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开春后,新宫女陆续入宫,后宫倏地热闹起来。
经过数次连人带衣泡花瓣澡之后,卫茗身上的味道渐渐淡了下去。但真正让她被同僚们所接纳的功臣,却是深藏功与名的太子殿下。
两个月前,太子殿下终于留人侍寝了。次日,这名称作“柳妆”的女子并没有被授予“奉仪”一类的命妇称谓,而是从叶贵妃的令侍升到了东宫的从五品令人,正式成了东宫的女官。
升职如此迅速,不得不令人眼红。
更何况,此女还是从众人又怕又恨的叶贵妃宫里出来的。
两相对比,当初被轰出来的卫茗只能乖乖滚回净房,几经周折才沦落成六尚局的小掌饮,如今缩在这个地方安安分分,在众人眼里顿时多了一抹厚重的悲情色彩,一时间为同僚们所同情,自然而然亲近了几分。
于是去领月俸的路上,就有了如下的对话——
“就算她如今成了令人,恐怕也就是个摆设而已。”从前对着卫茗尖声尖气的陈掌膳扭转矛头,不屑道。
“就是。”比她高一级的钟典膳连声赞同,“叶贵妃宫里出来的人,英明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放在身边监视自己?”
卫茗在一旁掏了掏耳朵,自动听漏了“英明”二字,十分不解这群女人对百里景虽的敬仰和崇拜从何而来。
还是说,她闷在净房四年不出,错过了太子殿下乐善好施的壮举?
“我跟你们说啊……”高掌药神神秘秘道,“第二天清晨闻香姑姑去见殿下前,顺便从咱司药司要了一副净身药过去。想来这柳妆要利用孩子达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愿是达不成了。”
“嗬。”陈掌膳冷笑,“殿下既然给的是女官的头衔,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吧?”
“也是……”钟典膳注意到一直不置一词的卫茗,矛头一转问道,“卫茗,你怎么看?”
她这一问,众女的视线立即转移,齐刷刷地落到卫茗身上,等她发表看法。
卫茗掏耳朵的手一僵,半晌才故作轻松扇扇风:“看……什么?”
“殿下对柳令人的态度啊。”高掌药激动道,“这可是目前宫中最火的话题好不好!你跟殿下好歹有点渊源,看法一定比我们更加尖锐才是。”
卫茗眼角微抽,她当然知道高掌药口中的“渊源”指的哪一段,心头暗暗掂了掂说辞,选了最稳妥的说法:“高姐姐,我一个被殿下轰出来的女子,若是能摸清殿下喜欢谁,喜欢什么,估摸着如今也是殿下的枕边人了吧?”说到这里,她故作忧伤地斜斜望天,引人唏嘘。
“你也别伤心了。”高掌药同情地拍拍她,“怎么着你也算比我们多了一段经历,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往殿下床上送的。”末了似乎想起卫茗之后悲惨的经历,忍不住幸灾乐祸扬了扬嘴唇。
卫茗装作没看见,惆怅摇头:“姐姐们好歹有机会,我这辈子可是再无可能了……”虽然正和她意,可如今拿出来说一说,权当示弱,瓦解众女的戒备之心也好。
“好好干。”钟典膳鼓励道,“当不成这后宫的主子,就努力爬到下人的顶端。你看闻香姑姑,平日里往那儿一站,那些个妃位以下的主子们,不一样得礼让她三分吗?”
卫茗掩嘴一笑:“那宫里面的主子们可就要遭殃了,妹妹我可是出了名的煞星,伺候谁谁倒霉。姐妹们日后若是当了主子,可千万别将我要去哦。”
众女纷纷被她逗笑,直至这时,才算卸下了之前对她所有的戒备和排斥。
而另一边……
柳妆故意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了一番,恭恭敬敬侯在太子寝宫门外的花园中,准备从一天的起点开始制造自己的存在感。
东宫下人来来往往,经过的人无不偏头看她一眼,止步屈膝行个礼,才抿嘴忍笑一般匆匆离去。
柳妆只当没瞧见众人怪异的眼神,面不改色地候着,做好自己贴身侍女的本分——等待主子起床。
她却不知,主子早已出门。
等她知道这个事实时,已在料峭春寒中站了半个时辰。
“殿下……不在?”
“殿下半个时辰前起身出门了。”关信一脸似笑非笑看好戏的表情。
“怎会……”柳妆难以置信,“我起码在这里候了半个时辰,不可能没有看见殿下啊。”
“令人,容小的多一句嘴。”关信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问话,一脸自然道,“殿下可是有过从人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历史。令人来东宫时日尚浅,恐怕这道行……”还远远不够。
“他怎么做到的?”柳妆仔细回忆方才等候时的每一个细节,始终理不清头绪,“难道寝宫有偏门?”
“笑话?”关信嗤笑,“堂堂太子殿下,又怎会走偏门?至于殿下如何做到的,还请令人自个儿琢磨,小的无可奉告……”也无法奉告……
就算盯得再紧,一眨眼也能把人看丢这种事,是他职业生涯的一大耻辱,不提也罢……
柳妆暗暗咬牙,面上端庄沉稳一笑:“关公公怎么没有跟上殿下?”
“喀……”被人戳中痛处,关信故作镇定地抵唇低咳,果断换了话题,“今儿个是领月俸的日子,瞧着令人神清气爽,便知令人月俸让人眼馋了。”
“关公公说笑了。”柳妆掩嘴笑道,“也就普通的令人月俸而已。”如何能跟太子侍妾相比?
“可东宫上下,谁把令人当令人了?”关信绕着弯取笑她,“令人该做的事,柳令人倒是一件都没做过。”
“那是殿下怜惜。”柳妆笑容中闪过一丝得意,心想依自己侍寝的身份,原本就不该只落个“令人”的职位。
“那柳令人可得留意喽。”关信啧啧道,“上个月新宫女已经入宫,届时小宫女们勤奋有加,得殿下‘怜惜’的大概就不止令人一人了。”
“多谢关公公提点。”柳妆眼睛一弯,不怒不笑,“到时候奴婢定会好好行使自己‘令人’职责的。”
关心新宫女的,不只他们。
领了月俸的六尚局女官们三三两两回了自己的部门,半道上“新宫女入宫”成了最热闹的话题。
当然,女官们关心的点与柳妆二人截然不同。
“新宫女入了宫,咱们便可升职。”钟典膳贼眉鼠眼地清点着荷包里的月俸,眼里露出不满,“就不用拿这些个塞牙缝都不够的俸银了。”
“钟姐姐你就别炫耀了。”高掌药笑着嗔道,“让我等二十四掌情何以堪?”
陈掌膳唉声叹气:“即便升了职,又能多拿几文?除非做到闻香姑姑那个位置。”
钟典膳咂了咂嘴:“就算你我两三年升一阶,也不见得能升到闻香姑姑那个职位。那得看造化。”
“也是,你我既不是皇后陪嫁侍女,又没个皇后临终保举,哪能升得了。我估摸着要是不嫁人,留在宫里能升到尚食,也就不枉此生了。”
高掌药颇是鄙夷地摇头,压低声音道:“若是以不嫁人为代价留宫里,怎么着也得往正二品御侍看齐!从这宫里的主子人数来看,便知陛下不重女色。你看看宫里的程美人、韩婕妤都是当过御侍的主。事实证明,在陛下身边晃悠总是有好处的。”
“想不到你还打了这算盘。”钟典膳哭笑不得,“当主子是好想法,可等咱混到御侍,那都得多大一把年纪了,陛下能瞧得上咱?”
陈掌膳忽然意识到卫茗一言不发,于是用手肘撞了撞她:“卫茗,你怎么不出声?”
“在数银子。”卫茗不想参与讨论,故作一脸严肃,“怕数错了。”
三人哈哈大笑:“掌饮那点银子,眨眼就能数完,卫茗你可真是会说笑。”
卫茗理了理荷包,心满意足地将荷包放进怀里:“比起洗夜壶那可不知多了多少,妹妹我许久没数过这么多银子了,有些眼花缭乱。”
如果好友郭品瑶在一旁听到这话,估计又要骂她没志气了吧?
但这却是她的真实感受。
娘家作为官家指定的茶商,一年下来富得流油,也无须她捎银子回去。掌饮这点俸银,留在包吃包住的宫中绰绰有余。
不出意外,还能攒上一笔给自己当嫁妆。
回到司饮司的库房,卫茗端起木桶,倏地有几分感慨。
不是不想升职,但一旦升到典饮,就不得不走出这间库房,往返于各宫中,一不小心便会惹上麻烦。
越往上爬,牵扯的人越多,越惹人眼红,烦恼也就越多。
这是后宫,更是人世间的生存之道吧?
揣着领完月俸的好心情,收集完两桶茶叶渣,一转身……
卫茗面无表情地抱着装满茶叶渣子的木桶又往后退了几步,退回墙角的另一侧。
最近转身的方式一定出问题了……
但这回,还没等她再次钻出来,太子殿下已如幽灵一般出现在不远处,探究地看着她:“你为什么每次钻出来又退回去?”
“诚然是因为奴婢对于殿下的神出鬼没表示十分惶恐。”卫茗面不改色地回答,她掂了掂下滑的沉重木桶,低头再次瞥到他满手的泥渣,不禁抬眼看向他感叹,“殿下最近常常路过这边。”
景虽见她已重复了好几遍掂桶的动作,忽然朝她伸出了脏兮兮的手掌。
这个动作……
卫茗条件反射地转身,准备心有灵犀地带他去洗手。
“你去哪里?”身后,景虽叫住她。
卫茗回头错愕:“殿下不是要洗手吗?这边……”
景虽停在空中的手一僵,脏兮兮的手指朝她勾了勾:“你过来。”
卫茗不明所以地走上去,却见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一步上前,高出她半个头的灰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后低头……倾身。
卫茗吓得连忙往后一躲,手上的木桶却在此时一轻……
只见面前尊贵的少年面不改色地托起那两只木桶,闲庭信步一般往坑边走。
卫茗觉着这一幕甚是玄幻,愣愣地目送太子殿下抱着两只大木桶走到坑边,似乎很熟练地把桶一倾,竹筛夹杂着大量的茶叶渣子随着桶中的剩茶水一起砸到坑中,溅起无数稀泥……
画面感瞬间破灭。
卫茗一脸黑沉地走过去,默默地从太子殿下手里接过木桶,无奈地瞥了一眼坑中混着茶叶渣和稀泥的竹筛,心知今天的工作量又被某人加大了……
偏偏此人不知罪孽深重,云淡风轻地拂了拂溅到脸上的泥点,喃喃自语:“原来竹筛和木桶不是连在一起的……”
卫茗在心中狠狠骂了句“添乱”,对此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行为表示深深地鄙视。
却见英明的太子殿下转过头看着她又道:“明知道自己胳膊不够力,为什么还要用这么沉的桶?”
卫茗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是殿下你们家配给奴婢的,奴婢不敢不用。”
“既然这么累,当时为何不留下来?”太子殿下瞬间将话题扯到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上。
这话题的跳跃度是怎么产生的?
“其实我的喜好,你很清楚不是吗?”百里景虽见她不语,补充道。
听他问话中的内容,卫茗估摸着方才自己与其他几人的调侃被他听了去,不由得好笑:“清楚殿下的喜好又怎样?不一样被轰走吗?”
“是你自己要求我‘轰’你走的。”景虽表示很无辜。
“奴婢不是指几个月前的事。”卫茗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白眼,笑道,“当年奴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殿下大腿求收留来着,殿下不留人奴婢怎好死皮赖脸地留下来?”
景虽看着她玩笑一般说出这句话,抿嘴道:“你今天心情不错?”
卫茗理所当然笑了笑:“奴婢今儿个领了俸禄,自然欢喜。想来殿下这一路过来,应该会看到不少跟奴婢一样开心的宫人。”
“没看到。”景虽坦白地摇摇头。
卫茗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多年的疑问:“其实奴婢一直很好奇,敢问殿下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没看到人。
景虽皱眉想了一阵,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自然是从我母亲肚子里。”
这货是在装傻吗?
是吧!
卫茗一直坚信,他一定是在哪里安排了什么秘密通道,为了掩人耳目达到他不为人知的企图……
话说……太子殿下对六尚局能有什么企图?
一念及此,卫茗忽然觉着……今晚上睡不安稳了。
“这棵树,倒没怎么变。”景虽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抬手抚摸着身前树皮的纹路,就像对待心上人一般温柔,灰眸中流光溢彩。
“殿下,它长高了许多……”卫茗不留情面地泼冷水,“您也是。”
景虽眨眨眼,忆起五年前矮小的自己,躬身贴近仔细找了找,视线猛地定格在与他下巴平行的位置,满意地用拇指摸索着那道经过岁月洗礼若隐若现的刻痕,道:“卫茗,你好矮。”
他们不是在讨论树的高矮问题吗?为什么忽然就扯到她身上了?
卫茗目光一转,落到他右手拇指下的刻痕,她倏地明白他所指,干笑着回道:“殿下,请您在说这句话之前,能不能先看看您尊贵的拇指覆盖那道痕迹下方的另一道。”
如果他老人家愿意挪一挪他的视线,一定能够看见,在他肩下的位置,还有一道横直的深痕,边上有个歪歪扭扭的“虽”字。
那是他们当年刻下的痕迹。
五年前的他们,恰逢长个儿的年岁,比身高成了日常最爱做的事。那时的卫茗高出太子殿下一个头,十二岁的少年每每看向她时,总要抬头仰望,一双眼睛迎着天空的光芒,璀璨清澈,十分漂亮。
正因如此,卫茗爱上了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但是,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五年前两人刻下身高时,太子殿下便十分笃定地扬言,三年内必让她抬头仰望他。如今,正应了他当初的目标。
景虽眉头微微一皱,弯腰随手捡起一枚小石块,默不作声地开始刻树。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本该是惬意的场景,偏偏嘎吱嘎吱磨木头的声音违和地夹杂在其中。
卫茗被他冷在一旁,摇了摇头。她径直走到坑边,躬身把其中一只竹筛捞起来,嫌恶地拍了拍上面的茶叶渣子,转身正要扔进桶里,却听太子殿下又召唤了:“卫茗,你过来。”
“是。”卫茗赶紧甩了竹筛,狗腿地跑过去。
景虽吹着满手的木头碎渣,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树干:“靠着树站。”
“哦。”卫茗不明所以,乖乖照做。她刚一抬头,便见太子殿下整个人贴了上来,于咫尺间居高临下地睨她。
卫茗嘴巴微张,对此场景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利用身高复仇来了!
她懒得与他计较,别过头眼不见为净。
哪知对方不让她得逞——
“不准动,看着我。”
这绝对是赤裸裸地利用强权强迫他人直面鄙视的行为啊!
卫茗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头,抬起眼睛,原本想偷偷趁他不注意甩他一记眼刀,哪知恰好与他的目光相撞。
景虽静静地看着她。那一双灰眸,经过近五年光阴的洗礼,并未污浊,反而像是洗去了他当年所有的无助、迷茫和空洞,露出洞察人心一般的透彻明亮。
明明清澈见底,卫茗却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跌入其中,在这片沉沉的目光中,如同溺水一般无法自拔。
仿佛在他的目光下,再好的伪装,都会无处遁形。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也有这样的眼神了?
景虽在她沉沦的刹那间勾起薄薄的嘴唇,手肘抵着她耳侧的树干,倾身一点一点靠近,遮去了卫茗头顶大片的阳光。
阴影笼罩下,卫茗目光一颤,睁大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俊颜越来越近……好似她只要一踮脚,他的薄唇便能吻上她的鼻尖。
吻?
这念头一闪而过,卫茗如梦初醒,顾不上尊卑有别,抬起双掌贴着面前的身体一推,直直地把人推了开去。
还没等她平息乱成一团的思绪,太子殿下先淡淡开口了:“好了,现在我在你上面了。”
“呃?”卫茗显然还没清醒过来。
景虽扔开手里的小石块,拍了拍满手的碎屑,朝她伸出了手。
这架势……该是要洗手了吧?
面对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伸手党,卫茗着实有些吃不准他的意图,于是出声确认道:“殿下,是要洗手吗?”
太子殿下大度地赏了她一记称许的点头。
“奴婢这就带您去。”卫茗对于此人不好伺候却偏偏赶不走,仿佛赖定了这里的事实表示认栽。她无奈地走向木桶,正准备收拾收拾一起带回去,哪知一双手快过了自己,在自己眼前捞走了两只沉沉的木桶。
卫茗直直地望着刚刚加大了她工作量的太子殿下轻松自如地一手提着一只木桶,与他长期养成的行姿有一种不搭调的违和感。只见他理所当然地往前走了几步,或许没听到动静,回头不解地望着她:“愣着做什么?”
“奴婢在思考……”这种诡异的场景,一般人接受不来好吗?
“思考什么?”景虽目露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