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奴婢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抱住殿下的大腿,高喊‘奴婢不敢劳殿下大驾,请殿下不要折煞奴婢了’比较好。”卫茗托腮,一字不漏地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卫茗,有时候你少想一点,你我都能轻松愉快很多。”
“由不得奴婢不多想啊。”卫茗摊手,“就算殿下是自愿的,落在旁人眼里奴婢那也是使唤殿下的主儿,万箭穿心的死罪来着。”
“既然如此,你可以冲上来抱我大腿了。”景虽顺着她的话,自顾自地点头。
“可是……”卫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个转折,“这儿没有旁人,既然殿下乐意,奴婢何苦要委屈自己?”
“我不乐意。”景虽简单明了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卫茗挑眉:“奴婢见殿下扛得十分欢快来着……”
“但比起这个,我更加不乐意……”不乐意看着你,笨重地抱着两只大桶,歪歪斜斜地往前走,活得那样努力而辛苦。
“嗯?”
然而太子殿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竹筛,使唤道:“竹筛你自己拿。”说完捞着两只木桶轻车熟路地往水源处走。
话说到关键点就打住是要闹哪样啊!
卫茗咬牙摁下被他挑起的好奇心,怨念道:“殿下,据说被奴婢伺候过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您做好觉悟了吗……”
太子殿下停下步伐回头瞥了她一眼,刻意学她掂了掂手中的木桶,不答反问:“卫茗,依你看,现在到底是谁在伺候谁?”
卫茗顿时悟了——敢情太子殿下无事献殷勤,打的是这个算盘!
毕竟,哪有主子帮下人做事的?
一念及此,卫茗颇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太子殿下的“殷勤”,经过树干时,无意识地抬头瞥了眼。
哪知这一瞥,当即让她愣在原地——经过岁月的沉淀已显沧桑的树皮上,落下了两道崭新的划痕,一高一低。
卫茗恍然大悟——原来刚刚他贴近自己时,仅仅为了在她头顶正对的树干上画线,哪晓得自己这般没出息,竟在与他咫尺相隔、气息几近相通的刹那间走神,彻底忽略了他的动作……
定睛一看,高的那道旁边一如五年前,刻下了一个“虽”字。字迹苍劲有力,一眼便可看出下笔者是何等底气十足。
一瞬间,记忆又回到五年前,她叉着腰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虽”字笑嗔:“小虽虽,你的字好难看。”
十二岁的少年默默地瞪了她一眼,一脸不甘心地回道:“反正我三年后会超过你,无须写得那样工整,岁月会替我抹掉它!”
哪知岁月不曾好心替他抹掉,反而抹掉了她的名字。
偏上的那一道旧刻痕旁,浅浅的“茗”字早已被树皮上的苔藓覆盖,就仿佛她这个人,从他生命中一点一点淡掉。
如果不是这棵大树,又有谁还记得,五年前,他们曾在这里,留下只属于他们的回忆?
既然已经淡掉……
“为何又要重新开始呢?”卫茗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那个苍劲的“虽”字,刻痕边缘的树渣刺进手指中,留下一点点刺痛。
如同回忆。
“我是卫茗,这里的掌饮,你呢?”
“虽……”当初十二岁的少年显然还不擅长撒谎,姿势有几分僵硬地指了指自己,“我的名字。”
“原来是‘小虽虽’啊。”她自顾自地给他安了宦官一样的称呼,不意外会得到少年一记不满的眼神,本以为他会出声阻止她这样称呼他,哪知他只是抿了抿嘴,默许了她赋予的称呼,“小虽虽是哪个宫的?”
“明月宫。”他十分诚实地报上了自家宫殿的名称。
“原来你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她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听说皇后娘娘待人很温柔,在她手下办事一定很幸福对吧?”
“嗯。”他点点头,听到她对母亲的称赞,景虽表示十分受用。
“可是……”她原本表情丰富多彩的脸一沉,“听说娘娘病得很严重,大家都说娘娘活不过……”
“不会的!”他激动地站起来,义正词严地打断她,“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不明白他激动的源头,以为只是皇后太得人心的缘故,于是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嗯,皇后娘娘积了那么多善德,一定会福泽万年的。”
“我不奢求她能福泽万年……只想她现在快快好起来。”少年一向澄澈的眼睛多了几分暗淡,“他们说,茶叶渣子可以做药引入药……”说了半天,话题又绕回两人初见时的第一句话。
“好。”她十分爽快地应下,“日后你若要茶叶渣,别去坑里挖了,也不干净。随时来我这里取吧,我每日替你留一罐子。”
“真的……可以?”少年小心翼翼地确定,仿佛抱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灰眸流光溢彩。
“包在我身上!”她坚定地说道,“举手之劳而已。”
“我不太喜欢麻烦别人。”他淡淡解释。
“我不是别人,我是卫茗!”她信誓旦旦道,“我不怕被你麻烦。”
哪知……一语成谶。
她便如此这般,被麻烦缠上了……
一念及此,真是悔不当初!
再想到这位主子,为了一个不明目的,还会时常光顾这里,卫茗顿感前途黑暗。
这绝望的人生!
为了脱离苦海,升职挪地便是唯一的途径。
伟大的太子殿下,又一次深藏功与名,成功激发了她往上爬的斗志!
卫茗斗志昂扬地握握拳,眼见着太子殿下兀自夹着木桶走远,赶紧追上去亦步亦趋道:“殿下过段时日再来这边时,奴婢就不能接待您了,还请殿下善待小掌饮,不要吓着她。这年头的孩子都不太经吓。”
景虽眉头一紧,忙问:“你要去哪里?”
卫茗摊手:“上个月入宫的新宫女们将填补底层位置,原职老宫女则上升一级。奴婢都进宫五年了,再不升天理不容啊,殿下。”
“我知道了。”景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眼盯着她,“祝你升职愉快。”
被他不怒不笑地祝福了声,卫茗毛骨悚然,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好的好的,就算奴婢升职了也会全心全意为殿下燃烧自己的一切!”
结果,这句拍马屁的话,在几个月后,成了她嘴贱的证明。
当然,这是后话了。
卫茗斗志昂扬地握握拳,眼见着景虽兀自夹着木桶消失在转角处,她躬身刨开坑中的土渣,将陷在稀泥中的另一只竹筛捞了起来,正待离去,坑中一抹不和谐的闪亮,成功夺取她的注意力。
卫茗连忙甩开竹筛子,好奇地将那物事完完整整刨了出来,随即身子猛地一震。
这是一截上好的木头,可似乎因为长期浸泡在泥坑里,已失去了往日的色泽,显出枯黄与腐败。
但真正让她大吃一惊的,却是它最初抓住她注意的闪光处——在这截木头上端,绑着一朵珠花。
正是她四年前遗落的那朵。
似乎已经被埋了许久的木头浸入水中,顿时泥污弥漫,一盆水混浊不堪。
卫茗小心翼翼地用刷子刷了刷,再捞起时,愣了愣。
手中这截原以为只是带了珠花的木头经过洗礼之后,竟然显露出它原本的棱角,俨然是一尊木头人像。
卫茗拿抹布擦了擦,来回翻看,只觉得珠花下那半个巴掌大小的人脸十分熟悉……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卫茗抬头望天,泛着红霞的天空仿佛倒映出了木像的真人,却又一闪而过,让人捉不住线索。
就在此时,捂着心口的陈掌膳一脸沉色走进来,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
“陈姐姐,怎么了?”卫茗见她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多嘴问了句。
陈掌膳拍着心口咬牙切齿地抱怨道:“刚刚进来时,被一个死太监吓得半死!”
“太监?”卫茗眨眨眼,错愕,“陈姐姐在哪里见到他的?”
“就在咱尚食局门口……”陈掌膳正说着,自己也跟着疑惑了,“咦,咱尚食局怎么会有太监?”六尚皆是女官。
“兴许是哪宫娘娘派人来拿东西吧?”卫茗解释着,想起什么又支支吾吾道,“陈姐姐,你刚刚……”
“什么?”
“刚刚……”卫茗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问道,“有没有看见太子殿下?”算起来,陈掌膳进来时应该恰好碰到太子殿下,却未听她提起,实在奇怪。
陈掌膳哈哈笑了两声:“我倒是想啊,可咱六尚局跟东宫既不相邻又不顺路,我哪有那个福气?”
卫茗自动忽略“福气”二字,再次确认:“当真没有吗?”
“没有没有,只撞见个死太监。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别是上午讨论了太子殿下你就又开始想有的没的了吧?”陈掌膳嗤笑一声,“殿下日理万机,脑子进水了才会来咱六尚局瞎晃。”
呃……那她这两回所见的太子殿下便是脑子进了水。卫茗恍然大悟,总算是了解导致太子殿下一系列反常的原因。
然而,脑中却突如其来窜出一个声音:“你……能看见我?”
十二岁的少年说的第二句话带着错愕,听在五年前的她耳里十分诡异。
“我难道……或许……不该看到你?”光天化日下,被这么明晃晃的一个人诧异能看见他,卫茗表示有几分吃不准。
少年澄澈的眼睛一暗:“因为他们都看不到。”
卫茗当即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抱着树探头哆嗦:“你、你是人是鬼?”难不成是哪个被秘密残害的孩子报仇雪恨来了?
她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吗飘到六尚局来?
“不对啊……”卫茗左思右想,从树后钻了出来,大步走到少年跟前,颤颤巍巍地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粉嫩的脸颊,评头论足,“嗯,不错很有弹性……”
“你想干什么?”少年虎着脸,有些不快。
“我只想证明你是活的。”卫茗改戳为掐,好好揩了把油水,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既然是活的,也就证明我看得见你是常理,看不见你的人才有问题吧?”
“嗯。”少年对她的话没有丝毫的欣喜或赞同,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们只是不想看见我而已。”
“原来一个活人还可以想不看见就看不见?”卫茗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瞠目结舌。
五年后,卫茗再次回想起这段对话,不禁毛骨悚然。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从陈掌膳眼皮子底下消失呢?
难道说,当真只有她能看到他?
那他做过的事,留下的刻痕,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一想到那些刻痕,百里景虽凑近的俊颜和吐出来的温润气息瞬间重袭她的所有思绪……
“卫茗,你病了?”陈掌膳放完自己的东西,转过身来瞧见她的异样,“怎么脸那么红?”
“有吗?”卫茗手忙脚乱地抬手捂脸,手心果然一阵滚烫,“兴许是太热了吧?”
“的确啊。”陈掌膳顺着她的话抱怨,“才刚刚四月,怎么就这么热了呢……咦?”
“怎么了?”
陈掌膳指了指她捂脸的右手握着的木头,啧啧道:“你手里这小玩意从哪里来的,很精致啊。”
“这个?”卫茗摊开右手,露出那只小木像的全貌,“从坑里挖出来的,不知是谁埋进去的。”还偷了她的珠花钉在小人头上,死活扯不出。
“这不是……”陈掌膳一脸不相信,“挖出来的?卫茗你唬谁呢?”
“我唬姐姐你做什么?”卫茗故作无辜,“陈姐姐你自己瞧,上面还有些泥土卡在了缝隙里洗不掉。”
“我才不看。”陈掌膳努努嘴,抱手于胸前,用下巴指了指她手中的木像,“卫茗你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好的手艺,有空也给姐妹们雕一个?”
“陈姐姐唉,我要是有这般手艺,哪还能在这儿倒茶叶渣子呢。”卫茗哭笑不得,不明白陈掌膳为何一口认定是她做的。
陈掌膳挑眉:“那是谁,没事雕了个你?”
“我?”卫茗赶紧竖起木像,歪着头仔细瞧了瞧,一时间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