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希望了,没希望了……”任健苦笑着摇摇头,“我这会儿也想开了,其实,压在下面出不去,还不如赶紧死呢。死并不可怕,我只是担心我爸我妈。妹妹没了,他们太孤单了,还有什么希望呢?”
说到这里,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哗哗地从他脸上淌下来。
看着任健的泪水,姚强反而清醒了一些。
希望——希望——,希望到底在哪里呢?
他想起来,刚才很容易就钻了进来,好像洞口被人扩大了。
“楼板太重了,谁都抬不动。”他口里念叨着任健说的话。
忽然,他眼前一亮。“任健,快把西红柿吃了,保持体力。李志欣他爸是吊车司机,我去找他,开吊车来,一定能救你出去,一定有希望!”他把西红柿塞回任健手里。
事不宜迟,他一边口里不住地嘱咐任健把西红柿吃了,一边转身往外钻。到了外面,只见周阿姨在路边的棚子里紧张地给几位重伤员处理伤口,唯有肖晋萍在洞口前等着。他把斧头递给肖晋萍,对她喊着:“你照顾好她们,我去找李志欣他爸。”
他不顾路途难行,踩着遍地的砖石瓦砾,顶着雨撒开腿就跑。
10.
到了李志欣家,却见到李志欣的妈妈和妹妹打着伞坐在砖垛上,一扇门板停放着一个蒙着棉被和雨衣的尸体,李志欣头顶草帽在自家房子的废墟上扒东西。
“婶,我叔呢?”姚强气喘吁吁地问。
“你叔他,他在这里。”李志欣的妈妈指着门板,悲痛地说。
姚强心凉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知道,只能另想办法救任健了。
见到姚强,李志欣拿着扒出来的杂物走过来,脖子上挂着个军用水壶。
“任健压在楼里了, 有一条腿出不来。”姚强告诉李志欣。
“嗯。我爸,没了。我姐上夜班,砸在厂里了。我表舅,就是王晓晖一家,都没有了。”李志欣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说。
“我奶也没了,还有黄向东、肖晋萍她妈、任健他妹。” 姚强搂住他的肩头,拍了拍,“哥儿们,谁也安慰不了谁,要挺住,这个家全靠你了。”
李志欣庄重地点点头,摘下草帽扣在姚强的头上。“我大爷从乡下老家来了,现在带人去找我姐的尸首,过一会儿他回来给我爸和我姐找地方安葬,然后接我妈和我弟弟回老家。等他们走了,我去看任健。”
离开李家,雨越下越大,姚强心乱如麻,嗓子火烧般地疼。他摘下草帽,仰脸任雨水流进嘴里,一路茫然地往回走。怎么办?他的眼前浮动着任健苍白的面容,耳畔回响着他的声音,脚下却不由自主回到自己的家。街坊们也在一块高地搭建了大棚子,整个一条街幸存的人们都在里面避雨,那些青壮年都忙碌着找东西苫盖棚子。
“强子,任健救出来了吗?”是爸爸在叫他。
“还没有。”他跟着爸爸进了棚子,大姐已经从乡下跑回来,给了他一把饼干和半个生茄子。他十几个小时没吃没喝没休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边吃边讲了任健的情况。爸爸听完站了起来,到旁边的一个破箱子里拿出一把凿子和一把锤子,招呼两个壮小伙:“大力,小光,你们跟我去救强子的同学。”
“余震一股劲地发生,谁知道啥时候来次大的,那孩子就全完了。你们卖卖力气,救人一命能积大德。”爸爸是开滦井下的采煤队长,两个小伙子都是他的手下,服服帖帖地听他指挥。
姚强换上自己的衣服,挣扎着站起来,领着他们便走。他心里又生出了希望。
到了二层小楼,姚强找来自己的斧头。爸爸抡开斧头又把洞口扩大了许多,率先进去观察。
下井挖煤的爸爸就是有办法,不一会儿,他便钻出来说:“楼板比地板结实,弄不好还会坍塌。依我看,不如把任健腿下面的地板凿开,或许能行。”
“姚叔,您歇着,我们哥儿俩进去干。”两个年轻人不由分说,抄起工具一先一后地钻进去。不大一会儿,里面便“叮叮当当”地响起了凿水泥地面的声响。
姚强暗想:我咋就没想到这个办法?差点儿没急死,却无计可施。爸爸轻而易举就解决了问题,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姚叔,地板掏开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一个年轻人探头喊着。
“你们出来,都出来!我去抱他,别出意外。”爸爸噌地跑到洞口,等两个年轻人出来,他自己钻了进去。几分钟后,爸爸在里面喊:“接着点儿!”
两个小伙子伸手到洞口,小心翼翼地把任健接了出来,抬到路旁的棚子里。一直忙着处理伤员的周阿姨放下手里的活儿,蹲在儿子身边。她拿着从药箱里找到的一小瓶生理盐水,用水稀释后,颤抖着手喂给他喝。她强忍悲痛,仔细地给儿子检查伤势。任健的右腿肿的利害,显然是血管破裂了,有挤压综合征的迹象,周阿姨实施了紧急治疗措施。
她心里明白,如不赶紧治疗,儿子这条腿恐怕保不住,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这功夫,姚强的爸爸扒出两床被子,把燕子的遗体也抱了出来。“强子,你陪着任健,别乱跑。有人听收音机了,北京没事儿。听说救灾的解放军已经进来了,你们都别害怕。不要乱跑,不定啥时候我就能找辆车,送他去外地治疗。”
爸爸说完,带着两个手下走了。周阿姨追着想道谢,姚强把她拦住。
姚强回到棚子里,俯身在任健面前,只见他二目微闭,苍白的面容沉静似水。
任健感觉到了面前的姚强,轻声地说:“我出来了,刚才我错了,还是有希望的。看来,到啥时候都可能有希望存在,……希望不在上面,就可能在下面。哦,人活着,最不该放弃的就是希望!”
说着,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姚强深有同感,连连点头。任健的话中富有哲理,很有大人味儿。姚强思索再三,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长大了。
雨越下越大,人们全都坐在搭起的棚子里躲避。天色将晚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很强烈的余震,一片积水晃起了水波。“地下冒水了!”身旁一个惊慌的妇女抓住了姚强的胳膊。只听“轰隆”一声,二层楼的废墟再次坍塌,把姚强最初掏开的那个洞口严严实实地堵死了。
看着昏沉沉的任健,几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暗暗为他感到庆幸。
天色黑下来,新华路上传来了喧哗声,人们纷纷传说这里的地面要塌陷,惶恐不安地结伴向西边走去。
尽管有少数人对这种说法持有异议,可这种时候最适合谣言流行,往往连很理智的人们也不辨真假,有越来越多的人们加入了逃难的队伍。从二层楼里逃生的邻居们也惶恐了,纷纷收拾好从废墟中抢救出的财产,踏上了西去的路。
好心的邻居要抬着任健一同走,周阿姨坚决地拒绝了。她对姚强说:“姚强,你先回家吧,我和任健不能走,别拖累你。”
“不,家里有我爸爸,我陪着您。”姚强拿着那把斧头,望望头顶如同黑锅底的天空,义无反顾地回答。
肖晋萍姐妹也表示不愿意走,留下陪伴任健母子。
夜色笼罩着震后的唐山。面对围在身边的几个少年,刚强的周阿姨禁不住流下了泪水。生死关头,是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们救了她和儿子,给了她勇气,这种生死与共的情谊深深地打动着她的心。她把头上缠着绷带的晋英搂在怀里,啜泣着说:“咱们不走。天塌不了,地也陷不下去,咱们都有希望。解放军来了,会有人来救咱们的,咱们都不走。”
天色越发黑了,李志欣找到这里,带来了一个手电筒。他和亲戚掩埋了父亲、姐姐、表舅一家的遗体,妈和妹妹已经被亲戚接到乡下,他遵守诺言来看任健。
人群汇成了人流,他们点起火把,扶老携幼,用自制的担架抬着伤员,沿着新华路两边浩浩荡荡地向西而去。这幅情景,以前还只是在战争电影中能看到,如今却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
棚子里只剩下周阿姨和五个孩子,目送着不远处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坐在门板搭起的地铺上,身旁放着人们从附近商店扒出的蜡烛、火柴,一个盛着雨水的破水壶和一袋生花生。这都是离开的邻居们留给他们的东西,供他们度过这漫长的黑夜。
次日早晨6点多,任健的爸爸扛着一个简易担架找到他们。“解放军来了,咱们有救了!”爸爸高门大嗓地喊着,“走,抬上任健去找医疗队!”
任健当天便被解放军转送到外地医院。遗憾的是,他的右腿最终没有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