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莲悠悠地转过身子,目光澄澈,他能清楚看见自己倒影在她眼底深处的影子。她望着他,神色淡淡,像是已经放下了一切,将他当作陌生人一样对待。
佛说,世间有五蕴苦。求不得是为最苦。
他从不信。月神赋予他凌驾众生的力量,想要的,渴求的,他都可以轻易获得。而今,遇到生命中的劫难之后,倾夜才恍惚明白。
世间,唯有一样是他强求不来,却又割舍不下的——重莲。
昨夜,沐雨与她的对话,在他归魂之后都已经完全知晓。第一次,他有了惶惑不安的感觉,担心重莲的反应,怕她真的轻易就放弃。
一夜无眠,他孤坐着望着冷清的明月。思索着若他不是万人敬仰的大祭司,若他没有这样的神力,或许能像普通人那样遇见心爱的人,与她相守一生,不离不弃。
不用顾及江山子民,不用顾及大道苍生。眼里,生命之中唯有她一人重于泰山,其他人事皆不重要。
但命运的最初,就没有给过任何人选择。他所能做的只有,找回她,守护她。哪怕她会放手,他也绝不会放弃。倾尽一生,只为她的笑靥。
整个清晨,他都无法静下心来,心不在棋局上,不在任何地方。早早来到香樟树下等候,只为了见她一眼,听了听她的声音也好。
当面对重莲陌生冷漠的眼神之后,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平生未曾有过。气恼又不甘,甚至有冲动去扣紧住她的手,质问她为何就放弃了,不要他了!又忍不住想要求她,不要放手,不要再留下他一人,独享无边寂寞。
无数的想法从脑海中浮现而过,当她从身边走过的刹那。
所有的想法都消散了,他只想留住她,爱或不爱都无所谓。
倾夜站起身,望着她白衣的身影。声音低沉凝着疲惫,“重莲,过来……”
重莲依言停下了脚步,她真的不想转身,她怕自己的定力不够。看到倾夜温柔的笑容,或是那张云卷云舒的面容之后,会忍不住继续靠近他。
但她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无力憔悴,感觉诧异,接近于神的他也会有无力困惑的时候吗?这一声呼唤落在她的心湖里,轻而易举就将她的心思全都搅乱了。
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身子,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奢望,不要再违背诺言。她配不上倾夜,她曾是风云阁中的侍妾,而且还有了身孕。
四目相对之后,倾夜像是忽略了重莲那张冰雕般的小脸。扬了扬手心,对她轻声唤道:“过来,我给你梳发。”
重莲确定自己听清楚之后,吓了一跳,定在了原地。其他听清倾夜所说话的月华宫中弟子,也吓了一跳,惊魂不定地望着祭司大人。
这……这还是他们,十指不沾春水,目中无尘,超脱俗世的祭司大人吗?他竟然愿意给一个女子梳发。在滇疆,男子为女子梳发,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已定情,二是已经婚嫁。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可能发生在倾夜的身上!
四周的目光实在是古怪了,每一个神官表情都像是见鬼了一样。无数道目光在她和倾夜之间来回徘徊,一幅恨不能上前问清楚的模样。
重莲不习惯被人这样看着,身子颤了颤。而倾夜大人,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泼墨温柔的眼睛望着她,像是要将她刻进骨子里。
“不,不用了!这样披着头发也挺好的,我一点也不介意!”她说着,左右乱看,每次对上倾夜的目光之后,她的脑海都会变得空白一片,只剩下心脏在一个劲地乱跳。
“你不介意?”白衣招展,冷香袭来,山月般的身影缓步走来。
重莲像个兔子一般,慌乱地往后跳去。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低哑微凉,却格外的蛊惑人心。“你不介意,我介意。重莲过来,我知道你并不会梳发。”
看着匀称飘逸的身影越发靠近,重莲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心里一个劲想着不行,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动摇了。
突然,她伸出手挡在倾夜的面前,“别,你别过来了。我想吐,我好难受。”说着就要装晕过去。
倾夜一愣,看着重莲干呕了一会,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脸色一沉,他快步跑到重莲的身边,将她抱了起来。
柔软的身体入怀之后,他脚步一顿。想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抱过她了,那一年的拥抱,是在塞外的血夜里,之后便是十几年的分别。
神官们大气不敢喘,谁也不曾见过大祭司这样在乎过一个人。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没见过大祭司会有丝毫的紧张害怕。
真没想到,大祭司也有在乎的人。
被倾夜抱紧之后,感受到他坚实的胸膛和熟悉冷香。重莲面颊上一阵滚烫,后悔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她颤颤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我突然感觉不难受了,也不想吐了,要不你将我放下来吧!”扑闪一双墨玉色的眸子盯着倾夜。
俩人靠得真近,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只要一抬头,就能吻到他干净的下巴。
倾夜的面色微暗,俯身望着怀里的少女,看着她明艳又顽皮的面容,似乎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变过。依旧是跟着他,喊他“倾夜哥哥”的那个小尾巴。
“不行,等我将你送到后院厢房再说。”他抱着重莲,向后院走去。
重莲忍不住了,醉人的红晕从面颊蔓延到了耳后,“你不是会瞬间移动吗?直接将我送过去不就完事了!”
明明某人是有意拖延时间!
被她直勾勾盯着的人,却是一脸的无辜,不经意展露出的笑意,可以看出他心情大好。
“我身体内的神力是有限的,必须每个月的十五去吸食月华才可以继续使用,所以一些小事上还是不要浪费的好。”
“谪仙”般的面容上笑意斐然,恍若是雪山之上的万丈华光。
太坏了,祭司大人居然也骗人!果然神棍都是一样的!重莲的小脸皱成了一团,紧蹙柳眉在腹中嘀咕着。
经过荷塘上木桥的时候,一袭白衣在翠绿的杨柳间闪过。一双琉璃色冰冷的眸子,望着躺在倾夜怀中的她。
瞬间,她就清醒过来了。她答应过沐雨,不会再接近倾夜。俩人再这样暧昧下去,到时候她可能真的会爱上倾夜,到时候说不定还会发生前世的事情,被挚爱的人背叛。不,倾夜不会背叛她,而她却会背叛倾夜。
比起爱情这样的奢侈品,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性命。沐雨的眼神是警告,是责怪。倾夜不是她一个人的,倾夜属于整个滇疆子民。
她用力挣脱开倾夜的怀抱,自己的长裙上已经染上了他身上独有的冷香。
“放开我,祭司大人,我们男女有别!”
倾夜目光中的温柔光芒褪去,一点点寂灭下去,直至化为了浓黑的夜幕。
倾世的容颜依旧,他恼怒至极,面容上的神色越发淡薄。
他依照重莲的意思放开了她,等她双脚落稳之后才收回了手,“重莲小姐,现在才记起男女有别是不是晚了一点?”
重莲诧异转过身看他,高高在上,不问世事的祭司大人居然会嘲讽挖苦。玉瓷般无瑕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破绽,但重莲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真的生气了。
是因为他在乎自己?她呆呆地在想,不敢确定。只因为他太美好,太特别,让一向冷静理智的重莲也变得犹豫不决起来。
倾夜转身,指尖拨开绿柳向来的路走去。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姿态依旧是闲适淡然,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再没有回身看她一眼。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她才收回了目光,一颗心凉透了。倾夜是真的生气了,可能以后都不会来找她了。沉默良久,重莲收回了视线,快步向月华宫的宫门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