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玻璃窗外的桃花灼灼华芳地开着,犹如蒸腾的绯红云雾,屋里斑驳的阳光似乎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欣然倚着床用小白瓷勺一口一口喂着老妈小米粥,她穿着蓝白条纹病服半躺着,黑白夹杂的头发如蓬草一般,暗黄的脸上,抬头纹,鱼尾纹连成了一片,如同一块沟壑嶙峋,贫瘠的黄土地。凸出的颧骨,上下颌骨,塌陷的眼窝,都昭示着她早已风华不在,已然是艾发衰容的花甲老人。
“欣欣啊,听说你处对象了?”她温情地问道。
“我爸跟你说了?本来要等你好利落了再跟你说这事的。”
“好啊!了却了我一桩心事,谁家的闺女?多大了?”欣然妈妈顿时来了兴致,不禁追问道。
“你看你,是我同学,叫姚倩,她有一个弟弟,她妈妈身体不太好,还有就是我得先和你说好,她是单亲家庭,她读大学时候她爸遇到了车祸,然后就,哎!”
“姚倩?姚,噢——你别说,我还真知道!他爸叫姚正军,他生前可是那个什么矿上的大矿长,很精明干练的一个人儿。我也是听你爸说他被车子撞了,后来愣是没把命给捡回来!可惜啊,哎,这为啥总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哩!回来那啥,把她领咱家,我给你们做一桌好吃的,让我见见。这老姚生前也是个大善人,对咱们家可是有恩的。早些年你爸在矿上那会就是他给安排进去的,后来他走了,没了这靠山,你爸就又被撵出来了。还有你这老大不小也该考虑结婚了,别老空转磨。”欣然老妈话语间流露着复杂的感情,有兴奋,有惋惜,有欣慰,有憧憬。
“哎呀你怎么和我爸一样,我这不加快进度了吗!好了好了,我爸马上来了,我回店里去了,现在天儿这么凉快,多赚一点是一点!”眼下的欣然,已经幻想着能咬紧牙关子,从牙缝里挤出个钢镚儿了。
欣然出了医院,他卯足了劲儿深呼吸了几下,这一直以来的体内的秽气和“晦气”似乎压抑了好久,他风趣地自嘲一番,生活的磨难,让这个有知识的年轻人也变得这么“反科学”了。
到了修车店,他立即像注满油的机器,紧张快速的运转。拧每个螺丝,检查每条电路,他都用心地投入——因为他太缺钱,他要努力挣钱!他一改往日阴沉的表情,每个顾客他都殷勤地招待,热情寒暄。再难也不能睁大眼跳黄河啊!生活逼着他跳进河里,他就要逼着自己在河里学着游泳,这就是他最大的感悟了。
橘红的落日透过稀稀拉拉的杨树林,悄悄“偷窥”着这个落寞的年轻人。欣然燃了一支烟,怅然西望,不禁惆怅:往昔火红的理想也只是夕阳唱晚么?当现实的荆条一次又一次抽打着他的梦想,鞭笞着他懵懂的爱情。消沉堕落,激昂奋进两股水火不容的气息在他胸腔内激烈鏖战,他必须不断给自己鼓气,甚至片刻的放松都会给他懈怠的机会!
他深深吮了一口烟,一抬头发现老爹正站在他身旁。欣然不由心头一紧——“爸,你怎么在这,我妈不是还在医院,你怎么回来了?!”
“你紧张啥!你姐回来了,在医院呢,我刚给你妈送过饭,出来透透风,让他们娘俩说说话吧。诶,那边那个车祸你看见没,围了老多人,那轿车拐弯时至少有50码的速度,乖乖呀!直接把那拄拐棍儿的老头儿给撞翻了,竟然直接碾过去跑了还!哎呀,那个老头满脸血!可真是惨,你是没见,那……”
“好了好了!我还没吃饭咧,都是你们这些爱凑热闹的人啊,喜欢围观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一回来就是东家常西家短的没完了,再者说,现在的司机,拿个证,扶着方向盘就上路了,你指望他们素质有多高咧?!”
“你这小兔崽子知道啥,我还给报了警,啥叫凑热闹,那边愣是竖着那么多大活人儿,没一个人上去搀一把!那个司机也真是败坏老祖宗的门声,缺德得很!”老欣说罢,便侧身伸着头,背身踮着脚向那个路口张望,他一直惦记那个老头是否已经被120救起。
“得了,老爷子,您别瞎惦记了,您老人家我说啊,就算这个老头已经去阎王那里报道了,你啊,你也算是给他念过经,诵过佛,人在下面照样感激你!还记不记得冬天我给你们带馄饨的时候,半路遇到那醉酒的司机,我好心给他瞅瞅车,嘿!结果呢?不照样是吐我一身嘛!想起那屎壳螂大的痣,我的胃就泛酸水!你不是说他还犯什么事来着。这家伙估计上辈子就做了很多坏事,在她妈肚子里就没孵出个人形,现在出来吓着人,还做着恶事,看他下辈子长成啥样!?”欣然不禁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个臭小子,我跟你说啊,你可得对姚倩好点,她爸要说也是咱家的大恩人,你可不能欺负人家闺女,虽说老家伙不在了!这都说‘头上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要真是姚倩成了咱家的媳妇儿,是时候给老家伙洗刷冤屈了,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值当了!冤有头债有主啊!这老天还是睁着眼的咧!你跑都跑不掉哩!”老欣浑浊的眼睛猛然一亮,捋着大把胡子嘀咕着。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跟姚倩什么关系,怎么把他已故的老爹都扯进去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欣然喃喃自语,一点头绪都没有,他把烟屁一踩,转身干活去了。
“喂,姚小姐,是我啊,小凯,您忘了咱们白纸黑字都写了欠条了?这剩饭总要变馊,这欠债总要勾销了吧!可有位朋友告诉了我您家的地址,咱们那个欠条可不是空头支票啊,您要是还是不准备把这账目给勾了,我可要登门拜访了,听说啊,伯母手里捏着一大笔钱呢——嘟嘟嘟?????”
姚倩的脸上顷刻间浮上一层阴云,如若这个人真找家里人的麻烦,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保险起见,她还是给上大学的弟弟去了个电话,让他回来几天,毕竟家里有个人还是好点的。至于那个欠条,她把肠子都悔青了,为了保住工作,瞒了领导,她签订了那个“丧权辱国”的“条约”。从小到大,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她不允许自己犯一个错误,哪怕上学时做错了一道滚瓜烂熟的题目,她都会偷偷抹眼泪汪汪然后狠狠掐自己一下!这也许是此生她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父亲罹难的赔偿金是母亲治病和养老的保证,或许弟弟结婚都要从其中“截流”一部分,她努力的工作,也正是为此。
生活教会了她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她考虑事情都要比别人缜密细致。或许这事情真应该找欣然商量一番,想到这里,她点开通讯录,忽然迟疑片刻,也许欣然正在医院照顾他妈妈呢,如果他知道别人催债,会不会帮我借钱呢。他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如果让他爸妈知道,那以后见面多尴尬了!她当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女强人”的潜意识让她浮现出镇定坚毅的神情,她要与命运抗争到底!
不久,赖光山给欣然去了一个电话,他知道欣然手头紧巴的很,故意使出一种关切的语气说道:“欣然啊,外地的伙计昨晚大半夜的给拉了一批很不错的货,明天你跟着王凯去,这第一杯热羹先给你小子分了,做哥哥的知道你最近炊米都快续不上了。”说罢,他向一边的周尉挑了挑眉毛,“尉子,这世上没有拿不下的女人,只有不动脑子的男人,明天该是你英雄救美的时候了!”
第二天,阴霾的天空飘着细雨,欣然呆呆得坐在店前的廊檐下,贪婪地歆享着这绵柔的雨,这如银针如锦线的雨丝儿,似乎在细细缝纫着他的爱情和生活,这难得的悠然和恬淡??????
眼前乍得闪现出一个人影,那个赖光山口中所谓的王凯,也就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着一身休闲装,撑着一把大黑伞,嚼着口香糖如约出现在了欣然的面前。欣然对这个新来的伙计一无所知,高度的警惕心理不停暗示着他,为什么一个提车的伙计穿得这么干净时髦,平时带他去提货的都是一身油迹斑驳的衣服,甚至趿拉着一双破拖鞋。
那小王不做声色,右手一个利索的摆手的手势,让欣然跟他走,极尽颐指气使之色。
欣然锁上门,紧随其后,心里对这个小王耿耿不悦。
平时都是孙姐的小伙计给他带着路,经常去那个坐落在北街老城区巷子里的大杂院。那个200多平的破院里搭着石棉瓦遮雨棚,棚下就是上百辆的各式二手自行车,两棵脸盆口粗的大杨树分立大门两侧,如果是这个时候再去那里,那些如云似雾的杨絮儿飘摇而至,轻柔而缠绵,让他想起中学那篇朗诵稿《芦花赞》中的句子:“那一荡的芦花,犹如瑶池边蒸腾的云霞,又似广寒里飘忽的绸纱,是开了西王母的笑颜,还是动了玉嫦娥的愁殇。”他细细品味其中的胜景,仿佛和心爱的人正置身于云絮般的芦花荡中。白驹过隙般的一个念想闪过他的大脑,他飞快地打出一行字:“倩,这个秋天我们去看芦花吧。”姚倩不假思索地回道:“我等了很久了!”欣然怦然心动地看着手机屏幕那一行字,喜不自胜!他索性收起伞,任凭牛毛细雨轻抚着他的脸颊,沾湿他的鬓发和睫毛。
那小王轻瞥他一眼,只感觉这人精神有问题,下雨有伞不撑,笑得如同傻子一般,真不知那貌美的姚倩如何看得上他。想罢,便加紧了步子。
一顿饭的光景,他们穿过一个老十字街区,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个狭长的胡同。那个老十字街区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中学那会,他和姚倩放学时会在那个路口分道扬镳。
那小王驻足燃了一支烟,并没有给欣然让烟的意思,欣然并不理会他,打圆场地问道:“伙计,还有多远呐?”那人深深吐出一团烟幕,随口答道:“到了,到了!”欣然不胜其烦地挥散那团烟雾,紧步跟上。
半支烟的时间,那小王在一扇斑驳的红漆铁门前站定,“咚咚咚”急敲了三下。欣然退后几步,迎着扑面的细雨仰望着这院子的门楼,顺着门廊两侧脱皮的褚红色瓷砖向上看去,门楣上“福居鸿光”四个溜金楷体字格外惹眼,左依彩凤,右傍蟠龙。再向上望去,是个日出东方,薄雾环山的迎客松图。虽然这门楼有些年头了,却仍旧不失那个年代名门望族之风,正当他遐思正酣,那右侧门中的小门“哐”的一声顺势开来,“谁呀?”接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欣然顿然大惊,向前垫了一小步,定睛一瞅,犹如一颗原子弹在他脑仁中炸翻了天,那女子看罢小王,目光扫在欣然身上也是一颤,这年轻女子正是姚倩!这里便是她家!
那个所谓的小伙计王凯正正嗓音,故做正经道:“姚小姐,我们是来拿钱的,不知现在是否方便啊?”“我们”二字还说得像点炮仗似的特别强调了一下,接着一阵凉薄的笑声。
欣然目瞪口呆,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边,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就是那个让姚倩赔偿他的古董的那个人,“阴谋”,“陷阱”诸如此类词汇像汹涌的浪涛冲击着他高大又脆弱的尊严。
“滚!”姚倩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吼道,“啪”的一声把铁门摔的掉下一层暗红的锈渣,接着院子里一个男孩问道,“姐,他们来了?!看我打断他们的狗腿!!”欣然大概猜出了姚倩的弟弟回来了,“他们”这二字让他心里又委屈又愤恨。
欣然回头悻悻地迈了几步,听到身后那小王窸窣跟来的脚步声,他粗着脖子红着脸蓦地抽身一个摆拳正中那人面门,只感觉拳头火辣辣地疼痛。那人重心全失,“嗖”地飞了过去,在湿漉漉的地上滚出几米远,“嘭”地撞翻了门前的铁皮垃圾桶,昏了过去!
欣然颤巍巍地拿出手机,心碎地发了一条短信:“倩,对不起,我只是跟着这个人来提车,我不知道他是来找你要钱的,如果他再敢来打搅你,我保证跟他玩命!请你相信我,倩!——爱你的欣然。”
雨越下越大,却无法冲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这一切都是赖光山导演的一场戏罢了,而他却是这部戏里最悲情的主演!他多想见姚倩一面,把这一切和她好好解释一下!但是,机会却不是水龙头里的自来水,随时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