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逃跑的女孩
十四岁，我忽然变得敏感。生活像遭遇过电闪雷劈，裂开的天空里冒出了许多问号。它们模糊混乱，无头无绪，既说不清楚，也似乎没有人可以诉说。尖锐凌乱的心理棱角，左右着我的行为，举止就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在大人的眼里，我有了问题。我常常希望，逃避开所有的人，享受一个人的自由自在。放学了，为了独自回家，故意让动作慢半拍。若对方还执迷不悟地等待，那只能多跑一趟厕所。最残酷的时候，就是身边的同学如影随形，一直将你左右到底。
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个人胡思乱想。
把所有看过的故事杂烩了，或者用坏蛋的死亡做最彻底的复仇，或者用神仙的奇迹创造最完美的皆大欢喜。还想到，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该怎么办——从爷爷的书柜里翻出一本植物书，详细摘抄下感觉能吃的植物的辨认方法。
成熟，是不是意味着能熟练地把内心和外形分开来表达？
我竭尽全力在老师和家长面前表现出中规中矩。但是——
撒谎抄作业，考试一塌糊涂，把成绩册撕烂扔进垃圾堆，自己在试卷上填写家长意见。
钻进所有能弄到的书里，不管懂还是不懂，渴极了饿疯了地往眼睛里填文字。
画小人，在课本上、作业纸上。描描画画到痴迷状态，也会演变得不可思议——把爷爷新买的挂历上穆桂英的脸，全部画上胡子。
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像间谍一样跟踪偷窥同学的“早恋”。看他们很无聊地像两根鸡毛一样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我崇拜周润发，渴望目睹打架，幻想有朝一日加入帮派组织，期待找到一个理由充分的机会去流浪。
至今也不明白，我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日记上的字字句句充满了幼稚——明明是某某上课说话，老师偏偏用粉笔砸我，我要报仇！我要血恨！每一个人都恨我讨厌我，总是嫌我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对！某某在胳膊上刻了一个“十”字，简直太了不起了！
杂草一般的心态，结局必然是荒芜。
考高中只超出分数线四分——这个成绩对我已经无所谓。考试之前，我就作好了准备：决不再上学。
想做自己，往往会伤害别人。我的任性决定，率性行为，伤透了从小宠爱我的爷爷的心——那种彻底失望的眼神，像冰刀一样分割着我的心。相互的爱，相互的伤，只因为彼此的在乎。
我要自由，要用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
那种心理，就像一颗刚刚苏醒的种子，即使在膨胀中撕裂自己，也要冲出蒙昧混沌黑暗的土壤。
干什么呢？像父母一样成为农民，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我想要独立必须有技术或者有钱，就去一个机械零件加工厂做小工，浑身上下沾满油污，在机器间跑来跑去，一天下来人像散了架。没几天，我又想成为时装设计师，就去亲戚家的裁缝店当学徒，没完没了地缝扣子、锁边、踩缝纫机，无聊的重复性动作提醒我，裁缝和时装设计师是两码事。那个暑假，我的脑袋像开了花，冒出了许多色彩缤纷的梦想，甚至想离家出走闯荡江湖。
开学了，看别人兴高采烈地去学校，我有些茫然。站在路边，看一拨一拨的学生路过。两只眼睛不知疲倦地盯着看，直到他们的声音和背影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样失魂落魄地伫立了好久，我的心才开始由弱渐强，直至扑通扑通猛跳。暗自垂目思量，蓦然醒悟——我还是要上学！
2、设计新自我
我没有回县城上高中，而是选择了乡村中学重读初三。一来是因为无法也不愿面对爷爷；二来在那时，农村孩子考中专，是最理想最现实的做法，我也无可避免地这么考虑。
郁郁葱葱的田野包围着朴素的校园。挺拔的白杨树，列队迎风，青翠满头的老槐树上，雀鸟啁啾；宽广的操场上，零星地开放着粉的白的打碗花。天空纯粹地高远蔚蓝，白云被衬托得飘逸无限。也许是开阔的自然环境，也许是农村对教育不是那样歇斯底里，乡村中学相对于县城中学要自由得多。
最令人欣慰的是，这里几乎没人认识我。我可以在新鲜的环境里，开始塑造全新的自我。
在陌生的环境里，可能会产生一点不安，但更多的是挑战和刺激。作为没有“过去”的人，你可以轻松自如地使用任何招数，来表达自己。形象是人的外观标志。
蓄了十多年的毛毛头短发，让人厌倦得无心览镜。忽视大人的怒眼唠叨，忍耐纷纷扬扬的乱发飞舞，熬了四五个月，终于如愿以偿有了一头长发。把一个心思变成现实的过程，既不像传说中那么复杂，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但是必须忍耐时间的漫长。
我喜欢把长发梳成一根马尾巴，稍稍偏左地高高扎起——无论行走还是奔跑都能感受到身心摇曳的飞扬。在得意的时候，如果再扎一根艳丽的蝴蝶结，就真的飞舞了。
名字是人的文字标志。
我的本名是不相干的邻人随口照着他家的小孩取的——这真让人烦恼。在字典词典诗歌词曲文赋里搜寻，恨不得叫尽天下美名，以证明自己的不凡与脱俗——典型的自恋狂心态。斟酌出了二十几个名字候选，哪一个也舍不得放弃（那时候，太落后，不像现在，只一览英特网，就可以实现：你管我到底叫什么，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梦蝶”在脑海里的最初由来，已记不清了。依稀知道汪明荃在《万水千山总是情》里扮演的角色叫庄梦蝶。而“庄周梦蝶”是一个典故。刘禹锡的锦瑟中有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个名字实在美丽，以至到现在，我都心怀绰绰，总害怕辜负了它。
把自己取的名字公布于众，需要厚脸皮和勇气。一同去报名的朋友，帮了我一把——在报名表格上填写了“陆梦蝶”三个字。当时，我的脸发烧，仿佛有许多指头在戳——似乎是我偷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新环境里，以崭新的形象出现，还自作主张用了一个美丽的新名字，是勇敢还是觉不着，是我的可笑狂妄，还是爱慕虚荣的幼稚雏形。没有想清楚，我就是陆梦蝶了。
原来的那些因束缚而激越的思想，在无拘无束的环境里得到了稀释。乡村中学的老师和同学对待学习，更强调个人的主观能动性。没有那么多苛刻的必须，每个人根据心愿和能力尽量努力着。管理的严格，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严谨的机器，适于批量生产。而人，从来都是个性化的个体。一条湍急的水流，在狭隘嶙峋的山涧里，难免撞得水花四溅。在温和平缓的河床里，却是浅吟低唱的涔涔流淌。
崭新的人生，将从此开始！
在乡村中学学习了还不到一个月。
1988年9月20日，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从这一天开始，我的经历变得曲折。
3、不幸的意外
清晨，飒飒秋风中，我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乡村公路两旁的田野里，一株株苞熟欲裂的玉米，迎风舒展着水袖样的绿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我除了觉得有点凉，并没有其他感觉。
到了教室，我像往常一样放下书包，掏出课本，准备上课。第一节语文课，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回答完毕就坐下了。在这一系列平平常常的过程中，我始终感觉左脚踝骨不舒服，活动不灵便，有些疼。没有多想，只是破例在凳子上老老实实地坐完了四节课。中午，左脚不敢实地踏下，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同学陪我去乡卫生院看病。医生问是不是崴了你没有注意。也许吧，我想。医生往并没有肿的左踝骨周围涂了几遍药水，又开了些消炎药，说少运动缓上一半个月就好了。
下午的体育课，老师破天荒地拿来了羽毛球。我忍不住，抬着左脚，用右脚独跳着打羽毛球。飞来飞去的羽毛球，像长了翅膀的小白花。我一跳一跳地玩，还觉得这种方法很特别，开心得不得了。
傍晚，放学了。找了一处适当的地形，让同学帮忙先捉住自行车，待我蹬上去在车座上坐好，用一只脚费力地踩转脚踏，骑稳当了她们才放手。幸好，乡村公路上来往的车辆稀少，一路无事。到了村头，正好看见爸爸，我赶紧大喊。爸爸抓住车子，扶着让我慢慢下来。他问怎么回事，我轻松地笑着说可能脚了，涂点药吃点药就没事了。
到了半夜，左踝越来越疼，像有千万只蚂蚁聚在那里会餐。我在床上咬着牙，翻来覆去地等待天亮。谁知疼痛逐渐变成剧烈的抽搐，憋得我直冒汗，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声。妈妈开了灯，看我满脸泪水，急忙跳下炕，掀开被子一看，我的左脚肿得青紫明亮。她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可就这一下却将钻心的疼痛，刺进我的神经。我再也无法忍受，大声痛哭了起来。
村里的狗像嗅到了什么意外，忠实地嚎叫个不停。衬托着静夜的黑，还有越发无底的疼痛。天刚擦亮，爸妈就赶紧送我去县医院。一连输了三瓶药，可是疼痛一点也没有减轻。而且，输液结束后，我发现插针的右胳膊弯曲得伸不直了。疼得难以忍受，而医生又无法确诊是什么病，我央求爸爸还是赶快带我去别的医院看看。
爸爸背着我去了宁夏陆军第五医院。做完了全面的检查后，医生怀疑是化脓性关节炎，说弄不好得截肢。当即，我像个绝望透顶的傻瓜，忘记了周围的陌生环境，号啕大哭。
住进医院，躺在病床上，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流淌，它不慌不忙的态度伴随着我无法忽视的脚疼，让我开始联想如果截肢了今后该怎么办？我还能上学吗？我还有未来吗？洪水般的眼泪汹涌狂流，嗓子眼里哽咽着疙里疙瘩的悲伤。
才十五岁，活泼好动，喜欢长跑，曾经在大大小小的比赛中得过奖的我——忽然之间生病了，而且因此要少掉一条腿？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还是命运的残酷？
随着治疗，疼痛逐渐减轻。听到医生说不会截肢，我心花怒放，想蹦想跳还想飞！
4、幸与不幸
9月末10月初，正是农村秋收的忙碌季节。爸妈没法照顾我，就将我托付给护士。还好，我已经可以一瘸一拐地走，简单料理自己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爸爸三天都没有来医院了，我身无分文，饭票也用完了。
从早晨开始，我就躺在病床上，难受得不想吃饭。输完液打完针，就躲在被子里装睡觉。其实肚子瘪得像泄了气的空气球，饥饿像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来，咽着酸酸的口水，眼泪就不争气地淌了出来。
“梦蝶，起来吃饭！”
我的头蒙在被子里，眼睛里还蓄满泪，心里更是委屈，也不管问话的是谁，就大声喊：“我没有钱，也没有饭！”“起来！”被子被掀开了，我闻到一股强烈的鱼香味，再一看，是三楼的军人大哥哥。他叫胡凡平，山东蓬莱人，有一次到护士值班室打针时认识的。
“一早晨没见你的人影了，还以为又病重了呢！”
我带着满脸泪痕，狼吞虎咽地吃，结果被鱼刺卡在咽喉，害得胡凡平找来醋给我灌上。我“咯咯”地使劲干咳，他在背后拍打，好一会儿，才舒服了一些。
在医院里，我认识了好几个和胡凡平一样住院看病的军人哥哥。他们就像橄榄绿的颜色那样，热情又热心，关心爱护着我这个任性的病女孩。不需要输液治疗的时候，他们就带我在花园里晒太阳，教我下棋给我说笑话讲部队里的故事，或者借来自行车捎着我去逛公园。
同病房的老奶奶说我瘸子路多。瘸就瘸了吧，疼就疼吧，只要快乐还在。完全没有学校、老师和作业，绝对自由自在的空气任你呼吸。
喜欢花是女孩的天性吧。我在花园里，认识了玫瑰、月季、芍药、石竹，特别是一株粉红色的虞美人。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娇弱无力，花瓣薄得近于透明，似乎风一用力，就是她香消玉殒的时刻。一夜暴风雨，花园里到处是残枝败蕾，可是娇滴滴的虞美人，依然峭立，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我一直等待，在她自然零落的时候，挑选了几片花瓣，夹进书页。花开花落，很平常的过程，但是细节——明知花季短暂依然执著开放，看似形容脆弱骨子里却坚强。生命的美丽真让人感动！
可能因为药里有激素，我的饭量日益大增。送病愈的胡凡平出院的那些天，谁请客，我都去，每一顿，都毫不客气地认真吃。最可怕的一天里，我一共吃了八顿饭。可能十五岁，还沉浸在本性本色里，还没有学会伪装和客气。总之，那样无所顾忌的吃法，使我在住院的四十天里，从九十斤变成了一百一十七斤，圆胖的满月脸臃肿的身体，看起来活像一串糖葫芦。
管他长成什么样，没有截肢就是万幸，至于瘸，能走路就行——只要不太疼，我就一瘸一拐地到处溜达。到书店里看看书，在街道上看小商贩卖东西，看行人千奇百怪的走姿。听医生护士讲医院病人的趣事，听病友讲家人亲戚的逸闻，听饭馆里老板伙计客人的对答。也想过，既然已经瘸了，那么更要努力地开心生活——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吧，把幸与不幸看得风轻云淡。
5、音乐里的休止符
因为经济条件有限，住了四十天医院后，我就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我已经习惯了瘸子的行动方式。左脚不再很疼，只是依然不舒服，始终不敢实实在在地踏地。不能去上学，多少令人沮丧，但是可以做做自己喜欢的事。
裁了厚厚一打白纸，抄写古诗词、练字。有“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有“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有“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觉得古人真是风雅别致，不过是花草山水自然景观，就能感怀出那么多美丽的诗歌。
在农村能找到的书，数量和质量都有限。上村里一户人家的茅房，看到他们擦屁股的一本书还挺厚，抽出来一看，书上的人再熟悉不过——写《三味书屋》的鲁迅。赶紧拍干净土，塞进衣服，瘸瘸地溜回家。那是本《鲁迅杂文集》，可惜很多页都成了垃圾。有过这样一次意外的收获，我便三天两头地跑那家的茅房。用这种方法，我得了一本中医书，一本中外儿童故事。手边仅有的几本书，翻来覆去地看，摘抄记诵，每一遍都有新鲜的感悟。
除了自由学习，就帮爸妈喂猪喂鸡，收拾屋子做饭。这些零碎活，偶尔也会给人带来别样的启示。有一只鸡，腿被夹瘸了，一副就要死了的样子。爸爸忙得顾不上杀它，没成想，几天后，它又缓好了，一瘸一拐地还跑着和别的鸡抢食吃。它真是只好鸡！我继续贪吃。妈妈炖好一只鸡，我猛吃暴啃完两只鸡爪，伸着油乎乎的手，问：“妈，另外两只鸡爪子呢？”妈妈愣了，说：“一只鸡就两个爪子呀！”家里杀了一头猪，妈妈炖骨头的时候，我就强烈要求四个猪蹄都属于我。终于，有一个小孩笑嘻嘻地叫我“大猪脸”。我有些尴尬还有些不服气，急忙回家照了照镜子——可能是我向来不是特别在乎镜子，所以还纳闷——没有啊？不至于吧！童言无忌。
瘸也好，胖也罢，我知道下学期必须回学校，得抓紧时间玩。
我的玩，其实只是一种开心的状态。
大人忙着没完没了的农活，上学的孩子都在学校，剩下的我，百无聊赖，只好当起孩子王。当“导演”，玩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当“老师”，教他们写一二三四数数；当“故事大王”，讲他们指明的随便什么东西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