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年方十七。
如花一样的年华,可她除了永远都做不完的活,那一张张她厌恶了十七年的脸,什么也没有。
她生在码头,母亲在生下她那一刻便已逝去,父亲,她从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听街坊说,他是富家子弟,更是花花公子,母亲被他骗的不轻,攒的钱他全拿去养了百乐门的舞女,没过几个月,母亲怀孕了,他失踪了,从此,邻里都说母亲傻,也说她是得了失心疯。生下沈妤之后,撒手人寰,据说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这是不吉利的,她迟早会回来祸害沈妤的。
沈妤二婶一面吃瓜子,一面对擦着桌子的沈妤絮絮叨叨,这个亘古不变的版本说完后她总要加上一句,
“所以啊,你要知道感恩,没有我们你活不过今天,等哪天有钱人看上你了,娶你做个小妾,可别忘了我们。”
她每每都不吭声,那么多活,她要给他们一家三口洗所有衣服,一堆家务也是等着她去做,是,他们从小将她养大,捡别人不要的衣服给她,吃最差的食物,还要侍奉那个二流子表哥。
二叔是船工,二婶给人做保姆,那个表哥,游手好闲,成天和街上混混在一块儿。
可她脸上永远什么表情都没有,逆来顺受,也从不说一个不字。
但她很受邻里欢迎,尽管他们觉得她有个不光彩的母亲,可她很乖巧,经常帮她们打扫或照顾孩子。
二婶不让她上学,她就偷偷向读过书的邻居请求他们教她习字,她虽不爱说话,内心却通透明亮,整个人都散发一种让任何人都喜欢的气质。
遇见刘叙鸫时,她记得,那日阳光透过一排排房子洒在街道上,整个SH弥漫着一股桂花香。
她第一次穿上新装,尽管那是最次的服装店别人挑剩下的料子,她还是拿去做了旗袍,蓝色的,花纹朴素,可她还是满心欢喜地穿上,蹦蹦跳跳走向虹桥。
远远的,人群围着一个在写生的男子,她亦好奇,快步上前,挤开别人,不小心被绊倒,就这样硬生生地站在了他画板面前。
他转过头来,风拂过,树上的起伏成一波绿色的海浪。他一怔,而后微微一笑,清朗的眉眼,漆黑的发。绿色的海浪中飘下几朵桂花瓣,天地间再没有其他的色彩,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长得真好看,她想,眼睛不加掩饰地直勾勾的看着他,然后被那只有灵性的手给吸引了。
他认真地画着,时不时瞄一眼远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的手,周围人纷纷议论,他也丝毫不受影响,只专注于画上的世界。
半晌,他回头,笑着道:“姑娘有事吗?”
“没……没有”她有些窘迫,脸一下子红了,手指绞在一起,讷讷解释“我……我不小心被绊倒了……看见你在画画,就想看看。”她声音越来越小,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
他起身,一边收画具,一边说:“没关系,既然有缘,这幅画送你吧。”
刘叙鸫取下画,笑着递给了她。
她看见上面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港湾,还有一艘红色的游轮,夕阳渐渐下沉,美轮美奂。心里对他愈发有好感,便小心翼翼地卷好,轻声道了谢。
“不用谢我,美丽的风景就该配佳人,对了,在下刘叙鸫,敢问姑娘芳名?”他把东西递给手下,很礼貌地询问。
“沈妤。”听到这个名字,她有些惶恐不安。
这宣城人都知道,黑道杜月笙惹不得,新政府惹不得,而那白道刘叙鸫更加惹不得。
相传他祖上世代经商,还给康熙帝做过黄袍,前几朝刘家家大业大,清末家道中落。他作为养子,为人聪颖,甚得刘老爷欢心。后来刘老去世,他硬是将刘家两兄弟比下去,接手家业,商界混得风声水起,宣城最大的银行便是他的,旗下大大小小的工厂商铺多达几十家。为人温润如玉,谦逊有理,却颇有手腕,黑白通吃,人脉极广。甚至与共产党都有生意上来往。政府高官知道后,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坊间甚至有童谣传“北有新政府,南有杜月笙,遇之甚谨言,若问何为禁,莫惹刘叙鸫。”
没想到传闻中似洪水猛兽的他,竟如此斯文,沈妤甚至怀疑这不是刘叙鸫。
鸫。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见她一直看着自己,他问道。
“啊……没有,只是,真的谢谢你,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一份,也是最好的礼物。”她和他一起漫步在桥上,有风吹过,带来一丝冷意。
“第一份礼物?莫非今天是你生日?”见她环住自己,刘叙鸫体贴地脱下了外衣,为她披上。
这件小西服上有股淡淡的桂花香,就像他一样,温文尔雅,靠近会很心旷神愉。
“是的,我今天……成年。”
“可是,你不回家和家人一起庆祝吗?现在是傍晚了,天快黑了。”
“家?我没有家。”她略带苦涩地笑了笑,对他说,却又仿佛在提醒自己。
刘叙鸫对她愈发好奇,眼微微看向她,细细看着她的样子。
她有一副佼好的面容,眼睛清澈明亮,蓝色将她衬得十分柔美,那笑容也有些不谐世事,单纯之至。
“抱歉。”
每个人都有伤心事,他没有再询问,默默走完了这段路程。
“我司机来接我了,沈姑娘,你住哪?我送你。”
“不用了,我走回去就好。”
她欲脱下外衣还他,不想他抢先说“衣服你留着吧,天冷,我不急用。”
说着,没再坚持,他上了车,一双眸子笑意吟吟,好像会说话一样,“那姑娘小心,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好。”
车随尘离去,良久,她才听见自己张口说出那个字,心里,泛起一阵涟漪,那涟漪名为,刘叙鸫。
她走回了家,一路上仍在回忆他的样子。
“刘少,您好像对那个女子很上心啊。”
看他一脸淡然地闭目养神,他的心腹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缓缓睁开眼,之前的温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睿智与机警。
“只不过是路人,一时起兴罢了。我已经有萱儿了,又岂会再为别的女人动心?”
“是,少爷说的是,接下来去哪?百乐门?不夜城?”
他沉思片刻,突然觉得有些累,说道:“回公馆吧,好久没去看萱儿了。”
“是。”
人人都说刘叙鸫利益分明,朋友关系都是利益,可有一个人例外。
陆萱儿,他从小的青梅竹马,实实在在的大家闺秀,家世优渥,自小就仰慕他,两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在刘叙鸫不受看重时仍不离不弃,后来为他挡了一颗子弹,导致身体越来越虚弱。
沉浸在纸醉金迷里的他顿然醒悟,承诺娶她为妻,细心照料,不管他去哪都带着陆萱儿,被人们津津乐道,传为佳话。
刘公馆。
“云哥。”刚进玄关,一道影子就扑他怀里,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他小字叫云渡,除了陆萱儿没人会这样柔柔地唤他,他那颗想念她的心此刻终于悄然放下。
“你终于来看我了。”她嗔道。
陆萱儿长的娇小玲珑,一双黑色的眼睛取极为魅惑,让人有一种保护欲。
“嗯,最近事情太对,你也真是,身子不好就别乱跑,乖乖躺床上休息。”他心疼地捧起她的脸,眼中尽是心疼。
“人家想云哥哥了嘛。”
“好好好,那我今晚陪你好不好?”
“才今晚啊……”她撇嘴。
“那加上明晚……”两人相依着上了楼,笑语嫣然。
月光静静洒在房间里,一男一女相依而偎,一起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