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了,机场上的人还在增加。
市区的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地向机场集中,能呆人的地方都占上了人。就连我曾经呆过的那个角落也占满了人。尽管那个角落在地震的头一两天里基本上是停放重伤员的地方。很多人都没有救治过来,从那里故去了,人们也顾不了这些了。我暗暗庆幸自己从那个地方走过来了,我深深地感谢那个女警察。
人多了,但是秩序并没有乱,机场上的救助秩序基本形成。三天来机场上的医疗救护棚越来越多,穿梭在伤员们之间的工作人员也越来越多,飞机起落的轰鸣声也越来越频繁。人们在谈论着:市里的抗震指挥部建立了,河北省的领导也来了,听说党中央、国务院的领导也马上就要来。
机场上的医务人员在为伤员们分类:颅伤的为第一类,因为伤及了大脑,有可能出现突然死亡,被定为最严重的一类,因此,也就成为首批外运者;第二类是胸伤的,特别是胸部挤压伤,被确认为二批外运伤员;第三类是腰伤的,第四类是骨折的,第五类是严重外伤的。外伤的一般被视为轻伤,而且大多都在唐山本地治疗。颅伤严重的已经在用飞机运往外地。我感到了虽然人多人乱,但是整个救灾工作却有条不紊。我不能动,却不时地有人来看我。多数是军人,后来又有本地的救灾工作人员。他们给我送来空运的军用压缩饼干。他们还告诉我,这是战备用品,国家都使上了,让我们像对付战争一样地对付这场地震,我们一定能战胜它!
是的,他们的话没错。不仅空运,而且还空投!有大饼,有压缩饼干,有劳动布的衣服。
当直升飞机掠过低空时,人们欢腾了,这不仅是对救灾物资的欢腾,更主要的是对毛主席、党中央关怀的一种鸣谢。一下子就瘫痪了的一个大城市,一夜间就衣食无着的上百万人,没有渴着的,解放军、消防队和有能力的工厂从远处拉来了干净的水。也没有饿着,大锅熬的粥,飞机空投的干粮。现在,受伤的人们又穿上了衣服。
我记得我刚刚被扒出来的时候,看到好多人衣不蔽体,不仅满身的伤,满身的血,满身的泥土,还没有衣服。有的只用一条毛巾围在自己的腰间。现在好了,他们都穿上了工作服。
一个穿蓝色军装的空军战士和一个救灾工作人员来到我的面前,把一套工人穿着的劳动布工作服放在我的床板上,我非常高兴,因为他们没有把我看成是已经不需要穿衣的人。但是,我知道自己的状况,向他俩摆摆手,示意不能穿,他们却坚决地说:“留下吧,你肯定能穿着。”
我很感动。虽然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穿,但我渴望着能穿的日子,虽然我对能不能穿没有绝对的把握,但是我特别希望他能够把我放在能穿的人堆里。他们是这么做的,也是这么说的,我从内心里感谢这个,我谢谢他们的吉言!
小时候我经常听妈妈讲,人在肚子撑着的时候,你给他一个馒头他并不觉得什么,可是当一个人在饥饿难耐的时候,你给他半个窝头,他会感念一生。为什么,就是因为人在难处更知情。我现在的心情跟妈妈所讲的是一样的。我独自一人,举目无亲,只要有个人和我说句话,我都会感动的,更何况他们给我送来了衣服,还给我这么好的祝愿呢!
在机场上,我虽然从大树下到急救棚,又从急救棚到“死亡角”,最后才来到了“闹市区”,经历了一个较大区域的转移,但是这个转移是在别人的帮助下完成的。我始终是躺在那块床板上。所以,我在机场的时候对空间的了解始终只是仰视头上的一片天,侧视周围的人。只感到机场好大好大。就像一个没有边际的大操场。这里离飞机起落的跑道还很远,因为我看不到停机坪,只能看到空中的飞机。但是,我意识到这是一条生命的大动脉:它把救命的人运进来,把急需救治的人运往祖国的四面八方。
我听到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密集,甚至不间断;我也看到了周围的伤员正在有计划地被抬走。我感到生命的希望越来越大,我的内心在期盼着。
当我和周围的人相对稳定下来的时候,我开始了解我的“邻居”:我的右侧是一个腰被砸坏了的年轻人,他从医生的诊断中得知自己病情的严重性,情绪很低落。他年轻的妻子在看护他,眼睛总是红红的。我的左侧是一个家庭,当然是一个残缺的家庭:一位大妈,呆在低矮的用旧帆布和树枝搭成的防晒棚里,老人家的头受了重伤。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泛白的工作服,坐在棚外的一块破毯子上,伺候着老人。他没有受伤,但是心情依然沉重。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腿受了外伤,但不重,可以自己随便行动。她给中年人叫姐夫。我想,这原来起码是一个五口之家,甚至更多。我和他们离得最近,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们的棚布。
中年人有小姑娘的帮助,也显得有一些空闲。他看我只有一些救护人员过来过去地看一看,没有一个亲属照顾就有意和我唠嗑。虽然有机场上的人管我,但是我也很孤独。我非常想家,做梦都想有一个亲人守在我的身边。我知道,那是奢望。我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现在在哪里。所以,我觉着这个中年人特别亲。而且,他的年龄也和我哥哥相近。我愿意听他说,我也愿意跟他说。他知道了我是外县到地委党校来学习的插队知青时,就更加关心我了。
他们确实曾是一个完美的家庭,地震夺去了他的岳父、妻子和女儿三个人的性命,老岳母身受重伤,老人在地震中也被埋在了废墟之中,当众邻居一起把老人扒出来的时候,老人的头上受了重伤,整个头皮都被掀了起来,来到机场,只做了紧急处理,老人经常处于昏迷之中,生死难卜。
他是南厂的工人,造火车的,家在南厂工房住,离厂子不远,据他说离我住的地委党校也不远,都在地震最严重的区域,房子塌了,工厂也塌了,岳母、妻妹、他和身边的这个小棚子就是全部的家了。
我心里酸酸的,非常同情他,一个中年人,一夜之间,丧父、死妻、失女儿的三大不幸怎么就都赶上了呢?回过头来,我又想我自己,我的不幸,是我一个人的不幸,也只是身体的不幸。而他却是一个家庭的不幸,不仅有身体的创伤,更有心灵的痛苦。在一种共同的情感之中,我们更加亲近了。他们有水喝,我的罐头瓶里就有水,他们弄来吃的,准会分给我一份。我深深地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