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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廿 九月三十日

病房里静悄悄的,除了隔壁那两个讨厌的家伙微弱的喘息声,就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昨天夜里,他们唠唠叨叨说了整晚上的废话。本来就很心烦,便不想搭理他们,谁知他们却合起伙来取笑我,说什么摔成了残疾人,到时候可以办理残疾证,国家在就业等各方面都是有优惠政策的。听到这样打趣的话,我怎么会不老羞成怒呢,他们明摆着是在我胸口燃烧起的火焰上浇了一桶油。可他们还不是和我差不多,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一个身体严重烧伤,也不知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一个脑袋上绑着绷带,脑子极有可能出了大问题。反倒同情起他们,蒙上被子呼噜噜睡下了。

然而此刻呢,他们大可以在亲属的陪伴下沉睡着,也不知发着什么美梦,嘴角边露出略显诡异,而又充满神秘感的笑容。我睁大了眼睛,孤零零地躺在这间病房里动也不能动,简直槽糕透了。我忽然很羡慕他们,不知道在这该死的病床上还要躺多久。在我年幼的时候,也曾患过一次重病,无缘无故就晕倒了,脑袋还撞在了石头上。当时母亲可吓坏了,虔诚地跪在基督耶稣的面前祈祷着。父亲知道以后,将我送到镇上的诊所,结果挂了半个多月的水,情况总算好转。那段时间身体上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可心却是温暖的快活的。现在想想原来幸福感这么简单就产生了出来,根本不需要我们刻意去寻找,幸福这东西一直安放在我们身边。

可是现在却感受不到了,这颗心也愈加冰凉彻骨。常年出门在外,一不留神就容易发生意外,幸亏在几位同事的陪伴下,不远千里转院到此,不然凄凉尴尬的处境可真堪怜喽!旅程结束以后,姚大姐她们拎着水果篮过来探望我,我真得很感动。人一旦动了真感情,都会热泪盈眶,她们就像知心姐姐一样好心好意安慰着我。直到夜深以后,夏副主编最后离开,周围的世界总算清净下来。然而杜馨悦始终没有露面,我多希望能听到她的声音,哪怕见她一面。我想我多少有点痴人说梦,她怎么可能会来呢,这件事她完全不知情,也许至今还留在天津老家呢!不过最有可能的是,刚陪表妹相完亲,又怎么会突然赶到医院里来呢!想到这里,我傻傻地笑着,抬头望向雪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却浮现了她的身影。

是啊,我没想到除了你之外,会这么想念一个人。难道我深陷情网而不能自拔,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感情的事本来就很复杂。目光下移渐渐飘落在悬挂起的右腿上,夜里还有些许阵痛,此刻在石膏的作用下完全麻木了,没有任何知觉。可我多么希望能立刻下床,一方面是想跑到杂志社尽快见到她,一方面打算趁着十一黄金周返家一趟。可眼下我只能困在这间病房里,哪里都去不了。

母亲昨天打来电话,询问我什么时候到家,而大哥今晚就要千里迢迢地赶回家。大嫂的预产期是十月五号,没想到十多年后又将为人父,我想他的心情该是无比激动的吧。我故意瞒着母亲没有道出实情,自然是不希望她过多担心而引发旧疾,便推说最近工作比较忙,杂志社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暂时就不回家了。所幸她很体谅我,不再追问下去,然而我的心内却感到几分愧疚。此刻我只能躺在病床上,但愿大嫂能够顺利分娩,也果如他们夫妻所愿,上天啊,就赐给他们一个漂亮的丫头吧!可我明知不可能,还是这么盼望着,甚至草草拟好了几个女孩子的名字,哪怕派不上用场,人活着总要给自己一点希望。我希望这初生的婴孩,将来不要像我这样毛毛躁躁的,竟然会打马背上摔下来。

年轻漂亮的护士小姐推着药品车进来,甚为关切地望着我:“感觉怎么样,韩先生?”说完就开始检查打着石膏的右腿,解开了绷带,简单涂抹了一些药物,就缠上了新的绷带。瞅着她嘴角边戴起的口罩,圆圆的脸庞上轮廓分明的五官,就像是一幅杰作,如莫奈的印象画,可我能想象得出她的美。我说道:“比起昨天来,确实好多了,可我这腿就是没有知觉。护士小姐,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

她笑着说:“韩先生,您不必过多担心,都是麻药起的作用,还好没伤到骨头,只是腿部关节错位,不然三个月您都下不得床呢。在这里静养个十天半月,留院观察一阵子,这样我们才能放心您出院啊!”她软言软语地说着,耳朵极为受用,我笑着说:“这样就好,假如这腿要是残废了,可都是我自讨苦吃啊!偏要逞强骑什么马,都什么年代了,是不是很可笑!”

“您放心吧,没什么大碍的。”她接着说,“可是今年的黄金周,您是哪里都去不得,确实挺遗憾的。”

“那么就把这间病房当做我的疗养胜地吧!你瞧,这里景色还不错呢!”我极力安慰着自己。

“韩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她嘴角边的笑容灿烂了几分,忽然问我道,“不知您中午想吃些什么呢,我可以帮你预订的。”

“真是太麻烦你了。”我这肚子还真有些饿了,便拿出纸笔写了下来。

“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我将写好的纸条递给了她,她接过来看了一眼,笑了笑便推着药品车出去了。

我打身旁的背包里取出几本书来,其中一本封皮是一张宠物狗的照片,趴在玻璃窗上深情地望着窗外,甚是惹人怜惜。而窗外正落着缤纷的雨花,正如此刻一样,雾蒙蒙的世界被厚厚的烟气缭绕着。翻开这本书,中间夹着的紫黑色的花瓣连着细梗,被压成了扁平状的标本。我将它取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端倪着,忽然想到那天的情形来。到达鄂尔多斯的第二天,我们匆匆赶到成吉思汗陵,去祭拜了这位建立不朽功勋的传奇伟人。午后时分跑到鄂尔多斯大草原,参加了一些比较传统的特色项目。比如谢昙和武金豪在摔跤场上玩起了蒙古式摔跤,体质较弱的谢昙哪里是武金豪的对手啊,只战了一个回合就被他撂倒了。我摩拳擦掌,在叶霏霏的鼓动下也试了一下身手,多亏他承让,我们战了个平手。

拜访完当地的草原牧民,我和夏副主编骑上了马,没想到她真是个巾帼英雄,绕着牧场转了好几圈,我也跟随着她四处转悠着。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我还真想骑到草原的尽头看看戈壁荒漠,觉得不过瘾,便扬鞭而起,策马奔腾了起来,煞那间蓝天白云为我让道,暖暖的阳光洒满了大草原,满眼金晃晃的。可就在俯首的一瞬间,我望到一株紫黑色的花朵,藏身在低矮的草丛里,心想难道这就是叶霏霏所说的藜芦?我喜不自胜,突然勒紧了缰绳,可胯下的烈马完全不知情,左右奔蹄着,结果手一滑打马背上滚落了下来。夏副主编大叫了一声,紧接着跳下马来。当时我只顾得往前爬,去拔那株紫黑色的花,哪里还顾得什么疼痛,直到被紧急送往当地的一家医院,我才缓过神来。

中午时分,护士小姐将午饭送到我的面前,刚拿起筷子,听到走道上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夏副主编和杜馨悦双双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甚感意外,也顾不得吃饭就放在一旁,连忙说道:“大中午的,你们怎么来啦,编辑部的情况都还好吧?”夏副主编似有不悦,对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编辑部的事!你呀,就好好养伤吧,编辑部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明天我们可都放假了。”我欣喜地瞅着杜馨悦,可她却像个局外人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病房里的人。我转移了视线,笑着说:“是啊,时间真快,不觉又到了黄金周,想来大家该忙着打包行李呢!”

“我们都走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夏姐,瞧你说的,我可不再是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啦!”

“你呀,要是小孩子就好喽!”她忽然略觉一丝歉意,低头说道,“都怪我不好,非撺掇着你去骑马,你好些了吧?”

“夏姐,事发突然,也怪不得你。其实我早就想骑了,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溜上一圈。哪晓得手忽然一滑,就没拉好缰绳。”

夏副主编瞅到柜台上放着的标本,拿起来说道:“这朵花又紫又黑,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就爱不释手呢?都晕过去了,还抓着不放手。”就在这时,夏副主编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取出手机看了一眼,说道:“你们聊吧,我出去接个电话!”将紫黑色的标本放了下来,就走了出去。

杜馨悦望了一眼,目光落在我的午餐上,说道:“韩大哥,你再不吃,饭可就凉了!”

“吃,我这就吃!”我拿过饭盒,在她面前吃了起来。

“你身体这么虚弱,怎么还吃面呀!”

“你是不知道啊,生病的时候,能有一碗面吃,那可就有力气得多喽!”是啊,尤其是能吃到母亲的手擀面。

“等我回到老家,给你带些天津特产怎么样,你喜欢吃什么呢?”

我惊喜道:“好啊,你们天津的狗不理包子,我可早就想吃喽!”

“韩大哥,这朵紫黑色的花到底有什么名堂啊?”说完她拿在手里,细细瞧了起来。

我将饭盒放在一旁,耐心地解释着:“在草原上的时候,当地的牧民告诉我,这种罕见的花叫藜芦,制作成标本挂在厅堂,可以消灾解难保佑家人平安。我想它的花语应该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搁在书里压了几天了,不如送给你吧,叔叔的病会好起来的!”

“你怎么还信这些呀,况且韩大哥,你比我更需要啊!”

“杜鹃妹妹,你就别再推辞了,这份小礼物可一定要收下,不管灵不灵,就当是一片小小心意吧!”我深情地望着她,她略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多想对她表白,吞吞吐吐地说着,“其实我,我……”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韩大哥,有话你就直说呗!”

“我,我想把这本书送给你。”瞅到案头的畅销小说,取了过来,递给了她。

她略看了一眼,惊喜着说:“《我在雨中等你》,这本动物小说可是讲述一只宠物狗的世界呢,早听说畅销榜上有这么一本,可就是没有时间去买,没想到你也喜欢。”

“是啊,我曾经喂养过一只宠物狗,它离开我整整十年了,有时候也想动笔写一部动物小说,可一直没有思绪!”

“写小说是一件极费心思的细活,你慢慢构思总有一天会产生创作灵感的。”她将标本夹在书中,装进了漂亮的手提包里。

“没错,其实动物比我们活得简单,可它们的世界却缤纷多彩。”我心头的疑问忽然浮出水面,想听她亲口说出来,证明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我便问她,“我听说旅游那天,你和莫莉去相亲了,她还满意吧!”

她忽然面露羞涩,低头说道:“韩大哥,我想你误会了,其实我……”

“哎呦,你瞧瞧这王老先生,知道我在医院呢,就打电话来询问。我都跟他说没什么大碍,他就是不信,听说了你的伤势,是再三叮嘱我过来瞧瞧。小韩,王老先生真是心疼你啊!以后有时间,你可要多探望他老人家!”夏副主编忽然走进来,打断了她的话,她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等腿脚好了,就登门造访。”

夏副主编继续说道:“王老先生要到香港去,他知道你也想去,就打电话问我,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只说太遗憾了,不过以后还有机会嘛!要不馨悦,你和我一起去呗,我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夏姐姐,我要回老家,不如明年吧,等我毕业了,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去!”

“那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不相亲了,倒改为结婚喽!”

我的心忽然一沉,结结巴巴地说着:“结,结婚!”

“馨悦,你对象呢,怎么没一起来?”

“夏姐姐,你再这么取笑我,我就不理你了!”

原来竟然是我错了,相亲的人果然是杜馨悦。我的世界顿时崩塌,我仿佛站在悬崖边,一个声音对我说:“勇敢地跳下去吧!”见我愣愣地瞅着窗外,一言不发,夏副主编看了一眼时间,对杜馨悦说:“时间也不早了,馨悦,我们该回去了!”紧接着又对我:“小韩,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了!等放假归来,我们再来探望你!”我点了点头,杜馨悦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说说笑笑着走了出去。世界顿时清净了,我感觉自己跌落万丈深渊,再也爬不起来,一遍遍责问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心如刀割,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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