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人虞洪,入山采茗,遇一道士,牵三青牛,引洪至瀑布山,曰:予丹丘子也。闻子善具饮,常思见惠。山中有大茗,可以相给,祈子他日有瓯牺之余,乞相遗也。因立奠祀。后常令家人入山,获大茗焉。
——陆羽《茶经·茶之事》引载《神异记》
一
姚江里的千岁浮木,已经顺流而下,
顺流而下,看起来年轻而浑圆。
生就吴人之相,但这不是茶树,
这不是九千香的茶树。
爬上干栏,你就回到河姆渡的草屋。
你家的陶罐里,还有几叶樟,给儿充饥祛病。
樟木就在屋后幽会的地方,
还有稻谷、菱角、橡子、芡实,
都在它们繁衍的地方,煮南国史上的一锅粥羹。
是为茗粥。时为母系。
一切的伟大在高潮中牺牲,
一种植物在水面以下,找地面的高度。
吴祖一天天长大,在时间上吹拂的风,
香了数百里的一条姚江。
海洋真的已经走远,但茶树没有腐烂。
七千年已久,我还有与你同岁的茶叶儿。
二
把我们叫醒的是历史上的一个人。
他尝这一百种草,这一叶清,那一叶浊,
人们就从睡眠离开,或者重新进入睡眠。
埋葬尸体的地方,还埋藏着生命以外的秘密。
掀开一块石板,是一种情形,
再拆开另一块石板,如果他是中毒而去,
他没有咀嚼那几片清叶。
他的睡眠里没有茶薰。
把我们叫醒的人是祖先里的一个英雄。
当年他云游四方,如产卵的鱼,抵达上游。
或为江南,或为海东,
他偶见一灌木丛,摘一叶入口,
再摘一叶入口……
我们彻底从睡眠中醒来,看古人彻底进入睡眠。
神农饮茶是在当年四月,
满口余香却飘了五千年。
埋葬尸体的地方,再拆开另一块石板,
上书:天下有茶,自去毒始。
三
把半睁的眼睛闭上,就此进入茶乡,
从山顶到山谷,都是唐宋消息。
胡麻饭、山羊脯的美食都留有古代味道,
溪边的两位绝色美女,却忆不起年代了。
年代久远,或可结为夫妻。
给你晚饭,和你爱喝的老茶,
茶园之内躬耕,你忘了自己是在困境之中。
上山采药,你忘了自己曾是四明山的迷路者。
白水冲上,有一半的故事变成历史,
半年之后辞别,原籍已不见亲朋故旧。
问一儿童,已为七世之孙;
问白水冲上的月色,仿佛美女的茶局,
一两处道家的屋宇也没入茶畴之中了。
把半闭的眼睛睁开,就此进入茶梦,
漫山之茗已经醉倒,旨在摆脱心造的困境,
道士山上,明天又是采茶天。
第一杯清茶依旧先供奉四明仙姑,
我只从茶屑里,来闻你经书里的氤氲。
四
事到如今,我还活在我的汉朝。
我在大岚之镇牧羊,羊额岭上有我的羊群。
“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我的大茗与我同高。
第九洞天之内,有大象,有金枪鱼为伴,
我的越州更有热带基因。
我看见东汉时的一个县令爬上树梢升天,
他的妇人却坐在桥边,脚踏云朵而去。
我把升仙桥的遗迹,留在这大岚山旁。
我已经出门太久,回家后我的狗冲我狂吠。
飘浮在浓雾中的村庄和月光下闪烁的丹山赤水,
在汉代与我擦身而过。
口口相传,我是丹丘子。
古越州上,我饮茶升仙。
我的大茗,我的羊群,我的汉朝在一起,
期待被后世采摘,被送到你的杯底一饮而尽。
五
眠岗之上,飞尘不到。
眠岗之上,空气明显湿润,
湿了浙东六县,
但并不能湿了衣裳。
眠岗之上,拨开一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草,
茶事浩如烟海,处变不惊。
茶农的衣裳,早在一九五五年就被冬雨湿透;
当初的乌干菜和白米饭,
一口一口,咽成肚子里的陈年往事。
眠岗之上,一汪泉水沉默得也像旧时光,
一条大河的源头,
就像母亲年轻时的面容。
四丰村的前世,有一个起点,
有一丝线索在江南,在眠岗之上。
眠岗之上,春光不走。
虎狼之眠已去,牛羊之眠也远,
地之眠,泉之眠,顺山而下顺江而流。
茶之眠,今春发芽。
六
大茗在山:陶匠的努力,抵不过风沙和时间。
把地域的陶土在风里一抖,
可以惊现一身的迷雾。
从山坡之上,草木之上,看一眼明州的体态和心神。
有一半仙风道骨,与茶同宗。
大茗在水:在泉水之内看见的人,去往大洋。
江北岸的轮船码头挤满了青瓷,
而越窑之火已熄。
南洋或者东洋有人撑船,
一路之上未知水多人多,瓷多茶多。
大茗在天:上林湖就是一碗茶,余温还在。
一滴水在一片叶子上滴了千年,
与前朝的那些事相映成趣。
在甬上休息,就像坐在一株茶树旁边,
休息一下,方看得出她的秘色。
2006.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