。从打昨天出事以来，越素贞一直还没有起过床，只是到了今天的晚饭时分，在丈夫和女儿的百般劝导之下，她才下蛮爬起来，敷衍着吃了点点东西，就又回躺到了床上。此刻，面对丈夫的爱抚和开导，她还是禁不住自己的泪水，口中老是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实在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蒋奉楠让爱妻枕着自己的左手，右手不停地轻抚着她的娇躯，像哄婴儿一样，口中不时地发出喃喃细语安慰着她，直到她完全熟睡。又过了一些时候，他自己也觉着十分疲倦，眼皮老是睁不开，左手酸麻得要命。于是，他努力抖擞了一下精神，侧身看了看她那清秀而又憔悴了许多的脸庞，爱怜地伸手拂了拂她那散乱了的乌发，就轻轻地托起她的头来，抽出了自己这只已被压得酸麻的左手，便平躺着闭目养起神来……
不知房子的什么地方没有装修得严实，迷糊之中的蒋奉楠，忽觉桌上的煤油灯被房外透进的冷风吹拂得忽明忽暗地不住动荡。他想起床把灯灭掉，也好节省一些煤油，但身子实在困倦得懒得动弹。一会儿，好像听得有人从远处跑向这边来的声音。只一瞬，这声音便到了自己的房门外。紧急着便听到这人的叫喊声：“蒋先生，蒋先生！快起来，有人找你呢。”
“是谁呀？”蒋奉楠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向外瞧去，阴冷的月光之下，不太看得真这人的面孔，反正是自己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只是现在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跟我走吧，那边有人在等着你哩。”
“是谁找我？”
“去了就知道了。”
蒋奉楠想了想，觉得在学校范围内不会有什么危险，就跟着他出了门。他们走过林**，刚来到牌楼跟前，这人便陡地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他猛地一惊，忽而便随着这人腾空飞了起来。啊，多美妙，多舒服呀！蒋奉楠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飞，现在知道了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那今后做事可就好办多了。飞呀，飞呀！他们飞过牌楼，飞过城垣，飞过树林山峦，飞在云雾茫茫的昏暗空间，飞在星光闪烁的无边宇宙……
此刻，蒋奉楠觉得自己身子轻松到了极点，心情愉快到了极点。但美中也有不足，或许是高空中冷风太大的关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口被风吹得无比的干燥，老是想水喝，于是就向身边这早已松开手与自己同飞的人说：“我太口渴了，什么地方有水，我们去弄些来喝。”
“到地头了，里面多的是水，你去喝吧，他们也正在里面等你哩。”
蒋奉楠降下地面，警惕地环视了周围一眼，私下想道：怎么飞腾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到的地方竟是这坝塘的社林？管他的，反正自己渴得要命，既是庙里有水，先进去找口水喝，再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找自己。他立于庙堂里面，烟翳之中，神台上的土地公和土地婆连声道着：“欢迎欢迎！”也就笑吟吟地下了神台。他接过土地婆递过来的一盂甘霖，一口喝下——天啊，多么清凉甘甜。但可惜的是，他刚把水盂退过，口又渴了起来，且比刚才的口干还觉厉害。虽然如此，他也不好意思再讨水喝，只得强制忍耐着。
“你是远道而来的稀客，且把此地的女主人从大老远的合肥带了来，我们真的要好好谢谢你呢。”土地公笑着说。
“我从合肥带来了此地的女主人？怎么会呢？”蒋奉楠实在不明土地公所指，刚想动问，忽然发现土地婆的那张娃娃脸竟古怪地动了起来，他心里顿时紧张得连口渴也忘记了。定睛一看，自己那紧张的心理忽而又放松下来，原来这土地婆并非别人，正是自己的女儿莲莲。他感到很高兴，原以为自己的女儿死了，哪知全是别人瞎说。可不，自己的宝贝女儿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眼前哩，怎能说她死了呢？只是这小家伙也实在是太玩皮，干吗要穿着这一身花哨的古装，真是不伦不类。不过，蒋奉楠也就高兴起来，张开双臂想去搂抱她，并嗔怪地笑说道：“瞧你这孩子，这么顽皮，穿这身古怪衣裳干什么？来，跟我回家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蒋奉楠并没见着笑吟吟的莲儿有什么动作，可自己伸出去的双臂却硬是没有抱着她。他不由地又是一惊。
这莲儿用眼斜瞟了身旁的土地公一下，见此刻的土地公与泥菩萨并无二致，就笑着对父亲说：“爸，你要是不喜欢这身衣服，我就变给你看。”话刚出口，又在一团烟翳中，莲儿恢复了原来穿着背带裙时的模样。
见到莲儿有这等能耐，蒋奉楠心下忖道：“他们说我的宝贝女儿死掉了，却不知道她是躲在这儿学本领来了。”于是他爱怜地对女儿说：“好宝贝，我知道你的本领大，跟爸爸回家吧。”
“回家？”听了蒋奉楠的话，这莲儿的脸蛋好像又古怪起来，且身着又是那套花哨的古装，“我不回去，那儿有日本鬼子。”
“你们不是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怎么不把日本鬼子消灭掉？”蒋奉楠的潜意识里，又把他俩当成了神仙。
“这你哪里知道，”听了蒋奉楠的问话，那立于一旁老不老、童不童的泥菩萨土地公，又像活人一样地说起话来，“那些日本人的祖宗，原本是无父无母的弃儿，被困于荒漠的孤岛，饿了，啃礁石上的绿苔；渴了，喝那苦咸的海水；冷了，以芭蕉裹身；倦了，只能搂顽石而眠，逐立下誓言：有朝一日，将占尽天下的田地、房屋，尝遍世上的佳人、美味，由此就养成了坚韧不拔而又贪婪残忍的性格。如今他的这些子孙后代，比其祖宗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我们这些地神拿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好在他们的无恶不作，已引起了天帝的震怒，天帝已派东方大力神下界去对付他们，你就放心吧。”
“那好极了！”蒋奉楠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又得到了一丝轻松，便又对女儿说，“既是这样，莲儿就跟爸回家去吧。”
“不了，爸。人间勾心斗角，不是好人呆的地方。你和王叔叔都是好人，要早些回到冥界才对，我怎么还能同你回去呢？”
“早些回冥界？”听到这话，蒋奉楠内心又不由地犯起了思量：这冥界不是死人呆的地方吗？啊，原来我的宝贝女儿真的死了，怪不得她说话大人大气的，说的完全不是一个小孩子家能够说出来的语言，其实这是两个死鬼在跟自己说话。想到这里，他身体不由地又是一阵颤栗。但见两个死鬼脸形虽在不断幻化，却又全然没有恶意，也就定下心来随口说：“你要我和你王叔叔及早回到冥界，谁知你王叔叔愿不愿意？”话刚说完，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了王剑清的声音：“我当然愿意。”听到这声音之后，不知怎的，蒋奉楠并没感到自己有什么动作，就已经面对路道站在了庙门边，只见王剑清笑嘻嘻地从庙外向自己迎面走来，蒋奉楠刚想同他打招呼，突然发现，他身后路道两边的树丛中，正有两个日本兵端着上有刺刀的长枪，一边一个蹑手蹑脚地尾随而来，看王剑清的模样，显然是还不知情，就急得他大声喊“注意……”
蒋奉楠这“身后”两个字还没出口，日本鬼子的枪响了，王剑清后背被子弹射得对通。他捂住血淋淋的伤口，满脸痛苦地想转身看看是谁下的毒手，而又身体站立不稳，蒋奉楠急忙上前一把将他抱住。此刻王剑清的人虽说是被他抱住了，但却早已经僵硬地断了气。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烟翳中，只见两个日本鬼子端着刺刀，迈着正步，恶狠狠地踏地而来。面对这等凶险情势，急得蒋奉楠赶忙回头喊莲儿。谁曾料想得到，这时他身后非但没了莲儿和土地公，竟然连社林也没有了，眼前只不过是一荒大漠。说时迟，那时快，当他再回首时，一秒钟时间不到，手上抱着的王剑清的尸身也不异而飞了，而那两个凶残的日本鬼子，此刻正好赶到他的身前，两柄带血的刺刀在他们手中，已处于为了刺出而收回的那一刹那。处于这种时刻，蒋奉楠是“妈呀”也来不及喊了，他就地在沙石上一滚，险险躲过了两柄刺刀的突击刺，然后爬起来，撒腿就逃。
霎时间，蒋奉楠从荒漠逃到了合肥这离家不远的大街上，于是他放慢了脚步，心安理得起来。心想：像我这种速度，人世间不可能有，日本鬼子更不消说，再加上他们人生地不熟，现在肯定死在荒漠里了，哪能还找得到我，何况他们也不知道我家住在这里，即使他们不死，也不可能找到这儿来，我得回家看看父母亲怎么样了。他就这样边走边想着。不久，他突然觉得有两样硬物抵住了自己的背脊，感到很不舒服，便回头看去——天哪，那两个日本鬼子用刺刀抵着自己，现在正裂着大嘴朝着自己无声地发笑。一时间，他的心骤然又像是要炸裂开来，急忙掉头又跑。
然而，没等蒋奉楠再跑上几步，前面这原本昏暗空旷的街道上，突然间迎面跑来了一大群惊惶失措的女人和小孩。他心想：这下好了，我只要混进这些女人和孩子当中，人这么多，保准那两个狗日的鬼子兵找不到。可是，他这念头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见一帮日本兵从这些女人和孩子后面赶上了他们。刹那间，所有的小孩子都被鬼子兵用刺刀挑死在地上，然后他们把枪刺丢在一边，一个鬼子搂住一个拼命挣扎的女人，把她们摔倒在地，疯狂的撕扯着她们的衣裙。
看到眼前这一幕，蒋奉楠惊得发了懵，前面去不得，后面有追兵，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他下意识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发现街道左边是一道栅拦形式的砖砌围墙，墙内是一幢大楼前面的满种着花草树木的庭院，翻进院内一定可以长到藏身之处。他这意识刚刚形成，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前面那离他最近的压着女人的鬼子却扭头发现了他，这鬼子立刻从那已昏厥过去的半**人身上爬起来。蒋奉楠扭头回望时，身后那两个鬼子离他已只有七八步远了，于是他飞身便向左边抢去。速度真快，只一瞬他便到了围墙脚。可是，这栅栏似的围墙却又太过光滑，他攀了几次都没有能够攀得上去，总是刚要得手，就打滑落下地来，眼看三个鬼子将要近身，他急得浑身虚汗直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