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启的冬天格外的早,特别的冷。
才十月底就飘起了小雪,街头小巷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跑过的马儿都小心翼翼地放缓了脚步。惜薪司的掌火太监早就下令把外地的薪炭尽快运进京城,家家户户纷纷掌起了火炉,燃烧不充分的烟袅袅地飘起,使这座巨大的城市笼罩在一片灰暗中,平添了几分苍茫。
天启永远是一个快乐的城市,每一个快乐的行人走过快乐的街头,快乐的酒馆,听到快乐的小调,却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同样悲伤的行人在与他擦肩而过。
提前的寒潮并没有消减人们游乐的兴致,早些时候传来消息,今年冬天雍帝将与北陆的蛮族大君在冀北以北一百里的草原会盟,从此华族蛮族将保持长期的和平,双方开放边境互市贸易,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不过凡是在朝堂上的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地点和时间选的十分微妙。一般会盟会选择水草丰盈的季节,这样蛮族才有充分的可能休战——至于地点,居然超出了华族的边境,虽然紧邻边境要塞冀北首都,但还是隐约透露出雍朝的底气不足。的确,经过年初的****,雍朝最精锐的羽林天军和金吾卫折损超过三成,许多士兵死在了太清宫前的广场上,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战。在这个节点,雍帝战清霜大概也不想节外生枝。
“嗒嗒嗒嗒.....”清脆的马蹄声在街头响起,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驶来,在夜色中滑动。马车顶上对坐着两个身披黑色披风的人,斗笠上的面纱垂下来遮住了脸。马车跑起来十分颠簸,他们居然能稳住身形镇定自若。
“小子,白天上了什么课?”一个黑衣人先开口了,声音粗浑雄豪,内息深厚。他手里握着一个酒壶,说完仰起头灌了一口,舒服地哈了口气。
另一个黑衣人耸了耸肩,“军法课和侦查课,”他的声音很年轻,平静中带有一丝上扬。“还没你讲的好呢。”
“废话!”第一个黑衣人把酒壶塞到年轻人手里,示意他喝一口取取暖。“我他妈当年打火山河洛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年轻人的脸被遮住了看不到表情,不过似乎皱了皱眉。他推开酒壶,“你还没说今晚的任务是什么呢,我不能喝酒。还有我早就听说磐石剑圣当年与火山河洛那一战可是连剑都没出鞘啊。”话到最后已经带上了一丝调侃的意味。
年纪大一些的黑衣人悻悻地缩回了手,“六千金吾卫对四万河洛,我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这么好的酒你不喝我喝!”
这是萧云和他的“名义上”的师父:羽林天军骁骑尉石无畏,当世仅存的四位剑圣之“磐石剑圣”。萧云最近结束了白天的课,就要和石无畏换上无当飞军的制服在天启城中巡逻,有时他们想休息的话就停止滑翔用钩索降到地面附近的马车顶上坐一会儿喝喝酒。
在梦中的天启,萧云正值年少,而到达真正的天启,他已年老。上次孤身闯入赌场追寻过去的出云骑军副将牧鹏,迫使他与上百个人同时搏斗,委实伤得不轻,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如果不是石无畏和上官长风、敖谭及时赶到,可能他早就成了一具漂浮在天启地下暗河的尸体。
虽然牧鹏没有找到,不过根据后续的调查,那家赌坊背后的主人势力大的惊人,似乎与宫中有关联,而且背后隐隐有冀北人的影子。
萧云低下头摸了一下手指,那里应该有一枚戒指的,自从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天驱的一员后,他对自己家传的那枚戒指的下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细小的雪花打在披风上慢慢融化,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个湿漉漉的斑点,他们随着这辆马车半个时辰了,石无畏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还没说,今晚到底要做什么?”萧云狐疑地看着石无畏巨大的身躯。
“嘿嘿...”石无畏没有着急说话,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你应该知道稷宫到年底是要考核的吧?”
萧云的喉咙格格响了几声,似乎干涩异常,过了好久才挤出回答。“考核不过的话我这三颗星就升不到四颗星了吧?”
石无畏白了他一眼。“你少得了便宜卖乖,稷宫平乱那次你升了一星,查抄赌坊那次我给你争了一星,入学不到一年就三颗星的少的可怜,你还想升四颗星?多少人都是毕业的时候还是四星呢。”
萧云讪笑着挠挠头,确实他的速度有点快了,不过也跟稷宫这一年事情多有关,而且虽然升了星补贴增加了,他的手头还是很紧,因为他买了匹战马,北陆的越影名驹——花掉他三百金铢,还有一百是和上官借的。现在他把马寄养在城郊的农户家里,平常也会去城外跑跑马,毕竟考核里有马术这一项。
“你还没说,怎么考核?”
石无畏一扬手,示意萧云噤声。“差不多了,听。”
““呒呜……呒呜……”号声高鸣,震动云霄,萧云深深吸了口气,顿时打了个机灵。
这是稷宫的号角,一声收剑入鞘,二声号角,全体警戒,三声号角,稷宫有警。刚才的号角响了两声,居然是全体警戒!
他望向石无畏,眼神射出几点精芒:“怎么回事?”
石无畏把酒壶里最后的一点酒倒入嘴中,随手抛掉酒壶:“稷宫年终考核!代号灭虏!你们这一届一千人将被混编入北大营四卫赴北境换防,你明白这时候换防是为了什么吧?”他深深地注视着萧云。
萧云没有作声,打了个寒战。“年底雍帝将赴北境,现在北大营四卫的调动明显不是普通的换防,这支部队到底要去北境做什么?”
石无畏俯下身子,压低声音:“这不是演习,这是实战。”
“大祭酒徐英容去年以来就因为派稷宫子弟去平乱饱受诟病,被认为是消耗年轻士兵的生命,现在他居然又敢一年级新生派到北部草原参加换防,没有人支持是断断不敢的。”
萧云咽了口吐沫,“谁领军换防?”
“羽林天军果敢尉陶宇。”石无畏的语气变得硬邦邦的。萧云知道在羽林天军石无畏几乎没有朋友,而陶宇更是他的死对头之一。两人没有明面上的过节,但是总故意过不去。陶宇个子比石无畏矮一些,但是更加有爆发力和速度,使的是流星锤。
“你的任务有两个,一是趁机搞清楚朝中谁在与军官高层联系,二是随斥候深入草原五百里为陛下的会盟扫除障碍。你是冀北人,对草原应该很熟悉,做秘密工作也有一年了,应该能胜任。”
石无畏拍拍萧云的肩膀,“这次能活着回来,我请你吃邀月楼的烤鸭!”
萧云“呸”地一声,“老石头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我看你太紧张了嘛,其实又不一定有仗打。主要是我现在能信得过的人,也只有你了。”
石无畏收起嬉笑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在萧云看来简直有点不适应。
石无畏为雍朝效命二十多年了,几次朝局动荡他始终在那个位置上不高不低,没有变过,萧云一直猜测他也是某个大人物安置的棋子,不过猜不透是谁。石无畏的口风不是一般的紧。他对雍朝的忠诚确实天地可鉴。
萧云也严肃起来。“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回稷宫整理装备。”
“不不不,你还没明白我带你来这里的意思。”石无畏摆摆手。
他站起身,一脚踏下,马车顶部裂开,马二嘶鸣了一声,萧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驶到了旧城墙边上。
“你是我的徒弟,一直我不舍得让你出去锻炼,这次不要让我失望。”
石无畏右手手腕射出一根钩索向后抓住了楼顶,身子向高处升去,“不能让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装备在马车底部,你还有十刹那。”
“啊?”萧云呆呆地看着渐渐远去的石无畏,顿时反应过来。“******石无畏!你就这么把我甩下了!”
马车已经快驶到城墙边了,萧云直接跳下舱,那边立着一套装备箱,‘咔’地一声打开箱盖,火枪,长剑,药品,干粮,还有好多奇怪的东西,萧云宿舍里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里面。把剑跨在腰间,来不及多清点,萧云把箱子背到身上,倒没有想象中沉,马车已经到边缘腾空了。抬手,翻腕,转身后仰,钩索‘嗖’地射出嵌入城墙,萧云的身体向城墙下方跌落,伴随着下坠的马车和哀鸣的马儿!
“非要搞得这么刺激么...”萧云在夜空中腹诽。随即低头看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将全数身着重甲,返照月光,映得城头上雪亮一片,萧云眯眼了望,依稀可见城下数组长达十里,自西而东,共分四大阵,各以旌旗为志。
不用多想,那是北大营的左右诩卫、左右御卫,每营五千人共计两万人,配有火炮营和火枪营,战马三千匹,重步兵四千人,弓箭手四千人,想不到集合速度这么快。稷宫子弟应该已经被混编进去了吧。
萧云的身体还在夜风中下落,他能看得见下方无数的马匹跑来跑去,巨大的人声蒸腾起汗水和气息向空中飘散,飘得很远很远。
还是在空中,萧云抬头看向冀北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出来太久了已经想不起旧宅中樱花的味道是什么了...母亲,还好么?
只是我已无路可退。
也许这次能回去看你。
这次他没有想起羽嫣然。
‘嘭’,马车坠落到地上发出巨响,卷起巨大的尘埃。萧云换了根钩索借着缓冲力,头朝下快要落地的瞬间在空中转身单膝跪在地面,头低下来忍受尘土飞扬。
灰尘渐渐散去,他抬起头看向周围,一圈钢甲的士兵离得远远的把他团团围住,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呃,”他挤了个微笑,站起身抖抖披风,“稷宫三星军校生萧云,前来报到!”
“萧云?你也被分到前锋营了?”耳边响起惊喜的声音。萧云循声望去。
依然是不羁的神情和一袭白衣,似乎没有被混乱影响,上官长风走到哪里都称得上是君子。
有点慑于士卒们奇怪的眼神,萧云拉着上官走到一边。
“先锋营是怎么回事?”
上官啪地打了个响指,指尖腾起一团火焰。“你不知道吗,咱们先锋营是陶宇将军亲自带领,最早挺进瀚州草原,稷宫一共两个人分到这里当副将,就是咱俩,点卯的时候你没来陶宇可生气了,我还奇怪你为什么不来呢。”
“对了,”他坏笑着凑近萧云,“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可不好带,我刚才烧了一个人的头发才治住他们,不过我发现他们怕你怕的更厉害,你也真行,出场方式太拉风了。”
石无畏你个老混蛋,萧云明白了,苦笑着打了上官一拳。
前边一阵骚动,上官看了一眼,道,“应该是拔营了,这一去回来的时候是春天了吧。”
萧云怔了怔,之前没时间考虑,现在要离开天启,还真有点不舍得。
好像他从没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过,始终在不断地出发再出发,他所向往的东西始终在前方,甚至过去也随着他对未来的追寻而改变。他握住腰间的苍云剑,摇了摇头。
“走,我带你去你的营帐,然后找陶将军去。”
两人一白一黑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这是大雍龙兴十五年,故事里的少年刚以各自的姿态登上风云的舞台,都还相信自己会在一生漫长的战斗中生还。“落日神箭”塞北侯萧云、“流风君子”平国国主上官长风、“风虎毒枪”淳国上将军敖谭,还有白一鸣、吴安澜、陈克敌......有些人的友谊持续了一生,有些反目成仇。
人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认识的人中死去的会多过活着的。这时人会拒绝接受其他面孔和其他表情,遇见的每张新面孔都印着旧模子的痕迹,所做的不过是在记忆中翻寻。多年后满身是伤的萧云苦笑着拄剑站在最后一场战争的战场上,抬起头望向对面的人时不无嘲弄地想道。
“上官,最后是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