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姚强从1976年的盛夏说起，那时他也上初中二年级。
放暑假的前几天，姚强匆匆吃了早饭，背上书包推开院门，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外面。
“任健！”他上前“嗵”地照任健的胸口就是一拳，任健也回了一拳。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选上了吗？”姚强着急地问。
“我昨天晚上才和马老师一块回来。通过测试，我入选省青年足球集训队了，过几天就走。”身材挺拔的任健身穿运动短裤和背心，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微笑，在清晨的阳光下焕发出青春的气息。
“棒！真棒！”姚强狂喜地一跳，足有三尺高。他搂住任健连连转圈，大呼小叫地喊着。
“哥们，咱们多年的老伙计这回要分手了。”任健拉住他，有些遗憾地说。
姚强一下子沉静下来。是呀，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同学、好朋友，忽然就要离开，还真是难以接受。两个人默默地朝学校走去。
七月骄阳似火，可走进教室的任健更是受到了场面火爆的欢迎。一阵最热烈的掌声过后，几个愣头青把他抬起来，在教室里走了两趟。一群男生把任健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争着说话，喧闹声传出老远。
“你们都先少说几句，这么吵闹，快把房盖儿震垮了。”任健的同桌肖晋萍站在一旁，不满地对跳着脚喊叫的李志欣嚷嚷。
“好、好、好，你是他的同桌，有优先权。你先跟他说，好不好？”李志欣做了个鬼脸，拉着任健坐到座位上。
任健有些不好意思，他真切地说：“说实话，我真舍不得离开咱们班，今天特意回来跟大伙儿告别，还想跟你们最后再上几节课。也许，我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了。”说到最后，他的语调中含着些许的感伤。
班里的同学大多从小学便在一起，是从童年一起长大的伙伴。性格开朗的任健极易与人相处，忽然的离开很是让人难舍难分。上课铃声响了，班主任章老师匆匆走进教室。肖晋萍走到她跟前，小声问她能不能停一节课，专门让大家跟任健道别。
“这没问题，反正都是开卷考试，两节课也行。第一节课你们做好准备，第二节课开联欢会。”章老师爽快地答应了。她掏出三元钱，让姚强和李志欣两个人到校外去买水果和糖块，同学们上自习，她则带着任健去办离校手续。
课间十分钟，姚强和李志欣及时地赶回来，章老师和任健也办完了事。第二节课铃声一响，联欢会说开就开。章老师熟知班里同学擅长的才艺，由肖晋萍担任报幕员，让他们轮流表演自己拿手的节目。任健坐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欢闹的同学，留恋地环视教室。如果集训结束后测试合格，他就要走入职业运动员的行列，从此天南海北地奔走，再不会有这平静的学生生活了。
最后章老师也即兴唱了一首歌，引来一阵热烈掌声。“现在，大家欢迎任健跟大家说几句。”章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任健。
任健走到讲桌前，深情地看着大家：“其实，没有你们的帮助，没有咱们跟8班的那场足球赛，我永远也不会被选到省里去。我忘不了你们，走到哪里都忘不了。”
李志欣在下面搭腔了：“对呀，咱们那场足球赛太伟大了，也许造就了一位最伟大的足球守门员，说不定将来中国足球史上也会写下咱们那场比赛。”
“李志欣说得对，咱们那场比赛对我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都是咱们各位哥儿们的功劳，我这里谢谢你们了。”任健说着，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他的话，一下子把大家的思绪带回到两个多月前的足球场。
2．
那是5月初的一天，上午第三节课是体育课。上课铃声响过，初二（2）班的同学齐刷刷地在操场东边排好队。
“报告陈老师，今天的体育课改踢足球行吗？ 8班是我们班的老对手，曾经跟我们挑战踢足球，正好他们这节课也是体育，就让我们大战一场，决出胜负吧！”体育委员姚强喊完一通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劈头便对教体育的陈老师提出了要求。
“踢什么足球？上次你们打篮球就差点儿动手打架，再踢足球就该动脚踢人了。”陈老师很是严肃地说。
“陈老师用词不当。我们上次只是在打完篮球后进行口头约定，嗓门高了一点儿而已，根本没出现打架的迹象。球场如同战场，对手就是敌手，面对强敌不能退缩，畏敌如虎是胆小鬼。我们就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怕这怕那不行，誓做小老虎，不当小绵羊！”站在排头的李志欣大声说。
他这一吵吵，让陈老师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摸着下巴问：“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是战场，又是敌手的，美帝国主义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了？你们在赛场上不能反潮流！不管是什么比赛，都应该友好开展。别忘了，体育运动的宗旨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不是为了争个你死我活。咱们的口号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这么说您同意我们比赛足球了？这才对呢。陈老师既然表态了，咱们一定跟他们友好比赛，让着他们点儿。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一听陈老师这话，让姚强抓住了机会，他面对班里的男生说，“伙计们，你们说对不对呀？”
“对！”全体男生起哄般地齐声回答。
陈老师赶紧举起双手，着急地说：“都别喊。说说怎么回事儿，你们商量好要比足球了？”
“那是当然，我们两个班什么都要比试一番。”姚强回答。
“好，好，算你们有本事。我跟马老师商量一下，满足你们的心愿。”陈老师赶忙安抚他们，转身去找给初二（8）班上体育的马老师。这两个班的同学来自不同的小学，教室相邻，难免有一些冲突。久而久之，他们互不服气，什么都要较量一番。2班原来的小学篮球非常普及，8班原来的小学则擅长足球。篮球比赛2班赢了，8班憋着劲要在足球胜出，早就向2班下了挑战书。两位体育老师小声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他们踢一场足球。
陈老师一路小跑回来。“随你们的愿，男生跟8班比足球。由班长负责，带女生到体育室拿篮球、跳绳，大家随意活动，注意别影响其他班上课。”
“还是陈老师够意思。”姚强拍拍陈老师的肩头，竖起大拇指恭维他。
欢天喜地的男生们撒腿跑到学校西边的足球场。准备上场的脱衣服换鞋，其余的人找地方坐好，等着看热闹。没了老师管，女生便三五成群地各自玩自己的去了。
学校的地方很宽敞，除了校园南边全校上操用的操场之外，在学校的西边还有一个标准的足球场。虽说已经到了春暖开花的季节，可那年春天格外冷，不时出现逼人的寒意，春风吹来照旧凉飕飕地刺人皮肉。而在此时，首发球员全都轻装上阵，个个脱了外衣，扎好皮带，做着热身运动。有的上场球员穿着布鞋踢球不适合，便找那些穿球鞋的同学换。他们把衣服挂在一棵树杈上，让不上场的黄向东负责看守。
马老师率领8班的男生过来，他们在教室换好了衣服。有几位同学穿着很专业的足球鞋，身上是当时很时髦的深蓝色运动服，胸前背后都有号码，走起路来晃里晃荡，一幅傲视群雄的架式。领头的是杜建斌，上小学时曾是他们学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都是马老师教出来的足球高手。
“嗨，哥儿几个，行啊！偷着练有成绩了，不当缩头乌龟，终于敢踢足球了？真胆大，主动上门来找踢！”杜建斌离老远就喊。
他们班来助阵的男生附和着嚷嚷：“赢他们！报咱们输掉篮球的一箭之仇，进他们8比零！”
李志欣藐视的目光看着他们，用轻蔑的口吻说：“要不怎么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手下败将这就要翻天了，不镇压怎么行呢。”
任健止住他：“别跟他们斗嘴，没意思，咱们足球场见高低。”
3．
双方各自找好位置，中场开球踢了起来。场上二十个半大小子，如同脱缰的野马，撒了欢儿地满场疯跑，喊叫声震天响。亏得离教室远，影响不到别人上课。
姚强他们站好队形一排阵，就让杜建斌等人大吃一惊。以前看这群外行踢球都是乱轰轰一窝蜂，跟打群架的差不多。可如今上来就有模有样地排出了五三二偏重防守的队形，来对阵他们排出的四三三进攻阵型。他们知道，准是有高人指点过，看来姚强等人是有备而来。等到杜建斌带球突破进攻，姚强带着两名后卫上来展开了围抢，动作很有点专业的味道。这更让杜建斌心里明白，从那场篮球赛结束后，对手这一个多月可是下苦功练过的。
不知什么时候，班里的女生也来到球场观战。劳动委员肖晋萍带头给男生呐喊加油，姚强他们踢得更来劲了。任健扑住一个对方射门，一脚把球高高地踢起来，足球划出一个弧线，落到中场。中场队员连抢带夺地跟对方踢作了一团，姚强忍不住，也跑到中场加入了混战。
杜建斌等人组织的一次进攻被瓦解，中场队员一个长传打起了反击。跑动积极的姚强没有回防，反而冲上去插到对方左边的位置，把球传给正对着球门的李志欣。不等足球落地，李志欣猛然抽射一脚，足球如同小鸟一般飞过对方守门员举起的手，欢快地进了大门。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李志欣借了黄向东的绿色解放胶鞋，不知道是不合脚还是没有系紧鞋带，反正在足球进门的同时，胶鞋也紧随其后飞向了守门员！
对方守门员猝不及防，放过了足球，却伸手抓住了胶鞋，不由自主地紧抱在胸前，那种下意识的动作十分专业。
场上、场下，球员、观众，开始都是一愣。他们眼见足球进了球门，却没看清楚守门员抓住了什么东西。等大家明白过来，在场的人大笑不止。
几个呐喊助威的女生笑得弯下了腰，肖晋萍连连抹着眼泪。乐不可支的黄向东脚上拖拉着李志欣的布鞋，照猫画虎地来了个射门动作——布鞋飞到了树上。
紧抱臭胶鞋的守门员哭笑不得，一气之下把鞋子抛起来当球踢，还给了光着一只脚的李志欣。
比赛继续进行。大失颜面的8班发起了猛攻，杜建斌晃过包括姚强在内的三名围堵球员，硬是突入禁区，小角度起脚射门。谁想到，任健闪电般地封住角度，挥拳把球击了出去，化解了一次危机。
8班获得了一次脚球，球被吊向球门，混战中任健再次跃起扑球。可不等他站稳，跑上来的杜建斌脚下一滑，一脚拌住了任健的脚。任健站立不稳，身体向后倒地。好在他就势来了一个后滚翻，这才没有受伤。任健爬起来，怀里还紧紧抱着球。
开始姚强他们抵挡住了对方的进攻，还进了一个球，但8班的队员毕竟接受过多年的足球训练。他们基本功扎实，过人、传球、跑位都技高一筹，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把姚强他们的阵形彻底打乱了。杜建斌一个大力射门，终于敲开了任健把守的大门。足球贴着门柱飞进去，直到学校院墙边才停下。为啥没有入网呢？因为足球的大门只有门框，没有球网。
看到自己队员乱了套，姚强高喊着：“同志们，考验咱们的时候到了！启动第二方案，二对一紧逼盯人！”
所谓的第二方案，就是全队撤回防守，只留李志欣一人牵制对方。在后防线上每两人防守对方一个前锋，把篮球的紧逼盯人技术应用到了足球场上。他们的脚上功夫不如对方，但是仗着人多进行围追堵截，比赛几乎成了胡打滥缠。杜建斌他们跑到哪里都有两个对手紧跟着贴上来，仿佛粘上了胶水，甩都甩不开，进攻节奏大受影响。
时间就这样耗了过去。下课铃声响起，场上的球员还是不依不饶地拼抢踢球，陈老师却如释重负地猛吹哨子，赶紧结束了球赛。最后，双方以一比一握手言和。
马老师一直在足球场旁默不作声看比赛，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对陈老师说：“那个任健反应敏捷，判断准确，脚下移动很快，是个当守门员的好苗子。”
陈老师说：“嗯，他的篮球水平很好，短跑成绩不错，爆发力特别强。”
“为了备战全运会，省里要组建青年足球集训队，我以前的教练牵头，让我给他留心找人。有机会让他去测试一下，说不定会大有前途呢。”马老师曾在省足球队踢球，文革中改行当了小学的体育老师，这次跟着应届小学毕业生一同调到了中学。
姚强他们兴高采烈地回教室，杜建斌等人则垂头丧气。他们篮球输了一场，非常有把握的足球却踢平了，怎能不让他们心灰意冷呢？
两个多月后，马老师真的带着任健去了省会石家庄。他的眼光果然厉害，任健顺利入选了。
4．
按照要求，任健应该在7月底之前赶到省里报到。马老师也调到省里当助理教练，7月26日动身去省会，要带着任健。任健还想在家多住两天，没跟他一起走。他爸爸去附近农村的公社搞农业学大寨的试点工作，给妈妈打电话说7月28日回家，要亲自送任健去石家庄。
25日放暑假，姚强、李志欣等人便开始整天跟任健扎堆一块玩。他们今儿去凤凰山公园游泳、看动物，明儿到工人文化宫看电影，甚至坐着公共汽车跑到热闹的小山一带游玩，把吃冰糕、喝汽水这类奢侈的享受都过了一把瘾，三个人两天就把平时积攒的一点儿零花钱挥霍一空。
到了晚上，几个人乘凉去逛街，天气热得要命，摸摸口袋却全都空空如也。亏的那天他们叫上了肖晋萍，她请大家吃了一顿奶油冰棍。
7月27日是二伏，天气热得要命。姚强吃完早饭，奶奶吩咐他：“强子，帮奶奶把鸡窝这头儿拆了，你给我垒大一点，加一块铁丝罩子。”
“奶奶，咱们有院子，撒着养挺好，咋还加大鸡窝呢？”姚强边干边问。
奶奶说：“这几天也不知咋儿咧，鸡到黑天不进窝，干脆咱们圈起来养吧。”
这一天，姚强不仅把鸡窝垒好，还归拢了院子里散乱的什物，把小院收拾的利利落落。
傍晚时分，任健来找他。
“姚强，晚上去我家吃饭。明天我要走了，我妈特意做了炸酱面，请你们几个聚餐。”他没进屋，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
姚强跟任健找到李志欣，三个人一同来到任健家居住的二层小楼。这是一栋老式的筒子楼，进去后两边分开，一家家并排居住。任健家住在紧靠左边的一层，肖晋萍家住在右边靠中间的二层。
“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阿姨做了一大锅的面，菜码是西红柿加鸡蛋，蒜拌黄瓜，火腿肠，还有肉酱和芝麻酱。你们几个别拘束，放开肚子吃吧，管够。”他们一进屋，任健的妈妈周阿姨，正笑眯眯地往桌子上摆放饭菜。
“谢谢阿姨。”姚强和李志欣有些腼腆地靠饭桌坐下，看着桌上的饭菜，嘴里流出了口水。那年头每人定量供应粮食，到外面买饭都要用粮票，买鸡蛋和肉都得要票，吃顿炸酱面是莫大的享受。像模像样地有人请吃饭，对他们来说还是头一回，两个人都快手足无措了。
“燕子，到二楼把你晋萍姐叫来，就说你哥明天要走，请她也来吃饭。”周阿姨朝着里屋招呼了一声。任健的妹妹应声出来，去叫肖晋萍。
“我在里屋吃，你们几个随便。”周阿姨盛了饭进屋。
几个孩子难得有机会凑在一起吃顿饭，吃着饭还忘不了说话，如同一群觅食的麻雀，一边拣食儿还要唧唧喳喳地叫。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点儿不假。任健不停地劝，姚强和李志欣放开量吃，满满一大锅的面被消灭得一干二净，菜盘个个都见了底。两个人这通吃，把并不很是斯文的肖晋萍也看了个目瞪口呆。
吃完了饭，肖晋萍帮着周阿姨收拾完碗筷，外面已是夜色笼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