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海成，却于极短的热乎中，一下子找到了可溜的出口。他顺势接过话去，先是对志武的举动大加指责，后又对志勇的约束无力深表遗憾。他说，要是没有这些原因，也就不会有眼下的后果等等。好像又找回了当支部书记的感觉，说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可定文竖起耳朵听到最后，海成除了暗中对宗姓人的指责外，于当下之事仍无一点补益。
凌风沿山麓登上风水宝墩。宝墩从这儿延伸出去，长达数百丈。近山处宽阔，末尾部稍小。凌风曾登临高处，反复观望这里的地形，恍然悟得，风水宝墩如大山躯体上伸出的男根，旁边的灵泉湖，便是与之对应的女阴。难怪灵泉寨风物灵圣，乃阴阳和合有致的缘故。莫非当初祖上选居这里，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么？不禁为自己的发现大感惊喜。但他不会声张，毕竟乡人对这个“发现”不一定认同，弄不好说他亵渎了圣土。他只需有此发现，有自己独到的理解，这就够了。
在河坝看宝墩时，是一道高高隆起的山脉，可在宝墩顶上，却是一地平阔。一丛与众不同的樱花，葱郁在宝墩尾部。当年永瑞祖爷爷，曾建新居于宝墩中部。在凌风看来，真是一个绝妙的选择。除了这儿有一丰茂泉眼，还能登高望远，将整个灵泉尽收眼底。现在这里虽是一片废墟，但昔日庄园基础依稀能辨。当年的梅坞竹坪，成了果林，大多是梨树，还有桃李。大集体的果园，承包土地时，由几户人家要了，一分为五，因经营不同，自然长势不一，总的都不理想。皆因都是老树，没谁重新嫁接，每年随便侍弄侍弄，结的果子仅够吃而已。又随着别处果园兴盛，市面上的果子都上不了好价，宝墩上小片果林本也不多，谁也不去用心，由它自由生长。但逢春天，一片花色，确也装点了宝墩。眼下，桃花开始凋谢，李花微微泛青，梨花纷纷张瓣。天气虽不太好，时阴时晴，并不影响蜜蜂忙碌采集。凌风边走边看，陡然觉得，大团大朵的梨花，很是撩拨心绪。雪白的梨花多像纸花啊！当年素娥死后，他悄悄摘一朵别在内衣胸上，一戴就是一周。一周七天，乡间祭奠死者，有“头七”的说法。他坚持这样做，也算是对他良心的一点安慰。
素娥为什么投水？他就没一点责任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还是至为关键的一点。其中秘密，只他自己知道。素娥家里人不知道，灵泉寨所有人都不知道。只他一人，只有他啊！表面看来，他凌风除了深爱着素娥，还会再有什么？谁会想到，他才是最后置素娥于死地的真凶。全村寨人都知道，素娥是因失身羞辱而投水，因此对海成、守云，谴责者有之，诅咒者有之。除了这两个人，还会再有凶手么？可他凌风就是这样的凶手，别人看不见的凶手，表面上没有任何举动的凶手。在素娥最需要他拉一把的关键时刻，他却做出别一副姿态，素娥不得不跳下去了——跳进深深的灵泉湖中。
过去读到“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没能充分理解，是素娥的最后一投，才让他理解了，知道了真正的“心死”是什么。
那天晚上，素娥是在失去太多、孤立无助的情况下，和他秘密相见的。仍在灵泉洞中往里更深的地方，她哭得泪人一般，反复说她失身了，对不住凌风。凌风完全呆木了，最初流泪，后来泪也没有了，只是叹息，一声又一声。显然在凌风心目中，素娥的贞洁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素娥的贞洁却被人强夺而去，就像他的心被割去一大块，他只感到极度疼痛，脑子里空白一片。而更加痛苦和孤立无助的素娥，却被他完全忽视。素娥从他的表情和叹息声中，读出了他内心的道白。
素娥终于不再哭了，也渐渐如凌风一样木然呆坐。彼此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又一起爬出洞来。临分手时，素娥猛地转身，扑向凌风，双手紧挽凌风颈脖，没有说话，就这样足足过了两分多钟。素娥泪流满面，很快湿了他的前襟。
第二天早晨，便传来素娥投水的消息。凌风顿时掉进冰窟，全身发冷。他这才明白，是他让素娥完全绝望。素娥昨夜孤立无助，生命唯一可系之一线，直指向他，可他却让飘若游丝的一线，无处可系。素娥万念俱灰，还有什么活在世上的必要。
原来昨晚分手之后，她并没有回家。她坚持不让凌风再送，说就在这里分手，要被其兄发现，难免吃亏。并说，她一定要看着凌风走。凌风本来心绪很乱，拗不过她，只得先走了。她就在那儿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然后一边哭泣，一边往灵泉湖走去。当她纵身一跳的时候，一定喊着他的名字。她是用死，表示对自己贞洁的维护，表示对凌风清白的维护。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她会走这一步呢？他后悔至极。要早知道，他无论如何要宽慰她，表示还一样爱她。尽管他当时对此耿耿于怀，也会那样说的。因为，毕竟不是她的错啊。
二十多年后的凌风，每想至此，就悔恨不已。真是可笑啊，怎么就那样幼稚和浅薄呢？真正的贞操是什么？主要是心，而非身体。自己怎么就把外在的那一层，看得如此之重？天下哪里去找素娥一样痴情的女子，其痴情专一的爱，早已经大大超越了女人的其他东西。一点可怜的所谓“贞操”，还算得了什么？
凌风下到风水宝墩半坡，就看见了素娥的坟。二十多年前，当素娥葬在这里，他再怎么梦绕情牵，也只能偷偷来看。他第一次公开来坟前，是他考上大学临走前一天。他不知在坟前伫立了多久。身后远远的地方，站了许多人。许多女人都在为此垂泪。只有一个女人，走近前来对他说：凌风，你放心去读书。你能有今天，素娥在地下也高兴了。你对素娥这份情，也算对得起她了。
凌风听到这里，止不住泪如泉涌，只说了一句：感谢你，徐长嫂。
徐长嫂说：放心去吧，我不忘清明替你烧纸。
凌风从读书，到工作，一去二十几年，其间，只在回家接母亲时，来看过素娥的坟。在如此漫长的日子里，每年清明，都是徐长嫂替他烧纸。在灵泉寨，可以说只有徐长嫂，是最疼素娥的一个。素娥多少次遭到其兄吊打，都是徐长嫂赶去相救。整个灵泉寨，除了徐长嫂，谁还敢去？宗姓人大多是地主富农，即使有几个成分好一点的，也在阶级斗争的强大压力下，不敢来趟这一盆火。谁担得起划不清阶级界限的罪名？只有徐长嫂，一是赤贫，二是外姓，三是女人，无论什么人，即使对她有看法，也说不到哪里去。
长嫂不管阶级不阶级，斗争不斗争，总之容不得把一个小女子如此折磨。素娥多少次被救下来，拥在长嫂怀里哭泣。吊她打她，不流一滴泪，只有在长嫂怀里，才得以把逼压在胸中之委屈，全都泄了出来。
长嫂也劝她：要不，另找一个。她摇头，只是摇头。长嫂只得叹息。而在无人看见和听见时，悄悄对她说：要不，耍聪明点，表面上暂不来往。她没有摇头，只把长嫂拥得更紧。
宗、郝两家及长庚等人正议论着的时候，定文的儿子志远，守云的女儿庭花，正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行来。
志远来找他父亲，因妹妹小玉又犯胃疼。小玉是强健之父与孱弱之母结合的产物，虽然更多像母，毕竟还有不少父亲的遗传基因，便只是体质稍弱，较为突出者是胃气不顺。故而在饮食上，既不能饥，也不能过饱；在温度上，既不能冷，也不能太热；在行动上，则不能太累。一旦失度，便就胃疼。一般尚能忍受，按住肚子一会儿，就会好一些。若稍严重，非服药不可。偏偏小玉体弱心不弱，总要逞强，帮家里做一些事，甚至稍重的活。今天的胃疼，全是她挑水浇菜闹的。挑水这活，一是较重，二是须光着脚板涉在湖水中。春天水还冷，涉一次二次，或许无妨，三次四次，寒气就从腿下漫上身子，胃就疼起来。开初强忍着，紧紧按住腹部。可是今天，疼痛不但未减，反倒加重。终于忍不住了，去找胃药，却又一粒不见。忍无可忍，这才呻吟起来。母亲忙喊志远，从屋里喊到屋外。幸好志远并未走远，及时赶了回来。见是小玉胃疼，便去找他父亲。他想和父亲一道，抬了小玉去对河镇街医院，好好诊治一下。最好中西医结合，再不能简单买几粒药回来，止一止痛就了事。志远曾对父亲这样说过，父亲表示赞成，正好今天小玉痛得厉害，何不这就弄了去呢？
志远行来的时候，庭花老远就看见了他。
庭花时年二十岁，初中毕业已经三年。三年前未能考上高中，守云想出高价让她去读。守云已经出嫁了三个女儿，如今只有最小的一儿一女在身边。既然儿子小龙能帮他了，不如让小女再读一点书。若是二十多年前，他不会有这个想法。当时还很庆幸，自己是个大老粗。实实在在的贫农大老粗，便是最值钱的政治资本，所谓“原汁原味的劳动人民”。即使你是贫下中农出身，要是书读多了，也是要打些折扣的。所以无论什么样的工作组，都会对守云信赖有加。可在二十多年后，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首先就把过去认为不可靠的知识分子，正式界定为劳动者，成了最值得依靠和最最吃香的人。所以“读书”二字，第一次在他心中有了含金量。到庭花初中毕业时，他已经对读书的重要性，有了相当的认识。因此，即使出高价，也想让女儿去读。
可庭花却不愿读了。一是对读书不感兴趣，二是早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她是降过班的，比她先毕业的同学纷纷外出了，不管从事什么行业，总之自己能挣钱，每次见到她们，一个个的装束打扮都比她洋气，心里别说有多羡慕了。父亲拗不过她，只得由了她去。可在没有熟人关系的情况下，她的外出，也没能走得多远，都在本县范围内，或是工厂打工，或是酒店服务，甚至去美发店当学徒。换来换去，总不理想，这才回到家来，一是休息调整，二是另寻机会。刚才她出门闲走，忽然就望见徐长庚了，顿时就想起他女儿徐玉清来。玉清姐虽比她年长，但彼此还是有很深印象的，小时候，她经常跟在玉清姐屁股后面。早听说玉清姐在南方城市混得不错，若和她联系上了，不就可以去南方了么？通过玉清姐这条线，走走熟门路，岂不更好？于是灵机一动，赶快折上一条小路，往父亲这儿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