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舅舅搭车来看望肖家姐妹。他拖着大包小包，给姐俩拿来好多东西。特别是他家里栽种的葡萄，黑紫发亮，装了满满一大篮子，看着就能让人流口水。肖家姐妹把葡萄分成几份，给左邻右舍送去，感谢大家对她们姐妹的照顾。
中秋节这天下午，肖晋萍放学后，跟着姐姐去看望医疗队的陈阿姨。
陈阿姨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只不过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小尾巴——陆营长送来的小男孩。陈阿姨说时间一长，男孩跟她有了很深的感情，前些日子街道要送他去石家庄育红学校，他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陈阿姨。陈阿姨也真舍不得让他走，便继续把他留在身边。
小男孩羞怯地躲到陈阿姨身后，从她的腿边露出小脑瓜，好奇地端详肖家姐妹。陈阿姨爱抚地摸摸他的头发，笑着对肖家姐妹说：“现在他就喊我妈了，我可舍不得把儿子送出去。”
肖晋萍从篮子里拿出一串葡萄递给小男孩。小家伙抬头看着陈阿姨，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神情。陈阿姨慈祥地对他笑，让他谢谢姐姐，尔后把葡萄接过去，一颗颗剥了皮，喂给他吃。
她说只给男孩留一串葡萄，其余的让肖晋英带回去。
“我们部队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你们都应该知道。”她庄重地对肖家姐妹说。
“阿姨，如果我们也跟您叫妈妈，您会收我们的葡萄吗？”肖晋萍顽皮地问。
肖晋英也笑笑说：“对呀，您说过，我们是军队的女儿，您是军人，我们就是您的女儿。”
“女儿给妈妈送东西，妈妈能不留下吗？”肖晋萍二话不说，把篮子放在桌子下，回头拉着姐姐就走。
陈阿姨忙拦住她们。“好啦，好啦，你们当然是我的女儿，我把葡萄留下还不行吗？不过，你们先等一会儿再走。”她让小护士拦着肖家姐妹，自己提着篮子进到帐篷里。
出来时，篮子里已然装满了东西。她用报纸把东西盖住，递给肖晋英：“你们别让我为难，妈妈送给女儿东西也不能不要。”
肖晋英刚想揭开看，陈阿姨忙伸手按住她，先不让她看，也别再推让。
肖家姐妹全都是爽快之人，知道推让也无济于事，便痛快地收下篮子，告别回家。
临走前，肖晋萍还拉着陈阿姨的胳膊，调皮地说：“妈，再见了。”陈阿姨笑得合不拢嘴，对她们不停地摆着手。
回到家，她们打开篮子看，无非是月饼、水果之类，还有两包细挂面。细心的肖晋英往下翻了翻，结果在底部找到二十块钱。
两个人唏嘘不已，知道没法儿再退给陈阿姨，也只好留下。
若是在往年的北方，走过喧嚣繁华的夏天，时间到了秋天，大自然便把成熟和静谧带给城市。但灾后唐山的秋天却依然充满了勃勃生机，各种车辆穿梭般往来，到处可见奔忙的人们。马路边，废墟旁，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无数的简易房。工厂开工，学校复课，整个城市展开了热火朝天的恢复工作。
秋风秋雨也不期而至。这天傍晚，狂风裹挟着暴雨降临了，考验着遍布唐山的简易房。有不少砖头压油毡的屋顶被风掀开，人们冒着雨爬上去，重新苫盖。
经过夏日的暴晒，肖家的简易房出现了漏水现象，特别是床头的一个位置尤其严重，肖晋英只好把小水桶放在床上。风刮动了屋顶的砖头，掀动了油毡，屋子里更多的地方都开始滴滴嗒嗒地漏雨了。水滴紧凑地落在铁盆、铁桶里，“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奏出错落有致的乐音。然而，屋外风吹雨打，屋顶如同战马奔腾、战鼓咚咚，那混杂起来的声响可就不太美妙了，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这种氛围下，两个女孩便有些害怕。好在屋顶还算坚固，她们点起蜡烛，躲在床上，盖了毛巾被，就着亮光读书，努力忘却外面肆虐的风雨。
忽然，有人大声敲响了房门。肖晋英吓的一哆嗦，用毛巾被蒙上头。还是肖晋萍胆大，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只听有人在风雨中喊：“晋英、晋萍，快开门，我是陆叔叔，陆营长。”
肖晋萍听出他的口音，告诉了姐姐。肖晋英赶紧下床，肖晋萍打开了门。陆营长带着两名战士，裹着一股风进了屋。
看到有几处漏雨，他安慰姐妹两个不要着急，搬了一个凳子，带着两名战士到屋外查看。肖家姐妹撑开伞，追到外面。陆营长打着手电，一名战士从低矮处爬上屋顶，把被风刮动的砖头重新压好。
“去屋里看看，还漏不漏。”陆营长命令另一名战士。
别处的漏水都偃旗息鼓了，唯有床头那处仍然不依不饶地有水滴落下来，砸在水桶里，发出带有嘲弄意味的响声，屋顶上的战士修了几次都没奏效。
情急之下，陆营长一边脱雨衣一边喊：“把雨衣盖上！”
肖晋英一把拉住陆营长：“叔叔，不用，屋里还有一大块塑料布。”
肖晋萍赶忙进屋，把用作饭桌桌布的塑料布拿出来。
铺上塑料布，陆营长仔细看过，屋里再没有地方漏雨了。
临走时，他大声说：“过两天要是天气转晴，我让张连长把你们的房子重新翻盖一下，天冷了，该准备过冬了。”
两天后，张连长率人把肖家姐妹的房子重建加固。
他们换了几根更粗的立柱和房梁，加了檩子，屋顶中间夹层放了草垫，上面多铺了两层油毡，然后用沥青涂了房顶，撒了沙子。四周砖墙以上的那部分墙体也钉上了保温的草垫，然后里外抹上泥，再涂一层白灰。
东北人张连长亲手用砖头盘了一个改良后的火炕：砖头砌的炕炉子连着斜穿过半边屋子的一条烟道，通到垒在窗后的烟囱，在烟道上放了床板，很是暖和。
新房子既结实又保温，堪称一流。陆营长里外查看后，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过冬没问题。回头部队撤走，我也放心了。”
过了一个多月，陈阿姨和陆营长都随着部队撤走，肖家姐妹为没能欢送他们而懊悔不已。好在不久后陈阿姨给她们写来了信，从此鸿雁传书，把女军医夫妇和两个灾区孤儿联系在一起。
后来，肖晋萍在军医大学读研究生，陈阿姨成了她的导师，在生活上和业务上都教会她许多东西。
6．
肖晋英办了顶工手续，到建筑公司上班。
她拒绝了领导分配她到办公室的好意，坚持当一名焊工，说这是她爸爸生前的愿望。感动之余，公司领导挑了一个水平最高的女焊工给她当师傅。
报到前一天，肖晋萍特意请了半天假，执意要在第二天陪着姐姐去单位。
那天晚上，肖晋萍把爸爸、妈妈的照片摆在饭桌上，双手合十站在前面，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而后，她用饭碗盛了米，点燃几根干挂面，插在碗里。那几根挂面，竟也冒出袅袅青烟，一点点燃下去，烧到了根部。
肖晋英打开箱子翻找衣服，为明天第一天上班作准备。她要把自己精精神神地打扮起来，免得让人觉得自己没了父母就可怜。她对肖晋萍的举动感到困惑，便找机会顺口问了一句她在干什么。
肖晋萍说自己是在向父母祷告，求他们在天之灵保佑姐姐，让姐姐上班后一切都顺顺利利，不受任何人欺负，不受一点工伤，早日学成出师，成为人人尊敬的好工人。
听了这话，肖晋英眼圈一红，低头胡乱地翻弄衣服，没注意有几件掉在了地上。过一会儿忙完了，她也抽出几根干挂面，点着后捧在手里，面对父母的照片暗暗祷告。肖晋萍问她有什么心愿，她说你只要好好学习，姐姐的心愿就会实现。
日子过得飞快，这话一点不假，转眼就到了冬天。
肖晋萍一如既往地上学，肖晋英则早出晚归地上班、下班。冬季来临，她们借来排子车，一个拉车，一个在后面推，买来了过冬用的煤，还备足了当时冬季不可缺少的大白菜。姐姐上班工作忙，肖晋萍便留心看她炒菜做饭，随后一招一式地做来，很快便能独当一面了。这个一贯受到父母宠爱、姐姐谦让的姑娘，一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也学会跟油盐酱醋打交道，精打细算过日子。
从看书写字的学生到整天与铁器打交道的工人，使得秀气瘦弱的肖晋英吃了不少苦头，加之风吹日晒，她如同变了个人。焊工容易闪了眼，她常常双眼红肿着回家，肖晋萍便为她用冷水敷、点眼药。这个工种需要有腕力，总是要蹲着干活儿，这个要强的姑娘除了勤学苦练技术，还通过多种方式增强了体力，很快便能独立操作，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
几个月的艰苦劳作后，两个姑娘的身高都明显增加了许多。肖晋萍的脸蛋更红了，为了让头发梳起来方便，她剪了个短发，猛地一看像个英俊的少年。肖晋英也壮实起来，脸色渐渐鲜艳红润。她常常加班，便也顾不得换上女儿装了，棉袄外面罩上妈妈常穿的银灰色短大衣，围上妈妈留下的围巾，俨然成了一个大姑娘，骑着爸爸那辆旧自行车来往于家和单位之间。
上班不久，肖晋英便带回两盏铁皮焊的电石灯，说是自家留下一盏，送给任叔叔家一盏。
她在其中一盏灯的铁罐里放上水，加上嘎斯石1，点燃喷嘴，便燃起了白炽的灯光。她告诉肖晋萍其中一盏是师傅亲手焊的，一盏是她自己学着焊的，准备家里留一盏，送给任叔叔家一盏。她让肖晋萍仔细看看两盏灯，猜猜究竟哪一盏是她自己的手艺。
猛地一看，两盏灯还真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肖晋萍认真端详一阵子，认定正在燃烧的那一盏灯肯定就是姐姐制作的，跟另一盏灯相比，工艺毕竟粗糙一些。
但她故意装作不知，指着旁边那盏做工很是精湛的灯说：“肯定是这盏，做的一点儿不如师傅的好。”
肖晋英开心地笑起来，说她真不是当工人的料，大睁着两眼分辨不出好赖货来。肖晋萍固执地说点着的那盏灯是最好的，要把“不好的”那一盏送给任叔叔。
“好啦，好啦，你就把我做得不好的灯送去吧。”
肖晋英也看出肖晋萍在装傻，笑着催促她。
肖晋萍出门往外走。她边走边想，姐姐学徒没几天，就能焊出像模像样的成品，的确非同一般。当初爸爸说她心灵手巧，会成为最出色的焊工，真是不假。
姐妹两个吃完晚饭，便在亮堂的灯光下读书。屋外气温下降，屋子里的火炉上烧着热水，很是暖和。
不知什么时候，屋顶传来细碎的“沙沙”声。任叔叔送给她们许多报纸，姐妹两个把屋顶糊上，便于保暖。声响就是从报纸上传来的。
“沙沙”声响过一次又一次。刚开始，她们一说话响声便停止，后来竟肆无忌惮，说话也不灵了，连续响起来。
“说不定，会不会是……”肖晋英仰着脖看屋顶，做着猜测，脸上渐渐现出些许的恐惧，迟迟不愿说出自己的猜想。
“可能是老鼠，吃报纸上的面糊。”肖晋萍说着，抄起捅火炉用的铁钩子，搬了一个凳子放在发出响声的屋顶下面。
“姐，做好准备，我把它捅下来，你用煤铲子拍死。”她站到凳子上，小声对肖晋英说。
“我，我，不敢。”肖晋英早就吓软了。
不用说拍老鼠，她把眼睛都闭上了。
肖晋萍叹了口气，无奈地下来，继续读书。
“沙沙”声又起，肖晋萍不耐烦了，拿起扫帚在屋顶上捅，也哗啦啦地弄出了声响。
“你响我也响，看咱们到底谁胆大。”她气哼哼地说。
老鼠果然胆小，让肖晋萍这一捅，便吓得不敢出声了。肖晋萍得意地冲着姐姐一笑，扔下扫帚，把烧开的水壶灌进暖水瓶。她在小碗厨里找出一把舅舅给的生花生，放在炉盖上。
她蹲下身，用铁钩扒拉着花生，兴致勃勃地烤。
花生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肖晋萍吸着鼻子，口里念叨着让姐姐等着吃好东西。她却听到肖晋英“啊！”地一声喊，声音甚是恐怖。
肖晋萍噌地站起身，只见两只小老鼠正沿着半截墙的墙沿飞快地跑。她飞速地挥起手中铁钩，“啪”地一下，击中其中一只，另一只嗖地蹿进床下。
肖晋萍得意地用铁钩挑起死老鼠，转身举给肖晋英看，发现姐姐堵着耳朵闭着眼，不闻不见，把自己变成了一尊雕像。肖晋萍哈哈大笑，打开房门，把死老鼠扔了出去。
她进屋说：“亏我武功高强，手疾眼快。要不，这坏家伙还要大闹咱们家呢。”。
“你，你逮住几只？”肖晋英惊魂未定地问。
“一只，我打死了一只。”
“顺着立柱爬下来两只！”
肖晋萍忽然醒悟：“对了，还跑到床下一个。好哇，这家伙潜伏起来了。”
她找出手电，照亮床下，探头寻找。可下面有一条烟道，还有架床板的砖头，小老鼠不知钻到何处躲藏，早没了踪影。
“哪怎么办？”肖晋英着急地问。
“怎么办？和平共处呗。都是为混口饭吃，何必赶紧杀绝呢？放它一马得了。”肖晋萍故意拿姐姐寻开心，摊开双手，不在乎地说。
“你倒是大方，不怕它夜里咬了你的耳朵。”肖晋英哭笑不得。妹妹真是好胆量，让她从心底佩服。
肖晋英平静下来，略加思索，有了主意。她找来一个盛油用的酒瓶，剥了一个花生仁塞进去。她想了想，又往里面倒了几滴香油，瓶口搭在砖头上，放在床下。
“那能管什么用？”肖晋萍把烤熟的花生收起来，放进盘子，问她。
“等着明天看好戏吧。”肖晋英胸有成竹地说。
两个人洗了手，剥花生吃，各自读书，随后熄灯睡觉。
一夜无话。
清晨，天刚蒙蒙亮，坚持早起练拳的肖晋萍率先起床。她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刚要开门，床上的肖晋英说话了。
“你看看床下的瓶子。”
肖晋萍低头，用铁钩把酒瓶钩出来。借着朦胧的晨光，只见骨碌碌滚出的瓶子里，一只小老鼠正徒劳无益地倒腾着爪子，可滑溜溜的瓶壁让它寸步难行。
“高招，妙啊！要说，我姐真不愧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就是有学问，捉老鼠都与众不同。”肖晋萍连声赞叹，举起瓶子让姐姐看。
肖晋英从被窝里探出头，看着瓶子里的小老鼠，说是还挺可爱。
“那养着好了，当作咱们的小宠物。”肖晋萍把瓶子放在床边的箱子上。
小老鼠瞪着滴溜溜的小圆眼睛，在瓶子底上打转。姐妹两个好奇地观察了一阵子，肖晋英最后叹了口气，吩咐肖晋萍把老鼠处理掉。
“它要是不吓人就好了，好歹是条性命。”她轻声说。
“姐，爸怎么说来着？不要怕，顶住！有什么好怕的。人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习惯了，就成了毛病。”肖晋萍说罢，提着瓶子出了门。
7．
天翻地覆的1976年终于过去，新的一年开始了。
中国发生了变化，唐山发生了变化，每个人都发生着变化。
进入冬季的唐山，人们的吃穿住用基本无忧，生活渐趋稳定。半简易居民住房、工厂、机关和各式各样的商店密密麻麻地相连成片，使得这个震后的城市呈现出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在全国人民的鼎立支援下，唐山人没有被天灾所吓倒。他们奋起自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着新的生活。从遮风挡雨的棚子，到最初成型的简易房，再到足以过冬御寒、门窗齐全的半简易房，短短半年之间，唐山人居住的房子几经更新换代。不论男女老少，凡是有劳动能力的人们都有了兴土木、盖房屋的经历，而且工程持续不断，技艺日渐精湛。从七、八岁的孩子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从废墟中扒出砖石，搬到自家的建房工地，是常见的场面。
劳动创造了人类。勤奋艰苦的劳作，也使经受了大灾的唐山人民从悲痛中走出，净化着自己的心灵。唐山大地震后，过了11天开滦煤矿便开始出煤，过了28天唐山钢铁公司便炼出了第一炉钢。学校按时开学，工厂陆续恢复生产，都极大地鼓舞了人心，让人们看到希望，有了奔头。那时的唐山人，流的汗水要比流的泪水更多。那时的报纸广播里，常常出现的一句话就是“英雄的唐山人民”。这句赞美的话，唐山人当之无愧。
生机勃勃的唐山，充满了旺盛的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