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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忆像呼啸而过的火车,开往青春年少

南澄瞪着手机屏幕上显示来自医院座机的号码,迟迟不敢接。

“南澄你怎么不接电话啊?”同事看她发愣的样子,好奇地问。

“……嗯。”南澄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按下接听键。

“南小姐吗?我这里是市二院住院部……”

南澄多怕是坏消息,不过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一南宇的病情竟奇迹般有了好转的迹象。

这对南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喜事,但那喜悦并不长久。因为从半身不遂到双手都能抬起些许高度,从只能发出“啊啊”的单音节到能说“饿、吃、渴”等单字,南宇所谓的“好转”,实际意义并不大。

安萍起先高兴得不得了,当天下午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医院看望南宇,但去了几次后就又恢复了她之前的生活作息一医院太远了,她坐车很不方便,而南宇也没什么反应,她渐渐就乏了。南澈还是个小孩,一星期去看一次南宇已算难得,更多时候忙着和同学聚会。南家三人只有南澄往医院跑得最勤。

医院的饭菜来来去去就几种菜色,医生又建议南宇多吃易消化有营养的食物,所以趁周末,南澄特意熬了干贝鸡粥,装在保温瓶里带过去。

在医院的走廊里,她看到南宇的主治医生和一位外国医生正握手告别,她英语听力不好,只听清几个单词。

“哎,南澄,又来看你父亲啊。”陈医生转过身时看到南澄,打了个招呼。

“是啊陈医生……刚才那个,是不是治疗脑中风的国外专家Stephen医生?”沪城晚报上有Stephen医生来沪城交流访问的新闻,南澄了解过他的背景。

“行啊你,消息挺灵通啊。”陈医生笑着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爸这个病如果能拜托他看看可能会有新的进展。”

“那他……”

“Stephen医生的手术排期已经排到了三年后,而且他明天就回曼哈顿了。”眼见南澄露出失望的神色,陈医生又笑着说,“不过今天他已经查阅了你父亲这几年的病历和观察数据,并做了一个简单的全身检查,他的建议是送到美国做康复治疗,经过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应该能恢复到基本生活自理。”

“真的吗?”南澄不敢置信,因为太过激动而眼眶微湿,“我爸真的可以再站起来,再说话吗?”

“希望很大。”

“那费用……”南澄想到了现实方面的问题。

陈医生说了一个对于她来说堪称天文数字的数字:“回家和家里人好好商量商量吧。”

商量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南澈根本拿不了主意,而家里唯一拍板人安萍保持了模棱两可的沉默,她只说如果去美国需要人照料南宇,她愿意随行。

这其实不难理解:在现在的医院进行保守治疗的话,之前南宇留下的积蓄足够应付医院的日常支出和安萍的正常生活,南澈毕业后买房结婚,或者南澄出嫁的嫁妆也有相应的准备;可是如果出国治疗,那费用几乎需要掏空南家的所有家底,等于是压上了全家人现在的安逸生活,而治不治得好还很难说。

沈洛得到一个面试机会,他们原本的约会不得不取消,南澄就在出租屋里收拾房间,边收拾边想着爸爸的病情和费用的问题。

因为太过专注,所以当她从沈洛的枕头上发现那根酒红色的长发时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愣了许久。

那根头发比南澄的要长上十厘米左右,柔软卷曲,躺在她的掌心,画出一道嚣张的酒红色痕迹。

手机在牛仔裤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沈洛的电话。

“晚上我和张小飞他们聚聚,你是过来一起还是自己解决?”还没等南澄回答,他又说,“要不你回家吃饭吧,再过大半个月你弟开学就要走了,你多陪陪他。况且,你对我们这种男生聚会向来没什么兴趣的。”

“那好吧。少喝点酒。”南澄合上电话,又在床沿坐了一会儿。

她再迟钝,也觉察出了沈洛的异样一<他的话里有过于明显的导向性,看似是问她的意见,实则根本不想她过去与他一起吃晚饭。

暮色渐渐将天空染成暧昧的灰蓝色,南澄关上门窗,检查了瓦斯炉的开关后离开了沈洛的房子。老小区的黄昏是很热闹的,老人和孩子都出来乘凉玩耍,而灰色的楼宇在昏暗的光线里像寡言的老者,默默地望着南澄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充满悲悯。

南澄在路边的公交车站牌下等车,手机再次欢快地震动起来,而这次找她的人是苡米。

“你现在在哪儿?”电话刚接通,苡米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城西这边……怎么了呢?”

“我在南山路的‘7咖啡’等你,你快过来!”苡米的语气很急,又似隐隐有怒意,但不是对南澄的。

“苡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南澄问。

苡米在电话里有几秒钟的沉默,像是忍无可忍才道:“你赶快过来吧,你的沈洛劈腿了!”

南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像是凭空被一道闪电劈中,思维能力暂时中断,眼前的景物虚成一片。

直到见到苡米,她急切地握住南澄的手时,南澄才发现自己的手原来是那么的凉。

“你和沈洛最近发生什么问题了吗?”苡米压抑着心中的气愤,尽量平静语气问。

南澄吸了口气,说:“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有的话,就是,我们打算结婚了。”

“疯了!结个屁啊!他配不上你!”苡米的怒火一下子就爆发了,“我刚看到他和一个女的进了对面‘白天鹅宾馆’了,现在还没出来呢!贱男人!……”

“可能……可能……”南澄想替沈洛说些什么,可是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最后只道,“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多苍白,那根酒红色的头发像是钻进了她的心里,紧紧缠绕着抽紧。

“不是我想的哪样啊?难道你觉得他们开房是躺一块儿聊心事啊?……我不能让他这么欺负你!走,我们找他算账去!”苡米义愤填膺地拉着南澄的胳膊往马路对面冲。

“算了吧……”

“你不是说可能不是我想的那样吗?那就去证实啊,别误会了他,也别让他再有机会骗你。”

南澄内心矛盾,她身不由己地跟着苡米推门进入了白天鹅宾馆。

宾馆前台一开始以保护顾客的隐私为由,坚决拒绝提供沈洛的房号。苡米冷笑一声,给她的某任前男友打了个电话,这位某任前男友又打了个电话给宾馆老板,五分钟后,前台对照苡米提供的入住时间和一男一女的信息,双手递上沈洛的房号,并且还附带备用房卡。

“有一群没有交恶的前男友,关键时刻还是很有用的。”苡米扬了扬手里的房卡。她刚才求助的前男友是这一区派出所副所长,权力不算大,但刚好够用。

当“滴”一声解锁,房门应声而开的时候,南澄很害怕会看到很不堪的场面,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也不知道要和沈洛说什么。

苡米开门的瞬间,应该也是沈洛准备出门的时候,所以门打开后,她们首先看到的是沈洛错愕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他已穿戴整齐准备离开,但从身后抱着他像是与他告别的女生仍穿着浴袍,香肩半露,酒红色的卷曲长发披散在沈洛的肩头。

“南……南澄……”

“不要脸!”苡米想要冲上去扇沈洛的巴掌,被南澄用力拉住。

“南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听我解释……”沈洛终于反应过来,飞快地拨开还缠在身上的女人的手臂,急切地抓住南澄的肩膀说道。

南澄用一种很平静的眼神看了沈洛一眼,轻声但坚决地说:“放开我。”她开门之前还有些莫名的慌乱,开门之后倒彻底镇定下来,就好像被逼至悬崖边的兽,不得不转身面对。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望着那个扬着事不关己的笑容、在沈洛身后风情万种地拨着头发作壁上观的女生。

女生把浴袍扎得很短,露出一双修长白皙的腿,涂了正红色指甲油的脚指头赤脚踩在米色的地毯上显得纤巧可爱,猫一样灵动妩媚的大眼睛充满玩味和挑衅地回望着望着她的南澄。

南澄认得她,虽然样貌变了许多,但那眼神,和六年前的清晨一模一样。

几乎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关系。

“我们又见面了,南澄。”司徒美娜笑眯眯地说。

“你还有脸笑?”苡米骂道。

司徒美娜像是没听到一般,她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怎么说她,脸上是欢畅无比的神情。

南澄转身就走,沈洛追在她身后还想解释,走廊里站了几个看热闹的服务员和其他房间的客人。

“南澄。”司徒美娜靠在房门边喊。

任沈洛怎么劝说都不听的南澄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司徒美娜,而后者慢条斯理地抹上艳色的唇膏,朗声问:“你信不信命?你的每一个男人,都会先经过我的手。”

南澄站在走廊的尽头,斑驳的光影在她身后的地板上落了一地,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却不是看着司徒美娜,焦点走失,人影涣散,回忆像呼嘯而过的火车在瞬间穿透她的身体。

南澄高二的时候南家搬了新家,二百多平方米的复式楼,她和南澈终于有了属于各自的宽敞空间。但新家离学校太远,所以开学没多久,她便申请住校,那样就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

那年夏天很短,秋天很长,金色的落叶覆盖了整座校园,温暖的毛衣是每个人衣橱里必不可少的配备。南澄最喜欢穿一件湖蓝色的毛衣开衫,那是南宇去年出差的时候带给她的,虽然衣服袖子过长,但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把手缩在袖子里可以保暖,短处也变成了喜欢的原因。

所以那天夜自习后回宿舍,南澄第一个发现她晾晒在外的湖蓝色毛衣不见了,而后同寝室的女生也叫唤起来:“我的‘古今’内衣呢?”

“我贴身穿的吊带背心也不见了。”

“啊!”苡米后知后觉地大叫起来,“难道我内裤越穿越少,不是因为我稀里糊涂搞丢了,而是被人偷走了?”

“你是傻的吧?谁会把内裤穿没了啊,肯定是被什么变态偷走了!”

“……是谁啊,哇,好恶心!”苡米大约是想到了她“走失”的内衣们可能的遭遇,恶心得满寝室暴走。

南澄也少了两件内衣,但她更在乎那件湖蓝色的毛衣。

丢东西的不止南澄她们寝室,整个女生楼至少有十几个女生少了东西,大多是衣物——内衣、外套都有,少数还有鞋袜之类的旁物。

丢东西事小,住宿安全感的丧失让女生们人人自危,晚上睡觉不敢开窗,原本晾晒在外的湿衣服也收进来晾在室内。

学校加派了保安日常巡逻的班次,学生会也组织了学生兼职巡逻,男女生两个一组,三小组为一个班次,负责不同的区域。

南澄没想过会和顾怀南分到一组,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是走读的。

“怎么是你?”在寝室楼橘黄色的灯光下,南澄看到那个低头戴红色袖章的男生,心里有些许的惊慌,但惊慌之下,似乎又有种莫名的安定踏实感。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我也很愿意为大家做点事啊。”顾怀南笑着回头看她,刚剪过的板寸头在灯光下看起来毛茸茸的。

南澄原本想说“没在夜自习的时候见过你”,但只说了一半就住了口,怕显得自己很注意顾怀南似的。

男生不以为意,拿着手电走在前面,边走边说:“你别跟丢啦,跟丢了被变态或者其他什么怪东西抓走了我也没办法。”

“你别吓我。”那时候的宿舍楼里还没装声控灯,总开关在门卫室,夜自习的时间段是不开的,所以走廊里黑极了,除了一点朦胧的月光和远处昏暗的灯光之外没有光源。树影在白墙上摇晃,好像狰狞的兽,南澄加快脚步跟紧顾怀南。

“胆小鬼……干吗逞能报名啊?”并不是责怪,反而带着掩饰得很好的纵容语气。

学生自组的巡逻队是自愿报名的,顾怀南知道南澄报名时已经过了截止日期,好说歹说非把自己名字写了上去,还逼着负责的同学将他们分到一组一当然,这些他是不会让南澄知道的。

“因为我也丢了衣服,知道丢东西的人心情该有多着急。”南澄没告诉他,她抱着小小的私心,如果有运气碰到那个偷衣服的人,想要把自己的毛衣要回来。

那是南宇亲自给她买的第一件衣服,也是至今为止她收到的唯—件生日礼物。

“你也丢了?”顾怀南突然急停,扭转身语气阴狠地问,“丢了什么?”据他所知很多女生丢了贴身衣物,男生们曾聚在一起讨论过这些衣物最后的用途,得出的结论很一致……他一想到南澄的衣物也可能被下流恶心的男人拿在手里意淫,心里就怒得不得了,语气不由自主就坏起来。

“一件毛衣,两件内衣……”南澄不知道为什么男生突然就有了怒气。

“内……内……”顾怀南差点想问内衣是什么款式,是长袖的贴身衣物,还是特指的那种,可他像个结巴一样连说几个“内”,脸莫名烧得厉害,实在没好意思问出口。

“如果让我抓到这个变态,他就死定了!”最后他愤愤地指天发夜晚的宿舍楼里很安静,夜色如水,偶尔可见T恤在阳台外的栏杆上摇摆着身体,衣架和晾衣绳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

顾怀南在前,南澄在后,他们迈过一级又一级台阶,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走廊。男生偶尔会找些话题回过头来问女生,女生简短地回答完后又会陷入一片沉寂。

但那沉寂从来不是压抑的,而是充满一种青春期荷尔蒙的香气,蓬勃的,寂静的。

顾怀南也永远不知道,当他走在前面冥思苦想挑起话头的话题时,南澄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心评评评评跳个不停。

他是很迷人的男生,一直都是。

“变态”很久都没有再出现,天气变得越来越冷,走出温暖的教室时寒风直往领子里钻。有不少人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巡逻也变得不那么勤快和仔细,只有顾怀南和南澄,每到时间就准时出现在寝室楼下。

两个人渐渐熟悉起来,聊天不再是一件费脑细胞的事。顾怀南偶尔还会带些小东西给南澄,有时候是路边捡的一朵小花,有时候是别的女生给他的漂亮本子,更多时候是各种小零食。

有天他给南澄带了一包开心果,两人巡逻完各楼层后就躲在顶楼楼梯转角吃起来。

虽然名叫开心果,但不是每一颗果子都是“开”的,那些闭口的又硬又难咬开,咬开后里面的果肉也不一定好吃。顾怀南便坐在那里仔细地区分,把开口的都给南澄,自己嘎嘣嘎嘣咬着不开口的,还说:“你吃开心的开心果,我吃不开心的不开心果。”

南澄心里“啪”一下,就软得没了形。

“变态”是在那天他们提着满袋子开心果的壳往下走的时候撞见的——一道黑影“唰”一下从眼前掠过。南澄还没反应过来,顾怀南已经追了上去,一个飞扑,两人一起滚在地上,然后便缠斗在一起。

“来人啊,有小偷!”南澄又惊又怕地大叫起来。

“闭嘴……哎哟……”

“变态”原本就心虚,身体远比顾怀南瘦弱,分神之下几无招架之力,被男生一个翻身压制在身下。

顾怀南一边用皮带将对方的手捆紧一边骂道:“一把年纪了也不知检点!”

借着从窗口泻进来的昏暗的光,依稀能看清“变态”身材瘦小,头发凌乱,穿一件满是污溃的白T恤,四十左右的年纪。此刻他沉默地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与顾怀南的一番搏斗似是消耗了他大量体力。

南澄蹲下身去,发现他有一双麻木的眼睛。她轻声问:“请问,你有拿过一件湖蓝色的毛衣开衫吗?那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很有纪念意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找回来。”

男人抬眼看了南澄一眼,灰色的淡漠眼神里有了一点点类似温情的东西:“……我拿回家给我的女儿了……”

顾怀南皱着眉头说:“跟他废话这么多干吗?我去叫人了。”

“等下。”南澄拉住顾怀南的袖子,扭头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或许是因为他是个父亲,又或许是他说到女儿时脸上的温情打动了她,她又蹲下身问道,“为什么,要偷女生的衣物呢?”还有那么多的内衣?

男人垂下了眼眸:“我知道这很下作,但如果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谁会用这样的方式?”

也对。若有碗热饭,谁又会去拼抢残羹冷炙;若有新衣穿,谁又会顺手牵羊去偷别人的旧衣。

“你的女儿多大了?”南澄问。

“十四了。”男人看了南澄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起这些,“她命苦,有我这么个爸爸……她妈死得早,我对不住她……”

南澄一直低着头,垂在脸庞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孔,直到她再次抬起头,顾怀南才发现她眼底泪光盈盈。

“你以后,能不再偷东西了吗?”

“我说能你信吗?”

“你说你能我就信。”

女生语气里的坚定让男人眼底的一小簇光被点亮了:“为什么你相信我?”

“你那么爱你的女儿……疼小孩的爸爸,我觉得也不会太坏。”南澄伸手去解捆住男人双手的皮带。

顾怀南有点急:“唉,你这是……”

“你相信我,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我会改,一定改。”男人说。或许是因为看出顾怀南的极度不信任,他又说,“你们可以去我家看看,我没有骗你们。”

男人顺着排水管下楼,翻过墙,消失在茂密的绿化林里,他和南澄、顾怀南约好在校门口见。

他们像往常那样结束巡逻,在宿管的巡逻本上签字,然后往校门口走。

顾怀南说:“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已经走了,根本就没在门口等我们?”

南澄点了点头:“也有可能……可是我想赌一赌。他说他女儿的时候语气非常温柔,我不信一个那么疼爱小孩的人会是坏人。”

“不管他是不是坏人,他都偷了东西,而且又是女生的贴身衣物,这种……很不光彩。”

“我知道……可能是他妻子去世得太早了吧。”南澄望着顾怀南突然笑起来,“我知道你其实一点都不相信他,而且你也不认同我的做法,可是你没有阻止我,还陪我去赴一个你认为会被放鸽子的约定。”

“那有什么办法……”顾怀南小声嘟囔。

南澄脚步轻快地走在顾怀南的前面,然后转过身背着手倒退着边走边说:“我开始相信,你说你会保护。”说完又扭过身,像是因为害羞看,所以加快了脚步。

顾怀南没有说话,可是如果此刻有镜子的话,他一定会被自己的样子吓一跳一脸上的线条柔软得好像被月光晒融了一般。

“我羡慕所有有爸爸妈妈疼爱的小孩,仅有其中之一也行。”南澄很少提及家里的境况,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顾怀南提及。

“所以才心软吗?”

“是……我也不知对错。”南澄迟疑地说。

“与你相反,我恨不得我爸压根不管我,好过他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心血来潮要行使父亲的权利和义务。”顾怀南说。

女生摇摇头反驳:“如果你真的彻底失去他的注意,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你会这样说,恰恰是因为你很笃定你们之间的父子之情。怀南,你一直在‘得到’,所以既不知‘失去’的惘然,也不知‘没有’的痛苦。”

顾怀南若有所思,没再搭腔。

夜晚的校园是寂静的,树荫遮蔽了灯光与月光,只有摇晃的树影。他们走到校门口时门口除了两个抽烟的门卫叔叔之外没有第三个人。“夜自修时间不能出校。”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门卫叔叔对他们说。

“知道了……叔叔,刚才门口有没有来过别人?”顾怀南问。

“别人?什么人?我们俩一直在这儿,没看到有什么人。”

“哦,知道了,谢谢。”

回去的路上,南澄有些沮丧,肩膀耷拉着,但她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你说他是不是因为看到门口有门卫,所以不敢过来?”

如果是别人,顾怀南早就大声嘲笑对方“天真得近乎愚蠢”,可是因为是南澄,他想了想,说:“嗯,有可能……一切皆有可能。”还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第二天中午,南澄去学校对面的超市买水喝时看到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十三四岁的模样,披着一件湖蓝色毛衣站在校门口的香樟树下。

那毛衣分明就是南澄丢的那件。她走到女孩面前问:“你在等人吗?”

小女孩仰起脸望着她,很小声地问:“你昨天是不是见过我爸爸?还有一个哥哥呢?”

她真的是昨天那个男人的女儿,他没有食言。

南澄在篮球场找到顾怀南,在男生们的口哨声和起哄声中把他拉走。

“你,你干吗?”顾怀南无端紧张起来,脸烧得像要起火。

“睿睿让我们去她家。”

“谁是睿睿?”顾怀南冷静下来。

“就是昨天那个……‘变态’的女儿。”

在路上的时候通过和睿睿的聊天,南澄和顾怀南知道了他们家的大概情况。

如果说故事的A面是睿睿的爸爸偷了许多女生的衣物,那么原来所有人都想错了故事B面的真相。

睿睿的爸爸全名周智,原本是个小小的包工头,后来因为负责的工地出了意外,有个工友从高空坠落摔断了两条腿,终身瘫痪,而老板却拒不负责,认为是工人自己不小心,责任不在他。

周智几乎是倾家荡产替工友垫付了医药费,还得罪了老板,失去了包工头的工作。因为有老乡在做废品收购的买卖,并且经营得还不错,他也加入了这个行当。

可别人是捡废品,他却捡起了小孩一多半是天生残疾或者体弱多病的女孩,小小的一个,被人丢弃在垃圾场或者无人的路边,还有些是不知何故流落街头的孩子,问不出家庭住址,只是露出很饥饿的眼神。

不忍心看着生命活生生的逝去,不忍心看那些孩子流落街头,又找不到什么可以信赖的救助部门,周智开始独立抚养那些捡来的小孩。

一开始以为只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但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他妻子早逝,他对女生的事不甚了解,而最大的孩子已经进入了青春期,令人尴尬的事情越来越多。

幸好隔壁的大姐也常常帮忙,会教她们女生应该知道的事情。

家里的物资一直是短缺的,周智也常常从别人丢弃的垃圾中寻找可以重新利用的东西,比如坏掉但能修复的电扇,比如洗洗晾干依然鲜艳的裙子,比如补一补还能穿一阵的球鞋。

他常常在南澄他们高中附近一带收废品。有次在寝室楼下经过时捡到从楼上飘落下来的T恤和牛仔裤,他起了私心带回家,结果孩子们欢喜得像过年一样一他们从来没有捡到过那么干净、簇新的衣物。

后来他就常常到寝室楼下溜达,但不是每次都有衣服飘下来,渐渐地他就发展成了偷……这是一个以南澄和顾怀南的年纪无法判断是非的故事。又或者说,这个故事里,善良掺杂着点黑暗,卑贱里却又闪耀着点高尚,美好和丑恶互相纠缠,难以确认它原本的属性。

那天在陈旧且堆满杂物的院子里,周智羞惭地抚着脸孔说:“谢谢你们……如果被抓到,我不知要怎么面对这群孩子。”

南澄还是要回了那件湖蓝色的毛衣,但是留下了她身上所有的零花钱,让周智给睿睿买一件过冬的棉衣。

顾怀南一直没说话。在回学校的公车上,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手指盖住一点脸,面朝窗外。

一开始南澄以为他在看风景发呆,后来才发现他竟然在掉泪。

男生的侧脸有这个世界上最优美的弧线,而蜿蜒至嘴角又不敢大动作去擦拭的泪痕,让他看起来既脆弱又美好。

南澄忍不住出声:“喂……”

男生沮丧地用双手捂住脸孔哀叹:“……被你看到了……烦人。”“你哭什么?”

“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很像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我从不知道原来有人是这样生活的,也不知道原来所谓的真相,有那么多的面。”顾怀南红着眼睛说。

他的话像一句谶语,似乎早就暗示了他和南澄后来纠结的人生,但当时的他们怎会知道世事的无常呢?

那时的他一心一意沉浸在某种不可名状的心情里,而女生则望着他微笑起来:“怀南,我突然发现,你还蛮心软的。”

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顾怀南拉着安栋和南澄轰轰轰烈烈地搞起了“全校募捐”,不限钱财或者衣物,如果是书籍或者过冬棉被也很欢迎。募捐结束后由顾怀南负责找车运到周智收破烂的小院子里。

他还找了他爸赞助了几万块钱把那个小院翻新了,该上学的孩子都送去了附近的学校念书。

那天周智哭了,睿睿哭了,南澄哭了,其他一起去的女生哭了,安栋哭了,只有顾怀南没有哭。

他很践地说:“我上次已经哭过了,这次就不哭了,没什么好哭的。是好事嘛。”

南澄和顾怀南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而变得前所未有地亲近起来,她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小心翼翼保护自己一因为她开始相信这个男生会尽他所能地保护她,不让她受伤。

也确实,因为顾怀南的关系,那些看南澄极为不顺眼的女生忍气吞声,偃旗息鼓。尤其是那个司徒美娜,偶尔在学校里撞见,看南澄的眼神好像能直接将她绞死,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敢再动她分毫。

因为她是顾怀南在罩的人。

安栋甚至开玩笑地喊起了“嫂子”,南澄每次都窘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拍打着安栋的手臂,结结巴巴地说:“别,别乱叫。”

顾怀南只是笑,并不阻止,几乎是默认的态度,这更让南澄觉得难堪,但层层难堪之下,却又是无法解释的甜蜜。

关于童年的痛苦回忆似乎在记忆的画板上逐渐褪色,复杂微妙的家庭关系也不再是无形中的压力,南澄渐渐变得开朗爱笑起来,甚至偶尔会和同学相约外出逛街一当然那些同学,来来去去也就是顾怀南、安栋还有同桌苡米。

那是个周六,天气好得异常,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天气才刚刚开始转暖,南澄怕穿羽绒服显胖,所以只穿了黑色的呢大衣就出了门。

她在公交车站牌下等公交车时,冷风灌进领口还是觉得有点冷。

那个奇怪的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南澄的视线的。

说奇怪她也不奇怪,只是以她的年纪来说,她的穿着过于时髦妖艳,细高跟,包身亮色连衣裙,外面裹一件做工精致的羊毛大衣,妆化得一丝不苟,可眉毛却画得极细极淡,让她的五官看起来特别的缥渺,像隔了层雾气,始终记不清她的长相。

但她有一双分外亮而黑的眼睛,透过浓雾直射人的灵魂。

她已经直直地望了南澄超过有十秒钟,女生不自在地换了几个姿势,来回踱步,最后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回望她。

那女人竟然欣喜地笑起来,踩着细高跟就要朝南澄走过来。

南澄等的那班公车刚好到站,她紧张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公车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假装镇定,实则心跳飞快地偷偷注意着那个女人的动向。

她好像非常失望,一直目送南澄坐的那班公车消失在视野尽头。

那天晚上南澄回家的时候南澈正在客厅打游戏,在打赢了最后关的那个大BOSS之后,他突然抬头看着南澄说:“姐,你今天出去有没有遇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女人?”南澄突然想起那个穿细高跟的女人。

“她说她是你的妈妈……”

“不可能!”没等南澈说完,南澄就激烈地反驳,她喘了几口气,望了望南宇和安萍卧室的方向,压低嗓门说,“今天的事别告诉爸妈……你以后别再理那个女人了。”

那天晚上南澄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反复出现女人的面孔和身影。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关于妈妈的影像但都以失败告终——她对她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很小的时候,南澄自己给自己编过故事,关于她的妈妈是如何温柔善良又美丽的女人,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而离开了她,终有一天会带着遗憾和悔恨回来找她的故事。

那是年少时的南澄乐此不疲的游戏,她甚至会每天黄昏搬个小板凳坐在村口,每一个经过的成年女性都成为她深刻观察和反复判断的对象。

后来南澄渐渐地长大了,她有了稳定的生活和家庭环境,安萍取代了她对母亲的想象,这个游戏才就此终结。

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妈妈会是那么妖艳的一个女人—妖艳得不像个好女人的样子。

既然她的妈妈已经缺席了她的童年和少年,南澄想,现在的她,也不再需要这样一个人了,无论她是真还是假。

——但,她一定是假的,她不会是她的妈妈!

十七岁的南澄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在凌晨时分坠入黑暗又甜美的梦乡。

那一刻窗外的天空是青黛色的,像一个欲说还羞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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