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姚强一口气说完自己地震前后的那段经历，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在场的肖晋萍和李志欣重温了往事，而三个孩子都听得入了神。
这场地震给所有亲历者都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无论是受害者还是救援人员都经历或目睹了惨烈的场面，很难在短期内摆脱心理上受到的影响。肖晋萍就是想让姚强和李志欣引导孩子们多说话，引导他们发泄情绪。可说了半天，三位成年人却发现，随着谢全兴和姚强的回忆，自己也感到呼吸顺畅，出气都痛快了。
姚强总结说：“多少年来，我印象中最深的还是任健那句话：人活着，最不该放弃的就是希望！任健能认识这个道理，全兴他们三个也有亲身体验。不要轻易放弃，有希望就有一切，这就是咱们应该从中汲取的经验。”
“我倒有个想法。既然你们都是体育爱好者，等今年8月份北京召开奥运会，我请你们去北京看奥运会，我负责解决你们的食宿。”
肖晋萍忽发奇想，兴奋地说。
“那敢情好，我负责购买比赛门票，到时候咱们都去！”李志欣高兴地喊。
正说着话儿，护士小梅轻轻推开门：“肖主任，谢全兴的爸爸妈妈来了。”
话音未落，门口出现了一对朴实的中年夫妇，他们热情地与迎上前的肖晋萍打招呼。
“爸，妈，你们快来，救我的姚叔叔和李叔叔都在这里。”谢全兴高兴地喊。
姚强等人起身迎接。谢全兴的爸爸谢立东一步迈进屋子，不等姚强站稳便一把抱住了他的肩头，口里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全兴妈走过去拉住李志欣的手，眼里含满了泪花，一个劲地道谢。
姚强扶着谢立东坐下，自己也坐在椅子上。谢立东抹了一把眼泪，声音颤抖地说：“姚大哥，李大哥，您们救了全兴，就是救了我们一家人，我该怎样感谢您们哪？”
“不用谢我们。这次地震是咱们国家的灾难，不是咱们一家一户的事情。地震后全国都投入了抗震救灾，我们救了全兴也是情理之中。我们唐山也经历过地震，也是有了全国各地的支持才重新建起了新唐山。”姚强恳切地说。
“大哥，您说得在理儿。我们遭了灾，这么多人都来帮忙，让我们心里好受了许多呀。”全兴妈抚摸着谢全兴的头，流着眼泪说，“全兴，记住，姚叔叔和李叔叔，还有姚主任，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哪！”
谢全兴问：“爸，妈，你们护理的护士姐姐和那些孩子恢复得好吗？”
“受伤的那个姐姐今天转移到外地，安置点的另外两个孩子也都找到了亲人，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可以专心地看护你了。”妈妈疼爱地擦去他额头的汗水，掏出梳子给他梳理头发。
谢立东也过来拉住全兴的手，动情地说：“幺娃，从今以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谢全兴的脸上忽然露出顽皮的笑容，他笑着说：“爸，妈上次来说是你救的她。可我就不明白了，你在成都，怎么那么快就到家？是不是你回家跟妈妈离婚来了，正好赶上地震？”
谢立东没有回答，妈妈却红了脸。她眨着大眼睛，深情地看着谢立东：“你爸爸是拼命赶回家救咱们娘两个来了，他心里装着咱们呢。”
“这么说你变卦了，不让他下课了？”谢全兴撒娇地问。有机会跟父母在一起，他心里高兴，成心拿着老妈开逗。
全兴妈脸更红了，着急地说：“你这个娃儿，说啥子嘛！当着叔叔阿姨的面，老是拿着老妈儿开玩笑，多不好意思嘛。”
谢全兴见谢立东在一旁笑着不说话，便问他：“老爸，我听说地震时到咱们青元镇的路都不通了，你怎么回家那么快？”
全兴妈说：“为了救咱们娘儿两个，你爸爸风急火急地翻山越岭，都不要命喽。要不是他来得及时，我早就见阎王老儿去了，咱娘两个恐怕都见不上面喽。”
“你说啥子嘛！要是我赶不回来，搞不定姚大哥和李大哥连你也救了，还能让你老人家死掉？你老人家那个厉害劲儿，阎王老儿都不敢收你哟。”
谢立东的话让大家全笑了，全兴妈又羞红了脸。谢立东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脸上现出得意的气色。
“那你老人家就别卖关子了，说一说从成都回来救我们的故事嘛。”谢全兴催促着。肖晋萍也说：“是呀，上次你说得不明不白，这次就好好儿说一说吧。”
“说一说？好，好，咱就说一说。”谢立东在椅子上坐好，“姚大哥，李大哥，肖主任，还有新亮、秦娟，从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我家丑不怕跟你们说，地震前一天我因为看足球赛跟全兴妈吵了架，差点闹离婚。这事儿也跟大伙儿说说，省得你们不知前因后果。”
谢立东又喝了一口水，有头有尾地摆起了龙门阵。
2．
谢立东是个超级球迷。小的时候他看过几位下乡青年踢足球，飞来飞去的足球如同欢快的小鸟，把他的魂儿都给带飞了。靠着打柴采草药凑够钱，他买了一个小足球，把镇子边上的一块荒地稍加平整，码上几块砖头当球门，放学就找伴儿来踢，不到天黑不晓得回家。
等他长大成人，娶了媳妇自立门户，东挪西凑买了台黑白电视，专找足球比赛看。老婆爱看电视剧，跟他抢电视，两个人为此没有少发生争执。为了有机会看全兴队的比赛，谢立东跑到成都去打工。他心灵手巧，是个颇有水平的川菜厨师，很快就在成都立住了脚，把全兴母子也接了去。他加入了球迷协会，整天跟一群铁杆球迷混在一起，喊着“雄起！雄起！”，吹喇叭敲鼓挥着旗子，跟着全兴队到处走。
球队赢了，他兴高采烈，炒几个好菜喝啤酒，还要唱上几句川剧。球队输了，他垂头丧气，灌上几口白酒睡大觉。有一次，他带着小全兴去看球。他把全兴架在脖子上，颠颠儿地跳，直着脖子喊“雄起”。回家时一看，全兴的两只小鞋子全没了。全兴妈跟他大吵，他却说：“丢了孩子，没丢娃子，吵啥子吵嘛。”四川话中鞋子的发音是“孩子”，把全兴妈气得没办法。
到后来，家乡的旅游业兴旺发达，谢全兴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全兴妈带着全兴回到家乡，到一家旅馆应聘当会计，谢立东则留在了成都。
四川大地震的前两天，赶上星期六。谢立东一大早便从成都回了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度周末。前一天的晚上，全兴妈给谢立东打电话，让他回家刷房，门窗也该刷油漆了，院子里有些活儿也要干。
在电话里，谢立东却一百个不愿意。
“这两天我还有事，刷墙、刷门、修院子可以等一等，下个礼拜再说嘛。”他话是这么说，底气却明显不足。
“等啥子等哦，趁着现在天气凉爽，赶紧把房子刷一刷，都三年没刷房了。”全兴妈对着电话大声说。
“早几天、晚几天，有啥子关系？哪阵子刷不成，非要赶在这两天？我这两天有着急的事情要办，等一等嘛。”电话里，谢立东还是不情愿。
全兴妈生气了。“你有啥子正经事情？整天打滥仗，还不是要看足球。人家都说是看足球窝心，不看足球顺心，可现如今满四川找一找，哪个球迷还像你这瘟猪不知改悔？”
“好啦，好啦，我回去还不成？咋个说法，净说些没来头的话。”谢立东没好气地回答。他乘坐早班车赶回了家。夫妻两个倒腾了半天，把屋子里的家具什物归拢到院子里，买来油漆、涂料等物，借来要用的工具，一上午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下午正式开干。
全兴上午去补课，中午吃饭的时候，老爸瞅着全兴妈不在的机会，神秘而亲切地问：“幺娃，下午还有课吗？”
“有，老师还要补课，明天才休息一天。”谢全兴知道，老爸准是有什么瞒着老妈的节目要上演，不然不会跟自己主动套近乎。
“好娃儿，下午请假不去了。你帮一帮老爸嘛，咱们早一点儿干完这活儿，回头儿有好事儿。”谢立东故作神秘。
“不就是四川队要打青岛队嘛。”谢全兴拿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腔调，“撂着墙不好好儿刷，谁喜得看那个球赛？”他知道，看不上这场球，老爸心里不定慌成了啥样儿。瞧他那副恍惚不安的神色，今儿下午这场球不看是过不去了。
谢立东嘴巴凑近全兴的耳朵：“好娃儿，老爸求你了。给你五十元，干不干？”
“一百，不还价。”谢全兴坚定地说。
“哎呀呀，还是亲儿子呢，明摆着敲竹杠嘛。”谢立东一边掏钱，一边抱怨，“你家老子买了球票，让你妈一通臭训，只好回家来，球票给了人，钱都没得要。这不，刷墙修院子都是我掏钱，老子后几天的饭费都没了。”
“得了，得了，您还是留着。我逗您玩儿。”谢全兴按住了他掏钱的手，“您留着，我还想看球呢。”
“这才是我的幺娃儿。”谢立东满意了，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在全兴的碗里，“吃吧，吃吧，吃饱了帮老爸干活儿。”
3．
说来也巧，全兴妈工作的旅馆来了电话，说是有个旅游团不期而至，要她抓紧时间赶去帮忙。
这更给爷儿俩提供了看球的好机会，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全兴妈一五一十地把要干的活儿吩咐了一番，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管事儿的一走，剩下的两位抓紧行动，提桶接水稀释涂料，慌手慌脚地开始了刷房工程。
球赛将在三点钟准时开始：四川队对青岛队。这场比赛两强相遇，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激战。对这两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球迷来说，盼着看这场球赛就如同小孩儿盼着过年，大黑天盼着天上出星星见月亮一般。
爷儿两个三下五除二，滚子、刷子一起上，不大的功夫便刷完了墙。当然，刷的水平和质量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东一道子、西一绺子，涂料甩了一地。正当谢全兴把油漆对上稀料要刷门，谢立东大喝了一声，吓的谢全兴差点儿把刷子扔掉。
“时间快到了，开电视！”
谢全兴看看表，离三点还差一刻钟呢。
“着啥子急嘛？先给门刷完油漆再说，省得老妈回来跟咱们算帐。”全兴拿稳架式，在门上刷了一道子油漆。
谢立东放下手里的工具，三两步跑到院里，拉起一张桌子。“全兴，住一住手嘛，把桌子搬进去，把电视接上电打开，先做准备。”他说。
谢全兴无奈，搭起桌子的另一头。两个人摆放好了桌子、椅子，打开电视，也就差不多下午三点钟了。很快，球赛正式开始。
开场后四川队表现不错，谢立东来了精神。他从搬到院里的碗厨中拿来啤酒，摆出香酥花生，有滋有味地喝着、吃着看球赛。他抓给谢全兴一把花生，仰脖喝一口啤酒，往桌子上墩一墩瓶子，吼了一嗓子，觉得浑身都舒坦。
比赛起了高潮，四川队一名队员接队友传球，接连突破2名防守队员，直接面对守门员，在射门时却没有把球控制好，将球挑飞了，浪费了一次绝佳的得分机会。谢立东张着嘴，瞪着眼，站了起来。球没进，他“嗨”地叫了一声，一屁股坐下，连连摇头。
最后的结局是0比0战平。虽说没能在主场获胜，但四川队表现非常出色，在场上气势如虹，发起一波又一波进攻，竟然一直压着强硬的青岛队半场打，没给他们表现的机会。这个结果，让内行看门道的谢立东和谢全兴很是满意。
球踢完了，他们赶紧关闭电视，各自拣起工具接着干。两个球迷倒是过足了球瘾，可剩下的干活儿时间实在有限，只好潦潦草草地对付了。谢全兴给几扇门刷一遍油漆，就顾不上刷窗户了。谢立东又给房子滚了一次涂料，时间就到了6点多，全兴的妈妈回家来了。
兴冲冲回家的全兴妈手里提着一大袋的吃食，打算犒劳一下两位劳苦功高的刷墙大师傅。进了院子一看，却是寒冬腊月喝凉水——心都凉了。只见大件的家具都还乱七八糟地摆在院子里，地面上沥沥拉拉滴的到处都是油漆、涂料，两个手忙脚乱的大男人无比尴尬地看着她傻笑。
她没有说什么，至少从脸上看丝毫没有异常表情。她不动声色地进了屋，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她顺手拉开抽屉瞧瞧，只见塑料袋里装着的香酥花生还有不少没吃完。谢立东忘了收拾啤酒瓶子，也放到了桌子下面。她摸了一把电视机的壳子，还是热的。
“哎呦呦，二位干活儿干的好安逸，边干边吃边喝，忙得很呐！”全兴妈扯开了嗓门，用夸赞的口吻喊着。那口气不用猜，今儿准有这爷儿两个好瞧的。
“妈，我们就是看了一会儿足球，没有耽误多少时光。”谢全兴赶忙解释。
全兴妈撇撇嘴，不屑地说：“看了一会儿足球？全场比赛九十分钟，中场休息一刻钟，以为我傻豁豁地啥都不懂？拿我当龙灯的脑壳，随你耍呀。”
“说啥子嘛，球场休息一刻钟，我们可没歇着。话说回来了，今天耽误几刻钟，不是还有明日吗？我们爷儿两个赶一赶晚儿，多干一会儿，也就找补回来了。”谢立东看出势头不对，看来服软是过不去了，干脆顶着来了。
4．
从给谢立东打电话叫他回家，全兴妈就对他不满意。这些年他一心痴迷足球，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情，已经让她一忍再忍。十多年前足球热，还能理解他，可如今提起中国的足球没人不头疼，避之唯恐不及，谁还追着看？只有他还是把看球当回事儿，不是脑壳进了水一塌糊涂，就是压根不拿这个家当回子事儿。听他那话头，还挺蛮横，好像理儿都在他那里似的。好，好，今儿就把帐原原本本地算清楚，谁也别装傻充楞地浑着来。
想到此处，全兴妈横下一条心，非要给他说道清楚不可。她表面反而不急不躁，换上了笑脸。“好了，好了，看就看喽，有啥子嘛！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看一看哦，到处脏兮兮的，咱们赶紧收拾干净，先吃饭。”
听到这话儿，还有这口气，两个男人的心都有些放宽了。这下子他们的手脚也利索了许多，不大的工夫就把屋里屋外收拾的有了模样。
“全兴，等明儿咱好好儿干，把这屋子打扮的赛过宾馆。”谢立东还是不放心，不时地看一看老婆的脸色。
全兴妈心平气和，看不出未来趋势是转晴还是要转阴。但经验老道的谢立东知道，老婆这种气色最难把握。很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搞不好会平地一声雷，瓢泼大雨不定啥时候猛然浇下来，躲都躲不及。
吃晚饭了，全兴妈把带回家的小菜一份份地放进盘子，在桌子上摆放整齐。
“还有啤酒吗？找出来喝！这饭吃一顿是一顿了。”全兴妈表面兴致勃勃地张罗着，眼神却很是冷峻。
听听这话，有点不对味儿了，什么叫吃一顿是一顿呀？谢立东心里感到有些不痛快了，可他还是感到愧意，不好说什么。
谢全兴没注意老妈话中有话，伸筷子就吃：“好吃，不错。妈你想得真周到，知道爸爸没时间做饭，买了我爱吃的小菜。”
“知道好吃还不给你爸爸找啤酒？对啦，我看抽屉里还有香酥花生，拿出来下酒安逸得很呐。”全兴妈找出剩下的花生推到谢立东的面前，“啤酒呢？为啥子不拿出来哦？要不，我给你老人家买去？”
坏事儿，暴风雨要来。趁着还没爆发，赶快吃饭，省得过一会儿挨训还饿肚子。谢立东给谢全兴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不再吭声，低头吃了起来。
长话短说。等一家人都吃饱喝足，全兴妈稀哩哗啦地刷了碗，把桌子收拾干净。这才换上一脸官司坐在桌子旁。
“谢立东，说一说嘛，这日子还过不过？”她面沉似水，语调则是平心静气。
“说啥子嘛？日子过得好好儿的，怎么说过不过的话？娘子，别呕气了，在下这里给您赔罪了。”谢立东说着，起身给全兴妈深鞠一躬。他是想开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谁想到全兴妈全然不买账。
“哎呀呀，我哪儿当得起你老人家大礼呢？你在外面老是干大事儿，是大人物，给我小女子行礼，别折了我的寿哦！”
全兴忍不住了，起身争辩着：“妈，就算我们爷儿两个看电视耽误了干活儿，也可以明天再接着干，何必这大火气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