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的特点包括单不限于以下几点:1,低速行驶;2,逢站必停;3,超载严重;4,龙蛇混杂; 5,优先级低;6,……
唯一的优点是:价格便宜。
大米没去数这趟车一下午停过几个站,虽然每次就那么几分钟——长的七八分钟,短的两三分钟,他是在始发站上车,所以提前半个小时检票的——,但总有大批人上上下下。不过列车目前连前半段都还没走完,也还没到大城市,下车的远没有上车的人多,所以车厢里是越来越拥挤了。
车厢里没有空调,也没有换气扇,气味比上午坐的小巴还复杂,经过几个小时的发酵,能把人熏死。
有些坐在窗口的人,索性打开了窗户——刚才说漏了,绿皮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窗户可以开——,尽管,现在还是寒冬,吹进来的都是冷风;不过吹吹这点冷风,听听车轮与铁轨咣呲咣呲的轰鸣声,远比闷着呼吸那浑浊的空气要来得舒服些。实在太冷了,就关一会儿。
大米本来也准备开窗的,但看到桌子上满堆的东西都挤在窗玻璃上了,怕一开窗户全飞出去了,只能作罢。
5点,天渐渐黑了,窗外的景色也渐渐模糊了。原本层次分明的立体三维空间变成了水墨画,只剩二维了。
“啤酒饮料矿泉水!”
“花生瓜子八宝粥!”
“来,腿让一下了!”
“泡面!泡面!”
“有红烧,有泡椒,有酸菜。”
“车厢两头有开水。”
“来,腿让一下了!”
“盒儿饭!盒儿饭!”
“来,腿让一下了!”
广播也来凑热闹:“各位旅客朋友,你们好!欢迎乘坐本次列车。现在是晚餐时间,本次列车为您准备了各种炒菜,有需要的乘客请自行前往8号车厢。祝您旅途愉快!”
甚至有小贩背着方便面、矿泉水从某站上车穿几节车厢叫卖一通,到下一站就下车了。
然后那些买了便宜货的乘客惊奇地发现,自己手上拿的是唐师傅、康帅傅、康师博、娃呵呵、哇哈哈、农天山泉、……一干人等哭笑不得。
大米感觉还不饿,但是,车厢里原本就难闻的味道,在混入盒饭、泡面等各种味道后,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为了把这些味道压一压,大米索性拿出馒头来啃。先还只是就着白开水啃,但感觉压不住,而且冷馒头不好下咽,于是拿出一瓶腌菜打开,掰开馒头,夹点腌菜再吃。
这一餐晚宴,从5点开始,车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直到8点后窗外气温实在太低,才没人再开窗户了。
车里慢慢静下来了,气温也渐渐升上来了,乘务员也不再推着小车开路了。
吃完馒头,收好东西,他费了老大功夫挤到厕所,排了几分钟队,撒了泡尿,又费老大功夫挤回座位。他有点佩服那些推着小车卖货的乘务员,不知道他们推着个车子是一遍又一遍怎么穿来穿去的。
很多人都昏昏欲睡了,但大米还不困。他保持着斜靠外望的姿势——尽管外面太黑、里面太亮,基本上只能看到车内的反光,只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灯光一闪而过,还有人放烟花。
直到某一瞬间,他感觉窗外那一点灯光没有像之前那样一闪而过,而是像萤火虫一样慢慢飞来,最终停下不动,他才意识到,火车停了。
然后,其他人也意识到,火车停了,但,窗外漆黑一片,明显不是到了某一站点;进站停车,几分钟就又重启了,可这站外停车,谁知道会停多久?车厢里骚动了一小阵,最后无可奈何地消沉了。
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男乘务员,挎着一个篮子,挤到车厢中段站定,清清嗓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先客套一番,然后讲几个笑话,接着开始推销篮子里的袜子,还用袜子现场玩起来魔术,又是拉扯、又是刀划、又是火烧的,那袜子始终安然无恙,加上他一个劲儿鼓吹这袜子结实耐穿、防火保暖,关键是,听起来很是物美价廉,所以不少人都掏钱买了。
大米不以为然地笑了。
高一的时候,有人跑到学校宿舍推销袜子,一样的手段、一样的说辞,有几个同学买了,后来发现,那袜子一勾就花、两双套着穿都不保暖,最后一把火烧了。
大米暗想,他拿来“变魔术”的袜子估计真是高档货,但是别人买到手上的,应该只是地摊货:“挂着羊头卖狗肉!”买的那些人,肯定是第一次见这种手段,而且这会儿昏昏欲睡,脑袋都不太清醒了。
这人走后不久,车厢里就彻底安静下来了,没人打牌,没人说话,只有人打起了呼噜。如果关了灯,车外估计都发现不了这里还停着一列火车。
车厢一个突然一个颤动,大米从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慢慢向车尾远去的站台,灯火通明中,大米看到梁上一处电子牌上显示着:2004年2月1日02:01,只是没看清站名。
“这是哪儿啊?还有多久才能到啊?不知道那会儿火车停了多久?”大米心里自问,却也不得而知。
揉揉眼睛,大米坐直身体,发现对面的虬髯大汉已经不在了,换成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呃,应该是学生。
大米眯眼假寐,偷偷打量。此刻,女生像大米之前一样,靠着椅背,斜望窗外,直到站台远去,窗外无光,她收回视线,闭上双眼,将头改斜归正,似要睡觉。
大米睁开眼,看着对方,仿佛看着一爿池塘,塘里全是荷叶。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大米忍不住默念这段文字:“几年了,我居然还记得!”
鬼使神差的,大米把面前基本上腾空了的桌子收拾出一小块,从屁股地下拿出报纸铺在桌上,又从外套内兜掏出常带身上的书法笔,写下两个字:何叶。
是的,是何叶,而不是荷叶。
小时候,隔壁住了一对姐妹,姐姐叫何花,妹妹叫何叶,姐妹俩都是夏季出生。何叶跟大米同年,只是大米大何叶三个月。何花大他们三岁,通常都是跟大孩子在一起玩。何叶就成了大米的跟屁虫,成天大米哥哥、大米哥哥地叫。两人上学也是在一个班,甚至一直同桌。
直到8岁那年,一年级后的那个暑假,妈妈带着大米和弟弟,去参加表姨的婚礼,第二天回到家,就再没见到何家人了。
爸爸说,他们搬走了,爸爸没有去参加婚礼,就是因为要帮他们搬家。等所有家具都搬上车临出发时,何叶还哭着闹着要找大米哥哥。
大米在后面跟着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写出一串人名来:王小辉、胡继章、刘丽华、朱洁、张杰、谭乐伟、谭乐峰、……
想了想,又把刘丽华的名字划掉了,因为她是之后才转学过来的,只呆了一年又转走了,何叶肯定不认识。
王小辉是大米当时的死党,胡继章是个女生,在何叶走后一年也转学走了,朱洁小学毕业后就没消息了,张杰也是个女生,谭乐伟、谭乐峰是堂兄弟,谁大谁小已经不记得了。
这些都是当时比较熟悉的。
写着人名,想着旧事,突然文思泉涌,于是奋笔疾书,一气呵成:
童年的离别
2004。02。01
幼稚的童年,
不知道什么叫恩怨,
更不知道什么叫夙缘,
所以尝不出你笑容里的清甜,
也读不懂你眼泪中的幽怨。
每当我违背了你的意愿,
你就拿一支粉笔,
在两人的中间,
画一条分界线,
仿佛这样就能隔离我幸灾乐祸的笑,
封闭我懵然不懂的脸。
我的睡眠,
没有周公,
也没有梦魇,
迷迷糊糊就到了第二天。
你带给我的,
是如故的笑靥,
因为在你的梦里,
你接受了我的道歉,
不理会我是否还记得昨天的界限,
哪怕我一如从前,
故意要看你生气的脸,
依然不知你强忍着没对我动拳。
新的学年,
突然不见了往日容颜。
新的同桌她姓钱,
整天抱着课本碎碎念,
对我的挑衅视而不见。
于是我也开始改变,
变得沉默寡言,
慢慢学会了思念,
思念你受气时哭泣的脸,
思念放假离别时,
你那双当时没被我领会的不舍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