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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些时光里,算不清到底是谁亏欠了谁

秋天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整座沪城的树木似在一夜之间染黄了叶片,凉爽的晨风里有了萧瑟的意味。早上南澄叮嘱穿着T恤就准备出门的南澈多带件长袖外套,结果自己却穿少了,等公交车时受了凉,到教室后一直擦鼻涕。

数学课由隔壁班的数学老师代上,据说下个星期就会有新老师过来,除了南澄和顾怀南,没有人知道王成宇为什么突然“人间蒸发”。

“唉,我还是喜欢王老师的讲课方式,而且,他长得也帅一些。”课间的时候苡米向南澄抱怨道,“所有老师里我最喜欢王老师了,怎么没说一声就走了呢?不会是得罪了谁,被人挤走了吧?可这也不对啊?”

“可能新来的老师更好也说不定。”

“你怎么知道?你有消息?”

南澄被苡米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探究精神搞得有点口吃,结巴着否认:“没……没有。”

“南澄。”陌生的女声传入耳中。

南澄抬起头,神情在瞬间变得僵硬一她不认得眼前这个女生,可是她记得她:一个月前,就是以她为首的几个女生将自己围堵在女厕所,不断地言语羞辱和肢体殴打,最后还将她捆绑在厕所的隔间。

司徒美娜瞪着南澄,竭力压抑情绪,但快速起伏的胸口和下撇的嘴角显露她内心的不甘愿。

“对不起。”声音轻如蚊蚋。

“什么?”

教室里有些吵,又因为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南澄紧张得没有听清,但这被对方理解为一种趾高气扬的挑衅。

“对、不、起!行了吧?”司徒美娜提高音量,眼眶泛红,似是忍着满腔委屈。

“怎么了呢?莫名其妙跑来道歉,还凶巴巴的……”

南澄拽拽了苡米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她当然知道对方道歉的原因,但还是觉得怪异。有胆子做出那种事的女生,自然是习惯了在学校里呼风唤雨、耀武扬威,又怎么会突然违背本性主动向南澄道歉?

司徒美娜并不打算解答南澄心里的疑惑,她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扬下巴,一扭头,骄傲地离开,就像她刚才骄傲地来时那样。

苡米气得拍桌子:“什么人啊真是,践给谁看啊!”

前桌的周舟原本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热闹,听到这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会吧宋八婆,你连司徒美娜都不认识?这可有辱你的名声。”

“司徒美娜?她就是司徒美娜?”苡米愣了一下,才道,“那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南澄没听说过司徒美娜的名字,但号称“宋八婆”的苡米还是对她的事迹略有耳闻。

女生最好用的资本永远是长相,司徒美娜虽不算出尘脱俗的美少女,但她有一双灵动妩媚的丹凤眼,清秀的长相中带着一种无法驯服的野性美,再加上她性格爽朗,有一种江湖儿女的豪情,所以颇有人缘,入学没多久就和几个要好的女生组了个小团体,取名为“七朵金花”,她是大姐,谁受欺负她第一个冲在前面,渐渐地就有越来越多的女生成为她的拥趸。

“她为什么要跟你道歉啊?还这么不情不愿的?”苡米好奇得要死。

“我也不知道……”南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依稀有了答案。

没有旁人知道司徒美娜曾经欺负过南澄,也没有旁人能让高傲的司徒美娜低下骄傲的头颅,更没有旁人会为了南澄去得罪司徒美娜—除了顾怀南。

出了学校后门左拐再走上十五分钟,就能看到那条终年微波粼粼的护城河。

秋日的护城河边格外静谧,三十度角向上的斜坡上及踝的草叶仍如绿茵,但已没了夏日的蓬勃生气,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

近河边是一片茂盛的芦苇,苍茫的白色,如柔软的鸟类羽翼,在夕阳下又如少女柔软的心事。

南澄跟在顾怀南身后沉默无言,男生推着单车,车轮碾过草叶发出窸窣的声音。

夕阳又往世界那端落了一点,顾怀南沉不住气,停下脚步,忍不住转过身问:“你找我,有事吗?”

破天荒头一遭,南澄竟然主动约他到小河边见面,他心里自然是窃喜的,只是她的嘴像被胶水粘住般,顾怀南只能主动开口。

女生停下脚步,手指无意识地揪过手边的芦苇,破碎的波光在她眼底荡漾。

“是你吗?……王老师离开学校,司徒美娜向我道歉……”细长的叶片被撕成细小的碎片。

“是啊。”顾怀南坦荡地点头。

南澄再度陷入沉默。远处传来悠扬的笛箫声,那是附近一所音乐学院的学生在河边练习,那声音,更衬出这头的安静。

这个答案早在预料之中不是吗?那为什么还要找他,想要亲口听他承认一遍呢?还是因为,因为心里突然莫名地慌张起来,像是行走高空却一脚踏空。南澄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奔跑起来,沉重的书包在身后颠簸,草叶划过小腿发出细微的声音,胸口因剧烈跑动而痛得像要炸开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南澄!”顾怀南不知女生为何突然变了脸,在身后大叫她的名字,无措地问,“我又做错了吗?我只是想保护你。”

南澄没有回头,一路狂奔,惊飞芦苇丛里栖息的水鸟。她像是要这么沉默地跑至世界的尽头。

顾怀南后来无数次在梦境里重温这个场景。当时年少的他只觉得茫然,摸不清女生风云突变的心事。而多年之后他开始学习遗忘,这场景却像卡碟的影片一次次在他的梦境中反复上演。

穿着蓝白校服的女生奔跑的身影轻捷又惊慌,白色的鸟群拍打着翅膀,从她身旁的芦苇丛里扑啦啦地飞上蓝灰色的天际。

他扶着单车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越跑越远,越跑越远……每一次,他都似乎只能看她奔跑着远离他。

顾怀南在直行道上等变灯,他咬了下嘴唇,在左拐绿灯亮起的同时,他脚踩油门,方向盘右打——身后传来急停的车辆抗议的喇叭声。

他临时改变主意,换了目的地。

南澄上午有个采访,回到报社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汪主任又给她安排了新任务。

“南澄,还有个重要客户的人物专访需要你做,在沈家花园,现在就过去吧。”

“现在?”南澄傻眼,“是谁啊?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没事的,2号包厢,你去了就知道了。”

南澄有不好的预感,汪主任的过分殷切和宽容总是有原因的。

沈家花园在沪城南郊,是一家园林式餐厅,以人造湖为中心,亭台楼阁依水而建,湖广树茂,曲径通幽。

南澄跟着身穿红色旗袍的酒店迎宾穿过青石小路,来到一座临水的楼阁前。左眼皮莫名跳起来,她一时记不起到底是“右眼跳财,左眼跳灾”,还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站在窗边的顾怀南转过身,眼神准确地落在南澄的脸上。他背光,脸上的细节模糊,只有大概一个轮廓,右边的侧脸被窗外的阳光镶上极细的一道光边。

南澄不是没想过2号包厢里的人可能是顾怀南,可是猜测和证实的心情永远无法同等计量,就像六年前,她猜测他为她所做的事和在河堤旁听到他确定的答案一前者更多的是忐忑,而后者……复杂得难以言说。

“你好顾总。”南澄说,“这里可能不适合采访,要不我等你……”“睡莲开得很好看。”顾怀南打断南澄的客套与疏远,招招手说,“你过来看,湖里有朵睡莲,月牙白色,花蕊是鹅黄色的。”他的语气是那么的稀松平常,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关系和睦的朋友。

南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然接受他的“指令”向前迈了两步,随即清醒过来。

顾怀南扬眉,低头浅笑,再抬头时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如常。

南澄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顾怀南不是现在的顾怀南,而是六年前穿越而来的少年穿起大人的衬衣西裤在唬她玩。不然,他怎么会对她笑得这样好呢?那笑容软得她的心好像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服务员鱼贯而入,美味珍馐一盘盘地被端上来。

您的菜已上齐,请慢用。”随着最后一位服务员的退出,包厢里再次陷入安静。

顾怀南拉椅子落座:“吃吧,别浪费了。”

南澄露出困惑的神情,不知道他哪根筋错乱了,明明前几次相遇,他对她是鄙夷和厌恶的,现在却又是既往不咎的模样。

“站着干吗,不赏脸?”顾怀南十指交叉,抵着下巴看着她说,“如果作为记者你不方便与我一起用餐的话,作为昔日同窗总可以吧?”他坦荡平和的样子反而让南澄无法推辞,不然显得太小家子气。

虽然食物精美,窗外景色宜人,顾怀南和南澄也聊天,但气氛总是怪怪的。好在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很快就各自停筷。

“走吧。”

“……还没采访呢。”

“我没做好被采访的准备,下次吧。”顾怀南顿了顿,看着南澄的眼睛,放低音量道,“今天是我故意去找你们领导说要采访的。我只是,突然想见见你。”

南澄越发觉得迷惘和困惑,只得跟着顾怀南往外走。

小道蜿蜒曲折,清幽湖水之中睡莲静卧在一泓秋水之上,像睡颜安然的少女,美得如一幅油画。

“说起来,以前我都没送过你花。”顾怀南在南澄身前驻足。

或许是因为气氛太好,也或许是眼前的顾怀南总让南澄想起经年前那个倔强、固执,却一心一意想要守护她的少年,在那个刹那,南澄想起许多往事。

顾怀南是她毕生唯一所爱,所以当初无法容忍干净的感情里有一丝瑕疵,沾染些许尘埃,毅然分离。如今他们各自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跋涉修行,这或许已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就算毫无意外地如男生最初所想,南澄与他毕业后就结婚生子,说不定当初热烈的情意早在生活的琐碎细节中被渐渐磨灭了。

苡米笑过她“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把所有得不到的都幻想一遍就算得到也会失去,那么一开始就失去好像会变得容易接受很多。

可是她能怎么样呢?毕竟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的缘分已经耗尽,留恋和怀念不过是徒增烦恼。

南澄还在发愣,顾怀南却已步入水中,走向湖中心的睡莲。

“你疯了吗?”她失口问他。如果不是疯了的话,那他现在在干什么?

顾怀南不语,他走到湖中心小心摘下那朵睡莲,又蹚水走回来,行过之处波纹荡漾成花瓣层叠的水花。

“这湖是人工挖的,当时怕以后客人经过水边时发生意外,所以最深处也只到成年人的膝盖处。而且,”顾怀南说,“这家酒店我有股份,不用担心被罚。”

“你一定是疯了。”南澄喃喃。

顾怀南仍只是笑,带着满脚的淤泥和湿透的裤子,完好地站在她面前,将手里的睡莲放入女生的手心:“睡莲的花语是纯洁、迎着朝气、抛去暮气,就像我心中的你一样。我欠你一枝花,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那是少年时他欠她的一枝花。

在花影憧憧的矮墙下,少年别一枝小小的蔷薇在女生的发际,许诺说:“我以后亲手赚的第一笔钱,要给你买一枝全世界最好看的花—说,你喜欢什么花?”

南澄记得她当时说的是“百合”,因为“百年好合”。谁料不足百日后,他们便各奔天涯,再无关系。

她看着那朵睡莲许久,心中酸涩却无法言说,只低声喃喃道:“你不欠我的,不欠我的。”

她转身把那朵睡莲抛入湖中。

每一次都是他望着她的背影离开,这一次顾怀南只望着那朵离开茎秆却又被抛弃了的睡莲在水里浮沉,脸上温柔的笑容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复杂无比的神情,隐隐有恨。

会恨是因为还有爱,带着仇恨印记的爱是那么让人心痛又刻骨铭心。

六年前与南澄诀别之后,他远走异国却仍是走不出伤痛。他曾以为她多少会留恋过往种种,谁知她按部就班地念书、工作,按部就班地恋爱、生活,重逢之后未见她有过多留恋,反而处处故作冷淡,好像急于与他撇清关系’但同时又对别的条件尚好的男人例如温瑞言“投怀送抱”……顾怀南有点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又是不甘服输的怒,他只知道他如今的不快乐都是南澄造成的,而他,才不要一个人愚蠢地独自悲伤。

毁灭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将她杀死,而是给她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再全部夺走一南澄曾让他体味到天真懵懂的至纯之爱,然后又狠心收回,当着他的面摔碎在地,那么现在,换他来当游戏的庄家。

顾怀南笑了笑,湖里那支被抛弃的睡莲静静地沉入湖底。

南澄坐在靠窗的位置,望下去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各个品牌、型号的汽车像一群悲伤的鱼,在这座干涸的城市里游来游去。

苡米在说她的新男朋友是一个台湾商人,与她之前的男朋友相比,新男友不高不帅也不算有钱,顶多就是长得还算顺眼的中产阶级。不过苡米喜欢台湾,籍贯这一项就大加分。“我好喜欢他的台中腔,说话软糯,语速缓慢,温柔得要死,光是叫我的名字我就觉得人好像要酥掉了。”苡米皱皱鼻子笑得像个天真的女孩,捧着脸甚为可爱地说。“什么酥掉了?”南澄问,她听得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呢,好讨厌啦,都不好好听我说话。”虽然才交往三个月,苡米说话也迅速染上了台湾腔。

“哦。”南澄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苡米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收起玩笑的神情问:“你怎么了?不会沈洛真的被炒鱿鱼了吧?”

“沈洛?什么炒鱿鱼?”南澄终于回了神。

“我之前不是让你买了五十张他们酒店的住宿券吗?这几次去都没看到他,听前台的服务生说他好像犯了什么错,被开除了。你不知道?”

南澄还想问什么,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口。

“我先走了苡米,这顿你请,改天再找你吃饭啊。”

“喂喂,怎么了这是?电影不看了啊……”

顾不上苡米被当面“放鸽子”的心情,南澄上了出租车,直奔沈洛的出租屋。

说起来,她这个女朋友当得真是失职,直到苡米提起来才想起和沈洛一个月没有见面了,而以往就算吵架,沈洛也一定会在一个星期内再次找她。

南澄被沈洛叫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等得睡着了。

下午她在门口拍了许久的门都没有应声,干脆席地而坐,没想到竟然困得睡了过去。

“你怎么过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沈洛看起来很平静,只是神情略显疲惫,下巴上冒着青青的胡楂,不像以往那般干净整洁。

南澄环顾了下房间:四十几平方的小套间,卧室和客厅连在一起,床铺上堆着团成一团的被子,沙发上是东倒西歪的抱枕,茶几上丢满了啤酒罐和花生壳,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长久不通风的霉味。

“我这个女朋友,还没被你开除真是很稀奇。”南澄边说,边卷起袖子打扫起房间来。

沈洛的出租屋位于一个修建于90年代的老小区,房龄超过十五年,回字形楼梯,楼道终年阴暗潮湿,过道上放满了各户人家的杂物。原本以他的收入可以租住更好的房子,可是他说要存钱,为了和南澄以后的生活能更好,他不介意现在苦一些。

因为住房条件不好,沈洛也不喜欢带南澄回来,约会地点总是定在公共场所。他搬来这里快一年,南澄来过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你还没说你怎么过来了呢。”

“我来看你还需要理由吗?”

沈洛没有主动告诉她,南澄就不会问,这些年他们的相处方式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他曾经怪过她对他的漠不关心,但这次,突然觉得温暖。

“你是不是知道我……”那几个字真难说出口,“被辞退了?”南澄停下手里的动作,背对着他说:“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应该不是你的问题。”她太了解沈洛了,他做任何事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是若是有损工作的,她一定不会相信。没有人比沈洛更重视工作,他那么爱南澄,可是如果约会和工作发生冲突,先放弃的永远是约会。

“我是被陷害的。有个客人丢了东西,一只上千万的戒指,因为那个楼层是我管理的,所以被叫去询问。那是个很重要的客人,副总建议搜查每一个人的衣物和物品柜,我反对,因为那太不尊重人,几乎是默认我们自己的员工就是小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最后会在我的物品柜里找到那只戒指……”

“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有什么用?我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完全毁掉了,没有一家酒店会聘用我,我完了……我彻底完了你知道吗?”说到最后,沈洛哭出来。

认识沈洛五年,南澄见过他掉泪,却未见过他哭得这般伤心和脆弱,他舍掉了所谓男人的自尊,低着头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哪那么容易完呢?”南澄用力抱了抱沈洛,“你还有我,有家人。”

沈洛搂紧了南澄,呜咽许久,突然道:“要不,我们结婚吧南澄。”

心跳好像在那个瞬间静止了,大脑里一片空白。沈洛以为南澄在考虑,事实上她只是放空。

说不清什么心情,就好像走入一大片的棉花田,天空是白的,山坡也是白的,心的每个角落也是白的。

或许是因为沈洛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脆弱,让南澄不忍拒绝,也或许是因为嫁给一个爱护她、疼爱她的男人,组建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原本就是她一直以来的追求……她点了点头,说:“好,我们结婚。”

南澄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十七岁那年的顾怀南站在浓密的梧桐树荫下,他穿着洁白的衬衫,脸上有移动的圆形光斑,起先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明亮地笑起来,对南澄说:“我们以后一定是要结婚的。”没等南澄反应过来又心急地补充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然后傻乎乎地,自己先得意地乐起来。

她那时总是告诉自己那只是少年的玩笑之话,当不得真,但在心底深处却也是欢喜的。

可是到最后,原来真的就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都结束了,青春腐朽,梦想已远。

南澈放暑假了,回家第一天,特意给南澄打了电话,让她回家吃饭。

许久不下厨的安萍做了一桌子的菜,南澈连吃三碗饭,直嚷着要她开学时去学校陪读,给他做饭。

安萍乐得眉开眼笑,却偏要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那怎么行?男孩子就要能吃苦,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变成‘mommy’sboy’。”

“妈妈你好洋气哦,还知道‘mommy"sboy’。”南澈用脸蹭了蹭安萍的肩膀,像只小猫一样撒娇。

南澄很不想打破这和乐融融的天伦之乐,但出于礼貌,她有必要告诉安萍她和沈洛之间的决定。

安萍见过沈洛,她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只说:“你自己选的,你决定了就行。家里现在的境况不比从前,但普通人家嫁女儿该准备的嫁妆还是给你准备了的。”

吃完饭,南澄在厨房洗碗,南澈咬着苹果走进来。

她不由笑着说:“你进来干吗?长那么大个儿,转身都没地方。”明明她对南澈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爱哭鼻子,爱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小男孩,转眼他却长成了一米八高个儿的帅小伙子。

时间呐,过得真是快。

“姐。”南澈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咔嚓咔嚓咬着苹果就没再说话。

“干吗啊,有什么话直说吧。”

“我总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沈洛。”南澈说,“以前你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没有开始过。”南澄打断他。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哪怕那个时候你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你们在一块儿时,你脸上也有一种……光,可是你和沈洛,我没看到过那种光。”

南澄低头冲洗着碗上的泡沫,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问:“你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没……”

“南澈,你还小,等你用尽生命爱过一个姑娘然后又错过,等你知道不是所有爱情都能天长地久,等你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懂得婚姻和生活,你可能就能明白我今天的选择了。”

太在乎就会担惊受怕,而真正失去时真如万箭穿心,那样的痛苦,一生一次足矣。如今的南澄,惟愿家人平安喜乐,之于她自己,只想要一个安稳牢固的家,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一个永远不变的安心爱人,一段无风无浪的平淡人生。

南澈又咔嚓咔嚓咬着苹果,他像是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南澄的话,然后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和一个你不喜欢的人结婚,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挺说不过去的。”

“姐,从小到大,你都比我聪明、比我能干,书读得也比我好,我一直在努力向你靠近,但是这一次,我不想跟你一样了,我不想变成你这么理智的人。”

谁不想活得潇潇洒洒、轰轰烈烈呢?没有听从自己的心疯狂追寻过梦想和爱情的青春是多么的无味和苍白。可是,真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如此冒险的资本,理智出发的选择固然无趣,但它稳妥踏实,让人安心。

南澄关了水龙头,用抹布将水槽周边和灶台擦干,然后望着窗外那轮纤细的新月,心里是薄薄淡淡的怅然。

盛夏的日光猛烈剌眼,但在开着空调的室内看窗外的蓝天白云和绿树远山,总有种这个夏天其实很凉快的错觉。

南澄推着南宇在医院的活动中心看人打乒乓,后者虽然不能说话,但从眼神里能看出他看得很有兴趣。

他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男子,事业成功,娇妻美眷,子女成双,现在却只能坐在轮椅上看人打乒乓。他的身体就是一座牢笼。

南澄坐在南宇身边,握着他的一只手,感到世事无常的辛酸。

“爸爸我要结婚了,你高兴吗?”她轻声问道。

南宇健康的时候,他是下属的领导,他是安萍的丈夫,他是南澈的父亲,最后才是南澄的父亲。他给她的感觉总是既遥远又接近,他从不会像对南澈那样对南澄露出亲昵的眼神,但也不是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南澄有时候想,如果今天爸爸还健康,或许她连当面顺畅的说出这句话都不敢。

南宇自然无法回答她,但他突然发出“啊、啊”的几声,握紧了南澄的手指。

“南叔叔?”顾怀南到医院看望久病的伯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他将目光落在南澄身上,发现她神色有些异样,目眼底有微微的水光一闪而过。

“南叔叔什么时候病的?我都不知道。”顾怀南问。他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厅买了两杯抹茶拿铁,递了一杯给南澄,然后陪她走到公交站牌下。

“我大三的时候,很突然的。”

“你当时一定很伤心吧。”顾怀南眼神放柔,看着南澄因为光线剌眼而微皱的眉头说,“虽然以前你就很少提起你的家人,可是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十分在意他们。特别是南叔叔,你高三的时候那么努力,就是希望让他骄傲吧。”

“我不是为了让他骄傲,”南澄低着头说,“我只是不想让他丢脸……他给我提供了很好的生活环境和学习环境,考得好些是应该的。”

顾怀南没再说话,去往市中心的3路公交车来了,南澄没动,似乎是想和他再一起多等一会儿。

她对他,还是有留恋的吧。

顾怀南望着前方碧绿的树影,嘴角扬起几乎微不可见的弧度。

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扑来,空气灼热,只有手里的抹茶拿铁冒着丝丝凉气。杯壁上凝成的水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上。南澄将耳旁的碎发捋至耳后,看着地上一小片的水溃逐渐蒸发变淡,说:“怀南,我要结婚了。”

整整有六年了吧,顾怀南再没有听到过南澄喊他“怀南”,她喊他名字时舌尖轻抵上颚,气流在唇齿间流动,发声轻巧又温柔,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但一“和谁?温瑞言?”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他刻意散发出来的温柔气息在瞬间消失殆尽,露出近乎气急败坏的神情,语露嘲讽。

“温律师?怎么可能。”他的反应太过奇怪,南澄不由抬头望向他,“当然是和我男朋友,你之前见过的。”

他怎配?

顾怀南用尽全力压抑自己暴怒烦躁的心情,他睨着眼放缓语速,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我的意思是,你真的觉得他适合你吗?”

南澄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她轻声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我,我相信我们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家的……^怀南,我祝你幸福。”

顾怀南目送南澄上车,他甚至扬起一个笑容与她道别,但转身时脸上的神情如同台风来临前的天空。

幸福?南澄最没资格送他这个祝福。

他也曾想放过自己也放过南澄,但他爱她的时候爱意太深,恨她的时候恨意太浓,经过漫长岁月的浸染,爱和恨都已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怎么可能凭她一句云淡风轻的祝福就消散?

顾怀南背着公车离去的方向慢慢走,灼热的阳光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噼啪作响,后背湿了一片,白色的衬衣紧贴着皮肤。

蝉鸣聒噪,昆虫鸣叫,远处的田野在升腾的热气中氤氲成草绿色的一片。

他突然在路边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喂,司徒,我是顾怀南。”

司徒美娜没想过顾怀南还会主动找她,高中毕业六年后他们断断续续有过几次联系,但都是她主动,现在看来,自己都觉得当年的她真是掉价得很。

“说吧,有何贵干?”司徒美娜跷腿坐在绛红色的绒布沙发上,从她的双C大LOGO的皮包里翻出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细如葱白的手指缠绕着同样细长的女士烟,氤氲的烟雾之后是她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孔。

她变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漂亮。细长的凤眼如今变得大而圆,巴掌小脸,端正挺直的鼻梁,从侧面看有恰到好处的弧度,唇形饱满完美,嘴角微翘,像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吻,而皮肤是一种宛若细瓷的白皙,在灯光下像是会散发出皎洁的光。

几年了,司徒美娜那么辛苦地让自己在任意时刻任意角度都完美无缺,为的就是也许会再见顾怀南的可能。

她以为,只要她变得比从前漂亮,他就有可能会爱她。

“酒吧经营得不错,你比我想象的有经营头脑。”顾怀南喝了口冰水,慢条斯理地说。

“那还不是要多谢你。”

因为那次酒后的“意外”,顾怀南和司徒美娜的人生有了不同意义上的关联。

司徒美娜大二时家里发生意外,原本经营得不错的KTV也受到影响,生意越发惨淡。她没有办法,向远在大洋彼岸的顾怀南求助。他没多问什么,拜托了信得过的叔叔注资KTV,并且帮助司徒家将其转型成沪城最负盛名的夜店。

当时的司徒美娜因此以为他对她多少还是有些爱的,又燃起信心苦苦纠缠了一番,可顾怀南不接她电话、不回她邮件,就算她只身飞到曼哈顿,穿着单薄的秋衫在他的公寓门口冻得瑟瑟发抖,他都不愿开门见她。

那年曼哈顿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初雪降临的夜晚,顾怀南开车送她去机场。司徒美娜哭了一路,到机场后甚至还拽着车门不肯下车: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南澄,她都那么对你顾怀南脸色铁青,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头地掰开她紧握门把手的手,连拖带抱地送她过安检。而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帮你是因为我对不起你,但我,真的没办法爱你,永远不能,对不起。”

司徒美娜也是从顾怀南这儿知道了原来“对不起”,是很多“明知故犯”的免责条约一就算他知道他这句话出口会要了她的命,像将一道冰锥直扎入她的心脏,他还是要对她不起。

因为他不爱她,就这么简单。

经营夜店多年,司徒美娜渐渐看淡了男女情事,但她对顾怀南,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结。

他仍是她迈不过去的坎,所以才会在接到电话的刹那,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而就算现在与他面对面这般坐着,她也不得不靠抽烟来平复心情。

“不打扰你的时间,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顾怀南说,“你应该认识一些愿意‘捞快钱’的女孩子吧?帮我找一个,酬劳好说,但嘴巴一定要紧。”

“你不会是自己要吧?”

顾怀南笑了一下:“当然不,为别人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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