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左倾路线的结束,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在全国形成风气,让热爱学习的人们看到了希望。章老师在正常教学之外,专门给肖晋萍安排了额外的学习任务。肖晋萍如同换了一个人。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大大咧咧,把学习当成儿戏的学生了。她以姐姐为榜样,开始刻苦地学习。
学校最早的简易教室,条件的确艰苦,狂风暴雨袭来,窗框上的塑料布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屋顶也曾被风吹开过几次。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屋外不下雨,屋顶存留的雨水仍然滴落下来。
最要命的还是冷。教室内搭建了俗称“扫地风”的火炉,如同吃煤的怪物,红红火火地烧,制造了不少热量。可无孔不入的冷风似乎也要进来取暖,争先恐后地涌进屋来,带走了热量,把人吹得透心凉。
肖晋萍坚持着,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坚持,一直坚持到了寒假快要来临。
由于两个年级轮流上课,肖晋萍有时上午上课,有时下午上课。她回家便生上炉子,然后做作业,等姐姐下班。姐姐回家后,趁着天亮,赶紧做饭。吃完饭,姐妹两个有时携手上街转转,到商店买些日用品和食品,有时便干些家务活儿。晚上,她们各找一本喜爱的书,一直读到夜深人静。
这些日子单位加班,肖晋英回家晚,每天都到晚上7点左右才回家。这让肖晋萍感到了孤单。她做完作业,先把晚饭做好,手里捧着本书,却看不下去,呆呆地盯着黑黑的窗外,盼着姐姐早些回家。姐姐离着老远“叮铃铃”按响车铃,她便心情欢悦,开门迎接下班的姐姐。肖晋英往往会从挎包中掏出些肖晋萍爱吃的东西,诸如烤白薯,糖葫芦等等,塞给她。
这个时候,姐姐成为肖晋萍的靠山,让她心里踏实。而胆大心细的妹妹则是肖晋英的左膀右臂,给她力量和信心。
这天晚上,肖晋英却没有照例按响车铃,通知妹妹自己已经回家。随着自行车哗啦啦的一阵响,她猛然推开房门,气喘吁吁地进得屋来,跌坐在床上。
“姐,怎么了?”肖晋萍放下手里的书,吃惊地看着她。
肖晋英喘了一阵,脸上恢复了平静。她站起身,脱下棉大衣,若无其事地告诉肖晋萍没什么事儿,她只是骑车有些匆忙,累的。
敏锐的肖晋萍大感蹊跷。姐姐一向行事稳重,举止端庄大方,这种匆忙极为少见。她准是有事瞒着自己,而且是让她心烦意乱的事。但她清楚姐姐的脾气,她要是不愿意说,任你磨破嘴唇也问不出来。
第二天晚上,赶在姐姐回家之前,肖晋萍穿上爸爸留下的绿色军大衣,用围巾把头脸蒙得严严实实,出了家门。
她转过街口,走上一条黑乎乎的小路。路两边隔一段距离有一个条口,此时唐山的路灯照明已经恢复,但在每个条口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很是幽暗。
走了不远,她在一盏路灯附近站住,眼望着姐姐来的方向。过了好久,才陆续有几个人路过,有步行的,也有骑自行车的。肖晋萍心神不定,围着路灯踱步,一圈圈地转。一阵寒风刮过,让她打了个冷战。
昨天晚上姐姐惊慌的神情,让肖晋萍很是为姐姐担心。
爸爸教会她武功,培养了她的胆量,而那句“不要怕,顶住”的口头禅更是潜移默化地造就了她英勇无畏的气概。自打父母去世,她从内心深处便把自己定位成姐姐的保护神。可是,表面纤弱的姐姐却不声不响地担负起了照顾她的责任。不光体现在两个人争着上学、上班那件事上,姐姐在生活上还处处让着她,家务活儿总是自己抢着干,吃的、穿的、用的都把好的留给她。这让肖晋萍感到不服气,怎么自己会成为弱者,让姐姐操心呢?
“姐,我不是小孩子了,还用你哄着?”她有时会冲着姐姐嚷嚷。说也奇怪,姐姐从来不跟她多说,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的眼神似乎在说:父母不在,我要管你。我比你大,你要听话。
无声的语言更有说服力。每到这个时候,肖晋萍便会失去与她争辩的勇气,跟她对视片刻后,无奈地去享用自己的“特权”。
昨天的情况,让肖晋萍在担心之余还有些兴奋。她预感到,自己终于有机会能为姐姐做些事情了。
肖晋萍正想着心事,从小路上迎面驶来一辆自行车。只见一个身穿劳保棉衣,头上严严实实地戴着劳保棉帽,大黑天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墨镜的人,急匆匆地骑着车。骑车人从站在电线杆旁的肖晋萍身边经过,连头都没抬。
是姐姐!肖晋萍没认出人来,却一眼认出爸爸的那辆旧自行车。
肖晋萍不知姐姐为何打扮成那副模样,心中很是诧异。她的脑海中风起云涌,飞快地猜测着各种可能性。同时,她在为自己下一步要采取的行动做着准备。她想了想,没急着回家,反而迈开大步朝姐姐来的方向走。
不大工夫,她便返回来,对姐姐的事情已然心中有数。路上遇到任叔叔,聊了几句任健的事情。到家时,肖晋英早已换上家常便装,正在摆放碗筷。
“我回来半天了,你干什么去了?”姐姐的语气甚是平静,似乎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
肖晋萍摘下围巾,边脱大衣边说:“去任叔叔家,听说任健要回来。”
“是吗?他身体恢复好了?”肖晋英说着,盛好饭,端上菜。
“嗯,差不多了。”肖晋萍含糊地应了一句,坐到桌子旁,端起饭碗便吃。
两个人说说闲话,读读书,一个晚上平平静静地过去。
8.
冬季的晚上,总是寂静多于喧闹。
路边的一棵柳树旁,倚靠着一个抽烟的年轻人。他穿着裤腿遮盖鞋面的大喇叭裤,天气虽冷,上身却只穿一件流行的条绒西装,里面是高领羊毛衫,留着大背头。这副打扮,在那个年代极为时髦。
这里很少有人走,只是零零星星地有骑车人,半天也没有几个。
他似乎喜欢黑暗,待的位置正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看到有人骑车经过,只要是女性,他便按亮手中精致的小电筒去照,吹上两声口哨,甚至不分年龄大小。这肯定是个闲极无聊的人,热衷于招摇,大黑天吹着凉风也毫不在乎。
前面又来了一位骑车人,穿戴打扮显然是晚归的工人,只是脸上架着的墨镜有些不合时宜。
不是吗?黑灯瞎火地戴着大墨镜骑车,既危险又滑稽,也奇怪得很。
见奇怪的骑车人驶近,年轻人倒来了精神。来人到了跟前,他口中响亮地打了个呼哨,晃晃荡荡地踱到了路中间,左右乱摆,像是喝多了酒,站不稳脚根。
骑车人迟疑了,稍加停顿,前轱辘打弯,看样子是准备拐头回去。年轻人一步上前,伸手抓住车把。
“哎嗨,别走哇!大冷的天,哥哥我等你三天了,你还化了装蒙我,让我昨儿白等了半夜。今儿我好不容易认出你来,不说句话就走,太不够意思了吧!”
骑车人跳下车,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夺自己的车。年轻人抓住车把不放,嬉皮笑脸地说:“嗨,妹妹,哥哥我是真心的,看你好,交个朋友嘛。”
骑车人说话了。不用说你已经知道,那是肖晋英。
“放开手,要不我喊了。”她声音很冷静,没有丝毫的惊慌。
年轻人还是不放手。“喊什么,咱们是朋友,谁敢管?再说了,交朋友也用不着神神秘秘的,看看,挺漂亮的大姑娘,打扮成什么样子了。”说着,他伸手把肖晋英的棉帽拽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装出一副怪相。
“我不怕你!你要是不放手,我就不要车子,回头就走。明天我到派出所报案,说你抢劫,到时候就不好说了。”肖晋英低沉地说,很有威胁的意味。
“哈哈,你快逗死我了。”年轻人放开了手,仍然拦着路,“你走了,我也不要你这辆烂车,谁抢劫?证据呢?小妹妹,你太嫩了,也太可爱了!哈哈哈!”
肖晋英借机猛地把自行车抽回,扭头往回走。年轻人不慌不忙,猫儿戏老鼠般地一蹿,又到了她的前面。两个人僵持在路中央。
这期间,有两个人路过,停下脚步观看。年轻人低声说:“看什么看?我们小两口吵嘴,管你们屁事!”路人赶忙走开。
“他是流氓!”肖晋英不失时机地喊。
“嗨,两口子不兴这么说话的,还得让人拿我当坏人!”年轻人又拉住车把,胡搅蛮缠地说。
路人没有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几次,还是迟迟疑疑地离开。
年轻人更得意了,腆着脸凑到近前,口里胡言乱语:“妹妹,我就是吴四,你打听打听,咱们这一带我是赫赫有名,跟我交朋友没错。有哥们我罩着,没人敢惹你。”
“抓流氓啊!抓流氓啊!”肖晋英急了,放声大喊。吴四慌忙要捂住她的嘴。
“嘿,哪儿有流氓?我还正想抓个流氓立功,回头好当英雄、入团呢。”
随着话音,三个全都戴着口罩和棉帽子的人,似乎突然从地底下冒出,冷不防就围拢过来。说话人身材不算粗壮,但口音有些沙哑,显然是故意憋着嗓子,粗声粗气地说话。
“对呀,抓住流氓,还能上报纸呢。”另一个身材消瘦的人冷冷地说。
中间的小个子右手背在身后,一声不吭,那架势却是气势汹汹。
三个人说着便凑近了。吴四一惊,迅速退步,甩掉头上的棉帽,拉开架式。
面前两高一矮三个戴口罩的人,棉帽耳都紧紧地系在下巴上,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几个人都背着手,围成了半圆,一步步靠近。听口音,看身型,怎么都像是半大孩子,可半大的孩子有这胆子吗?
吴四睁大眼睛仔细瞧。远处昏黄的灯光帮不上多大忙,但他仍然确信他们是半大孩子,心里便有些踏实。看来这三个傻小子是闲着没事,要充英雄、装好汉。哼,想的倒美!
他低声吼道:“毛孩子,没听说过我吴四吗?我看你们是成心找死,都给我滚开!”
中间的小个子一句话不说,疾步上前,右手一翻亮出一根细铁棍,搂头盖脑便劈将下来。吴四闪身一躲,没想到那铁棍看似直上直下地砸,其实是弧形走势,中途变线,拐了个弯,“啪”地打在他右耳根子上。这一招,力道虽说不算太大,却也是冷不防,而且铁棍上好像有个钩,把他耳朵刮出了血。显然,小个子是个练家子,用的是成熟招式。
吴四吃了亏,顿时大怒。他在这一带打架有名,同时跟两个壮小伙儿交手都没吃过亏,一般人不敢惹他,根本没把这几个半大小子放在眼里。他一个左钩拳,照小个子面门打来,出拳速度极快。小个子身手敏捷,低头躲过这一拳,下面一脚便踢向吴四两腿中间。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一左一右各自飞出手中砖头。吴四顾了下边,顾不到上边,躲过那一脚,头上却挨了一砖头,立时便发了蒙。
不容他有反应,小个子一铁棍结结实实地揍上吴四的肩头,打得他“哇呀”一声怪叫。紧接着,又是两块砖头飞出,砸在吴四的后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夜黑风高,面对三个半大小子愣是一点没占便宜,这让吴四火儿往上撞。他认准对面的小个子,拳脚并用发起了攻击。
谁想到,小个子反应灵敏,边打边退,闪转腾挪快如疾风,手中的铁钩如同一把剑,身随剑变,剑随身走,或刺、或劈,身形或转、或移,透出一股非凡的气势。吴四的拳头只是击中对方头部一拳,自己却连挨了两脚,胸口还被狠狠地捅了一铁棍,把高领毛衣都给钩坏了。他们打在一处时,左右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地连连偷袭;等他们拉开距离,这两个人便找机会用砖头招呼,下手毫不留情。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拣了那么多的砖头,随手就有,乱砸一气。砖头落在身上,扑扑地响,让吴四一时招架不及。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好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跑进胡同。天黑看不清楚,估计他准是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这叫三英战吕布,猛虎架不住群狼。”身材消瘦的那个人轻笑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喊。
从几个人开始交手,肖晋英便推起车绕过去,赶快离开。她骑上车,照直找到刘爷爷家,此时带着刘爷爷和他儿子返了回来。
三位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见有人来,竟也撒腿钻了胡同。
等肖晋英回到家,肖晋萍正守候在饭桌旁,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吃饭。
“姐,你这身打扮,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她笑着说。
肖晋英低头看看自己,还是穿的劳保棉衣,忘了在外面换衣服。她不说话,凑近肖晋萍,仔细端详她的脸。
“看我干什么?我长得又没你漂亮。”肖晋萍不动声色,不眨眼地看着姐姐。
“你忘了照照镜子,额头都被人打青了。”肖晋英声音有些发抖。
肖晋萍找来镜子,对着灯光一照,额角有一块变了颜色,一摸还疼。
她气得哇哇直叫:“好小子,敢打我,下次非揍死他不可!”
肖晋英用毛巾浸了热水,给她擦脸,一看皮都没有破,没有大碍,放下心来。
“抓了流氓能入团,我一听就是姚强和李志欣。你个傻大胆,拿了根火钩子就敢去打架,就不怕受伤。”
“谁敢欺负你,我不打死他,算他命大!”肖晋萍气鼓鼓地说。
肖晋英把妹妹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用脸贴着她的额头。肖晋萍心里暖融融的,自己终于为姐姐干了一件事,很是高兴。
虽是寒冬,但窗台上放着的两小盆茶叶花,依旧挺着黑绿的叶子。
第二年的盛夏,地震一年后,两盆花竟相开放,放出沁人肺腑的香气。
9.
夜色阑珊,往事如烟似梦。肖晋萍告诉秦娟,值得回忆的故事太多太多,总也讲不完、道不尽。
说到这里,肖晋萍望着路灯从医院外射进来的灯光,默然无语了。她似乎说累了,也似乎陷入了思索。
许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细细地把自己年少时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捋顺成章。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姐姐,还有两个人组成的那个家,铸就了她的一生。
“阿姨,没想到您还会武功呢,真是看不出来。这么说,后来您就考上军医大学,实现了您父母两个人的心愿。可是您姐姐呢?她还在当工人吗?”
秦娟早已听得入了神,见肖晋萍不再说话,迫不及待地追问。
肖晋萍笑着摇摇头,对她说:“姐姐是个要强的人,辛辛苦苦地上班,供我考上重点高中,上了大学。她自己也成了一个优秀的女焊工,在技能大赛中还得过奖。但是她一直怀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成为一名大学生。”
她接着告诉秦娟,就在自己上大学后不久,企业对青年工人进行文化课补习。肖晋英早起晚睡,刻苦读书。她系统地学习了高中的数理化课程,凭着自己扎实的基础,终于考上了电视大学的建筑设计专业。如今她已经是一位成绩卓著的建筑设计师,亲手为新唐山设计了许多美观结实的建筑物。
“那时咱们国家百废待兴,唐山的恢复建设经历了许多坎坷,我们家,尤其是我姐姐,一直住了6年多的半简易房才搬进正式的楼房。姐姐亲身参与了新唐山的规划建设工作,她经常说,能够设计出最漂亮、最抗震的房子,就是她对爸爸妈妈最好的报答。如果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会为她感到骄傲。” 肖晋萍想起姐姐常说的话,口气中透着敬佩。
秦娟仰望星空,明亮的北斗七星指着遥远的北方。
“阿姨,我妈妈说,‘识得北斗,天下好走’。北斗星指的方向就是唐山吧?等有一天,我也到北方的唐山去,去见见您姐姐,我也跟她学习建筑设计,设计出天底下最结实的房屋,让多大的地震都震不垮。”
肖晋萍慈爱地看着这个在灾难中成熟起来的孩子,轻声说:“是吗?你要是愿意,我会帮你实现这个心愿,去唐山,学习建筑设计,让所有地震多发区的人都住上放心的抗震房,再也不让地震毁灭我们的家园了。”
秦娟忽闪着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阿姨,我也是姐姐,还有弟弟秦军。我会像您的姐姐对待您那样,去爱护他,帮助他,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肖晋萍看着她,郑重地点点头。她相信这个小姑娘。祖国强大了,许许多多的人们,包括世界各国的人们,都在关怀着他们。他们终究会从灾难的废墟中站起来,这些孩子们会有更远大、更美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