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时代,如果父母退休或意外去世,子女可以顶替工作,到他们的单位去上班。她从小练武,身体比姐姐强壮,见人敢说话,从来不认生,到父亲的单位顶工上班准不成问题,那样一来就可以挣钱养家,供姐姐上学。而且姐姐的学习成绩从来就比她好,更有希望实现妈妈的心愿。
可是,姐姐尽管只比她大两岁,却一直比她有主见,自己从小就总是顺从她。或许这次要顶撞她一番,不听她的话了。
想到这里,肖晋萍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涌上心头,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姐妹两个本应是父母面前撒娇的小姑娘,如今却不得不学着独立,肩负起沉重的生活担子。
“姐,你学就行了,我也非学不可吗?”肖晋萍试探地问。
她的话很是小心,不想惹姐姐发火。自从听到父亲遇难的消息,姐姐一会儿怕她热,一会儿怕她跑远,警告声声,不绝于耳。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恨不得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就怕她有什么闪失。她知道,姐姐是负起了照顾她的责任。与此同时,她还隐约能感受到姐姐内心的苦闷,在她平静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极度的不安,如同挤压在地壳下沸腾的熔岩,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乖巧的肖晋萍不想触动姐姐敏感的神经。这其中还含有她对姐姐发自内心的牵挂。肖晋萍虽说与姐姐处在相同的境地,但她天生就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尚武精神,把爸爸挂在嘴上的“不要怕,顶住”这句话牢记在心。在天崩地裂、家毁人亡的不幸面前,这个小姑娘却依然胸怀一腔豪气,她认为自己应该照顾姐姐才对。
表面大大咧咧的她,内心始终把沉静瘦弱的姐姐当成被保护的对象。尤其是在父母双亡后,肖晋萍性格外露,觉得自己更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只是害怕内向的姐姐不能自拔,所以在有意无意之中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姐姐,尽量不惹她生气。
“你非学不可!”姐姐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一句,那口气不容肖晋萍争辩。
肖晋萍只好沉默。
姐妹两个感情深厚,肖晋英自幼便处处让着她,而且比她显得更成熟,所以肖晋萍对姐姐很是尊重,遇到事情反而是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倒是肖晋英先打破沉默。
她用尽量委婉的语调说:“晋萍,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对咱俩的期望吗?依我看,我反正已经初中毕业,就去爸爸的公司当焊工,你好好儿学习,然后去当医生。你胆大,当外科医生准没问题。。”
“姐,你光记住爸爸说的当焊工了,忘了妈妈说让你当内科医生。依我看,我去当焊工,你好好儿学习,将来好当医生。”
“咱们俩一人实现他们一个愿望好了。我是长女,先实现爸爸的愿望;你还小,慢慢上学,以后好实现妈妈的愿望。”
“姐,我身体比你棒,要说干活儿我不犯怵,可就是不愿意念书。你身体不如我,学习还好,干脆咱俩各取所需,发挥各自的特长。我爱干活儿就去上班当工人,你爱学习就继续上学,将来好去当医生。这样一来两不耽误,省得你当不好工人,我当不好学生,最后闹个鸡飞蛋打,谁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既然话说开了,肖晋萍便无所顾忌,滔滔不绝地把自己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
肖晋英没有马上回话,似乎在思考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晋萍,你还只有14岁,不管怎么说都是孩子。我今年初中毕业,按理说下乡、顶工都够岁数了。要说合理分工的话,那就是我到爸爸的单位去顶工,你继续上学读书,这才算合情合理。”
姐姐的话确实很有道理,让肖晋萍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话来回答。但在她的性格中,更多地继承了爸爸的倔强,何况在这种决定人生前途的大事面前,她下定决心要自己去承担上班养家的重任,不会轻易向姐姐让步。
“姐,别的事情我都听你的,唯有这件事例外,你必须听我的。你虽说比我大两岁,但是论个头、论力气我都比你强。再说了,论学习,你的成绩没人能比,不上高中太可惜。妈妈说过,她坚信总有一天大学还要恢复考试招生,到那一天就是你实现她心愿的时候。”
肖晋萍提到妈妈说的话,想起父母在世时其乐融融的家庭往事,想起父母对自己和姐姐的期待,心里顿感酸楚,泪水刷地流出来。
她能感觉出姐姐也在抹眼泪。姐姐不再说什么了。肖晋萍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话能把姐姐说服。
不知过了多久,肖晋英终于说话了。
“咱们两个说的都有一定道理,谁也说不服谁。我想出一个好办法:咱们两个抓阄,由老天来决定谁上学、谁上班。我找两张纸条,分别写好‘上学’和‘上班’,然后自己挑,谁也不许耍赖。”
这个主意让肖晋萍哭笑不得。姐姐一向读书多,讲大道理头头是道,非常理性,今天不讲道理了,相信天命,实在是反常。
“行啊,行啊,就听你的,抓阄就抓阄。”肖晋萍无奈地答应着。
肖晋英起身,点燃身边箱子上的蜡烛,从枕头边翻出笔记本和笔。肖晋萍也坐起来,看她如何行动。
肖晋英撕下一张纸,中间一折,撕开,又一折,撕成四张纸条。她在其中两张纸条上分别写了“上学”、“上班”,摊开了,让肖晋萍看。
“好吧,听天由命。”肖晋萍看过,一时也无话可说。
肖晋英拿着纸条,忽然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手抓着胸口很是难过。
“姐,你怎么啦?”肖晋萍拍着她的背,着急地问。
“你……你去,给我倒杯水来。”肖晋英喘着气说。
肖晋萍来不及多想,赶紧跳下床,到小厨房给姐姐倒了一杯水。
肖晋英喝了水才渐渐缓解过来。
“姐,你没事儿吧?”肖晋萍不安地问着。
“没啥事,就是气管有些堵。”肖晋英说着话,把纸条搓成纸团,放到床头的箱子上。
“为了公平起见,你先抓。” 她催促着,见肖晋萍迟疑,又说,“看什么,快抓吧,剩下的是我的。”
肖晋萍细细端详两个纸团,搓成皱皱巴巴一般大的两个球,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便随手拿了一个。肖晋英也拿了一个。
她先不看自己的纸团,对肖晋萍说:“你看看,纸上写的是什么。”
肖晋萍打开一看。“上学!”
一听这话,肖晋英看看自己手里的纸条,轻轻一笑:“你是上学,我肯定就是上班。这是天命,没办法。”
说着,她把自己的纸条放在蜡烛头上,忽地腾起一股红火,纸条化成了灰。
“这不能算数。”肖晋萍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她一时说不出来。
肖晋英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拍拍她的头,笑着说:“傻丫头,这叫老天有眼。咱们说好听天由命的,该怎样就怎样,不许耍赖。你就好好努力,说不定以后你还真能成为一名军医,让爸爸、妈妈的心愿都成为现实。”
她把剩下的纸条全都放在蜡烛上点着火,扔到地上,模仿着外国电影中人物动作,双手一摊,挤了挤眼:“我困了,睡觉吧。”
若干年后,肖晋萍在某军医大学的图书馆,从一本书上读到一个类似的故事。说是两个人打赌抓阄,一个人写了内容一样的两张纸条,然后把自己抓到的纸条吞下肚,由于无从验证内容,只能以对方纸条的内容为准,从而获得了胜利。
她恍然大悟。当年姐姐把她支去倒水,写了两张内容一样的纸条,读了自己纸条上的“上学”二字,然后把她的那张纸条烧掉。
她终于揭开了当年的谜团,眼泪泉水般涌出眼眶。她忍不住哽哽噎噎地哭出了声,毫无顾忌。旁边的同学都惊讶万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4.
这天吃过晚饭,任叔叔抱了一大堆罐头,周阿姨背着一个旅行包,二人来到肖家。任叔叔把怀里的罐头和饼干放在床上,告诉她们周阿姨外地的大学同学参加医疗队来唐山,带来许多罐头和饼干,这是给她们姐俩的。他问肖晋萍是否有时间,想让她带他们夫妻去姚强家看看,他要亲自向他们父子道谢。
闻听此言,肖晋英找出一个包,把罐头装进去,说是也要去感谢姚强,若不是他抢救及时,在余震不断的情况下自己姐妹的生死也将难以预料。
周阿姨忙止住她,指着自己的旅行包说里面东西很多,足够送礼用,那些罐头留着她们姐俩吃。一行人便锁好门,朝姚强家走。
已是8月底,天气虽然还很热,但傍晚时分会有丝丝微风,让人感到清凉。
姚强家门前摆放着四方小桌,几位邻居边喝茶边聊天。见到他们,人们纷纷散去,姚强的爸爸热情地招呼他们坐。家里只有姚强、他爸爸和二姐,大姐陪妈妈转到外地疗伤。
肖晋萍和肖晋英尊敬地跟姚伯伯打过招呼,任叔叔说明来意。
姚伯伯用空罐头瓶沏了茶水,放在任叔叔面前,豪爽地说:“老弟,那点小事儿别放在心上。我儿子和你儿子是好朋友,救他是我们爷俩份内的事,不救才不应该呢!再说了,我遇见我救,别人遇到别人也会救。您瞧这次地震,咱唐山都是相互救援,谁能见死不救呐,这不算什么!”
“大哥,话是这么说,可要不是您经验丰富,还有谁能救出任健来呢!”周阿姨十分敬佩地竖起大拇指。
“这话倒不假。”姚伯伯咕嘟喝了一口茶,抹抹嘴说,“我下井二十多年,在黑古隆冬上百米的地下,大大小小的险情遇到过不少,最关键的是要保持头脑冷静。这人呢,到啥时候都要冷静,头脑冷静就能想出好注意,方寸一乱就要耽误大事。强子那天就乱了阵脚,钻死牛角尖,光想着搬开楼板,想不到换条道儿走——去挖地板啊!”
说罢,他仰脸哈哈大笑,为自己那天的随机应变而得意。
肖晋英跟姚强的二姐是同年级同学,只是不同班。她问肖晋英什么时候去高中报到,肖晋英摇摇头说不打算上学了。二姐连声说可惜,肖晋英学习好全校闻名,要是不上学实在遗憾。肖晋英说早晚都要上班,晚上不如早上。
姚强告诉肖晋萍,他这些日子去学校了,给班主任章老师帮忙。章老师的丈夫罗老师不幸遇难,只剩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为人仗义的肖晋萍当即约定,明天跟姚强一起去看章老师。
回家的路上,任叔叔问起肖晋英不上学的事情。听了姐俩的决定后,周阿姨动情地说:“你们都去上学,我和任叔叔资助你们,不用为生活费用担心。”
肖晋英说:“阿姨,我们两个应该学会自立,这样对我们今后的成长有好处。”
“要是有好处,干脆我也上班去得了。”肖晋萍噘着嘴说。
“晋英上班也好,晋萍年龄小,不太合适。”任叔叔沉思着说,“有时间,我带你去你爸爸的单位,他们的领导我都熟悉,先把你的工作定下来再说。”
次日,肖晋萍如约找到姚强,叫上李志欣,三个人一起去学校看望章老师。
学校没了院墙,让人感觉很是异样,离着老远就能看到校园里那些树木依旧摇摆着枝头,只是往日的教室都坍塌成废墟。还能看到给学校搭建简易教室的解放军战士。路过足球场时,肖晋萍想看看母亲的墓地,李志欣也说班里的女同学王晓晖一家四口都埋在这里。他们转入足球场,只见这里坟头林立,根本找不到当初做的标记了。肖晋萍和李志欣叹息不已,只好放弃寻找。
家住学校的章老师每天都在忙学校的事,看管解放军清理出的学校财产,协助校领导商量重建学校的工作。姚强的二姐怕姚强乱跑,吩咐他每天来学校帮助章老师,帮她盖简易房,干家务活儿。
章老师和丈夫罗老师不是唐山本地人。当年师范大学毕业后,罗老师找到一张全国地图,一看唐山背靠燕山,前临渤海。他想:哇,到了唐山早登山、晚看海,多浪漫啊!便带上自己的恋人章老师到唐山来工作。到了唐山一看,离着渤海和燕山都还有上百里地,想登山、看海可没那么容易。章老师生气地问他:“你是什么眼神啊,是不是看的一比一千万的地图?”罗老师却说:“既来之,则安之,我看唐山就不错。咱们要是勤快一些,可以早起登凤凰山,下山后看看西北井大坑,不也是游山玩水吗?”这话把章老师“噗哧”逗笑了。凤凰山是市中心的一座小山,西北井大坑顶多是个水洼子。
地震发生时,反应敏捷的罗老师把章老师和5岁的儿子推到地上。床铺挡住了砸下来的房梁,母子二人得救了,而罗老师却不幸遇难,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章老师的亲友从家乡赶来,要接她们母子回去,章老师却执意不从。她发誓一生一世都要留在唐山,陪伴着罗老师,继续他热爱的教育事业。
在自己的学生面前,章老师依旧显示出坚强和乐观。然而,听肖晋萍讲述了她们姐妹两个争着自己去上班,让对方上学的经过,她却流泪了。
“你妈妈说得对,总有一天大学还要恢复考试招生,到那一天就是实现你妈妈心愿的时候。”她抹着眼泪,声音哽咽着说,“咱们都要好好学习,好好活着,让九泉之下的亲人放心。老师要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咱们共同努力。”
肖晋萍、姚强和李志欣也流下了泪。后来,章老师跟肖晋萍约定以后要单独给她上课,抛开当时内容简单的数理化教材,使用以前的老教材,高标准,严要求,全面提高她的学习成绩。
肖晋萍心情复杂地应承着,想起姐姐付出的代价,还有些骨鲠在喉的感觉。
转眼就是九月一日,根据新闻报道,唐山市所有409所中小学都克服困难,因陋就简地按时开学。
肖晋萍所在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伤亡惨重,还有许多师生转到外地治疗,加之简易教室尚未建设完毕,能够及时到校复课的师生们只是象征性地在大树下上了几节课,便投入了紧张的建校劳动。
唐山震后需要搭建的简易建筑太多,解放军人手非常紧张,同学们便成了帮助他们建校的生力军。当时有个口号,叫做“三个人的活计两个人干,抽出一人搞复建。”唐山各行各业的人们都积极行动起来,努力用自己的双手来重建家园。
大灾面前,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们用尚显稚嫩的肩头担负起历史赋予他们的担子。他们从废墟中挑选出还能用的砖石,一块块搬到盖教室的房基前。他们帮着施工的战士们和泥、搬砖、抗木杆,给窗户钉上塑料布。他们清除校园的废墟,甚至还帮战士们把埋在篮球场的遇难者遗体挖出来,迁移出去。
这些半大孩子都成了合格的小工和泥瓦匠,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每间新建的半简易教室都融入了他们流下的汗水。
近一个月过去,半简易教室全都完工,施工的部队撤出了学校。同学们把砖头和水泥板抬进教室,亲手把水泥板垒起来,用作书桌。学校初步确定,每个年级分上下午开课,两个班同用一间教室,各上半天学。学校终于可以正式开学了!
国庆节期间,姚强他们找到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及时到校的同学,通知他们学校将要开课,再不上学就真要耽误课程了。
假期过后,气温骤然下降。同学们背上久违的书包,自己带上小板凳,迈入曾亲手搬过砖、铺过油毡的半简易教室。
老师和学生都严重减员,学校把几个班级重新进行了合并。
教室光线阴暗,章老师神情庄重地站在黑板前,一个个点名。这里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也少了许多她熟悉的面孔,少了许多风华正茂的少年身影。章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
肖晋萍凝视着面前的黑板。不知怎么,她眼前竟模糊起来,觉得坐在这里顿觉肃穆,神圣感油然而生。她心中默默地发誓:爸爸,妈妈,女儿一定不辜负您们的期望,不辜负姐姐对自己的嘱托,努力学习,争取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将来成为爸爸希望的军人,妈妈希望的医生。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