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风回到家中。
他为这个早上突起风波的暂时平息,感到一丝慰藉。宗姓几位长辈无比激愤,几乎将宗族所有人都掀动起来时,他根本不可能上前劝阻,唯有替沙场老板担心。而徐云章牵涉长嫂,他不愿长嫂因此受到什么伤害。当得知沙场老板是志武,他才松了一口气。他从未料到志武会是老板,消息传来,却又深信不疑。宗家几位长辈带领一帮人去找志武,已和最初的驱逐徐云章大不相同。他相信,长辈们最终不会把志武怎样。以志武的机巧和圆滑,足以应付长辈们的言语发难。果然他的推测没有错,事件终于得以平息下来。他想,他下一步就应该出一出面了,几位长辈一直对他有所期望。他之所以回避此事,在于确实有些难办。宗姓长辈们对沙场的反对和干预,并非没有道理。平心而论,他也不主张在灵泉寨采沙。可从政策角度说,沙场又不违法。眼下城市建设突飞猛进,河沙需求日益增大,因此在荒滩河坝开采河沙,又岂止是灵泉寨一个地方才有的现象?据他最近了解,几乎所有能采沙的地方,都有业主在开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具有时代特征的一股潮流,灵泉寨不过是受此潮流冲击的其中一处。从这一点说,他无力阻止。他只想出面缓解一些矛盾。对宗姓长辈为首的反对者,得让他们明白政策范围和现实中的一些东西,关于损坏宗姓灵脉的说法,都是莫须有的,远不如他心目中那种家园感来得具体。而对志武这边,他想尽可能给他一些影响。志武外出闯荡,能走到这一步,委实不易,但志武显然读书太少,文化修养欠缺一些,应该让他明白,灵泉寨的独特魅力及其美之所在。若是开采河沙,肯定有所损伤和改变。关键是“改变”也存在两种走向。一是坏的改变,二是好的改变。若是前者,就着实令人寒心和伤痛了。如果志武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在采沙之后,把后续工作做得更好,说不定还会与他心目中原有的向往相吻合了。虽然至今凌风也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去做,但首先要有这个美好的愿望和意向。
凌风这样思虑着,走进自家院子,看见定文的女儿小玉,已经和他母亲在一起了。按辈分,凌风该喊小玉是姑。小玉叫凌风母亲为嫂。可这位小姑最初在凌风面前,总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很是局促不安。主要是年龄差距过大,加之凌风从外地回乡,远不如经常相处的人那么熟悉随便,这很正常。现在,小玉对凌风虽不那么生分了,但仍是敬畏的成分居多。
此刻严氏坐在阶沿上,正操针弄线。小玉全神贯注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凌风没有惊扰她们,兀自进屋去了。
说起小玉,实在有点奇怪。在如今这个年代,以她这般年龄的女子,很少有谁摆针弄线,她却偏偏有这爱好。不单摆弄一般的针线,还自个儿学起刺绣来。
小玉身子孱弱,说话柔声细语,像一只瘦弱的小猫。在校读书时,稍一用功就闹病,这让定文十分恼火。毕竟身体是第一位的东西,想来想去,干脆不让她读了,回家养着。因此小玉的学历,只有初中一年级。不读书了,小玉的身体还是不见强健起来,依然柔柔弱弱的,不能下地干活,便只有在家闲着。闲着便摆弄针线,久了,手指灵活起来,用针精到,走线细密,有如机织。于是,小玉干脆买回布来,自己缝衣裳穿。经她剪裁缝制的衣物,穿在身上,还很得体。
有一天,她去大衣柜里翻找东西,偶然看见一条绣花带子。带宽四寸,长约数尺,白布底子,五彩花纹,花纹乃两道云边,中间绣凤。如此美妙的图案,真让她大开眼界。带子虽陈旧,花纹却别致新颖。原来针线的天地还有这么宽广。于是,她将带子取出,以为样品,在一块布上学绣起来。
定文回家,见小玉刺绣,告诉她,这是她奶奶在世时的东西。通过父亲,她知道了宗家祖上有刺绣的好传统。父亲说,那个时候,刺绣是宗姓姑娘媳妇的必修女课,刺绣好坏,关涉女子的贤淑名声。可小玉母亲娶进门时,已没有这样的条件。加之她母亲病病恹恹,眼手皆不灵巧,故与宗姓刺绣无缘。定文认为既然小玉喜欢,就让她好好学一学,这可谓一举两得之事。一是让体弱的小玉有了事做,二是让他家的宗氏刺绣,在小玉手上恢复起来。对这后一点,定文感触尤深。“文化大革命”“破四旧”那阵,宗姓刺绣被当作“封资修”的东西上交,一概点火焚毁。因此,能够留存下来的绣品,已极为罕见。至于闲时把针弄线的事,即使非地富家庭的女人,也不敢公开,都在自己屋子里,临窗小作。即使偶在阶沿或院坝里刺绣,一有人来,即刻回避。随着时间的逝去,懂得刺绣的姑娘一个个外嫁,懂得刺绣的媳妇全都老了起来,于是氛围淡化,风习不再,新娶进的媳妇和新长起来的姑娘,大都不谙此道。定文毕竟年轻时在省城学校濡染过几年,知道一点民间民俗物品的价值。尽管眼下中国,各类纺织品多得叫人眼花缭乱,但大多不是手工制作。而宗姓刺绣,不仅完全是手工,而且与其他手工相比,还另有一番特色。只要想起这事,他的心头就很不舒服。可把针拿线的事,乃女人所长,他最多想想而已,不可能自己去做。现在小玉喜欢上了这东西,他怎能不高兴呢?便叫女儿千万不要做其他什么事了,只一门心思把刺绣学好就成。至于学好刺绣干什么,倒没往深处去想。他仍和前辈人一样,认为女子只要学好刺绣,就修好了自身品性。
看来,能真正在宗姓刺绣上有更深思路和广阔眼界的人,只有凌风。
凌风母亲严氏,自从嫁到宗家,一当与宗姓刺绣结缘,就从未须臾离弃。可在过去,凌风一年四季与母亲相处,何曾在刺绣上动过什么念头,只觉得母亲绣得好,绣得不错,偶尔展开看看,或有同事来玩,看上眼了,叫母亲送上一件,如此而已。看来是每天快节奏的生活和工作,使他无暇思及此事。新念头的产生,是重归灵泉后才有的。这有一个由微至渐的过程。开初,是小玉主动到他母亲这儿来。这也是表面柔弱的小玉,心性中的一股倔劲使然。她虽在凌风面前多有拘束,却还是要登门拜师,求得老嫂子的指导和点拨。本就热情好客的严氏,一听小玉酷爱宗氏刺绣,不禁喜出望外。多少年来,严氏从乡下到城里,又从城里回到乡下,刺绣始终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找不到一个同伴,更找不到一个知音。回归灵泉后,本指望能有几个相互切磋的同道,谁知同辈人走的走,死的死,即有还在世的,也都眼花蒙懵,远不如她。她当然知道自己身体尚好的原因,全在于儿子对她的精心照料,可活得长的人,往往会很孤独,就像现在的她,只能一个人慢慢刺绣,独自欣赏了。想不到忽然间就来了个同道,还是如花似玉的年龄。她把小玉左看右看,觉得无论形象、气质,都天生一个刺绣女子。她这个老嫂子,因了这个不知要小多少岁的青春小姑子的缘故,内心便有了一种年轻人才有的萌动。她万分欣喜地一一看了小玉的绣品,连夸不错不错。严氏所谓不错,主要指手工针线基础,此外,便多属鼓励成分。当然其所不足,正在于宗姓刺绣之特色显示。于是,严氏很热心地对小玉讲解,同时操针理线,亲做示范。她一边很慢地示范着,一边给小玉讲了老祖坟中那位老祖婆婆的故事。
很多很多年前,老祖坟中那位老祖爷爷去云南做生意时,把这位老祖婆婆带回了家来。家中原有一个正房的老祖婆婆,可谓温柔十分、贤惠十分,平时对老祖爷爷体贴到十二万分,老祖爷爷当然喜欢得不得了,发誓一辈子都只要这一个女人。那时,三妻四妾是普遍现象,老祖爷爷却从未动过这番心思,足见正房夫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但是,当老祖爷爷在云南一个村庄,忽然遇见一个姑娘时,平静的内心,一下子给掀动起来,便在那里滞留下来,在姑娘家中一住好几天。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跪在姑娘父母面前,求他们将女儿许配给他。老祖爷爷如此为之动心,并一定要娶走这位女子,全在于她绝美的身材模样与高超的刺绣技艺。老祖爷爷曾在绸缎行中做过生意,对各种刺绣也接触不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独特刺绣——看似粗犷,却拙朴新颖,完全与内地的绣工不同。他是因为刺绣而更喜欢这位边寨女子,因为这位美丽的边寨女子而更喜欢其刺绣。他之万分动心,正是这两方面相映生辉的结果。在她家住下的几天时间里,除了晚上,几乎所有时间都守在她身旁,看她刺绣,更看她身上从头到足的所有绣品——头帕、衣裳、鞋子,以及不时裸露出来的腰带。他们的身前身后是美丽的花草蝴蝶,脚下一道清流,碧水如镜,映照着春天的景致和她的身影。他的影子也在里面。他从水里看她,也看自己。老祖爷爷隐瞒了家中已有妻室的真相,这让姑娘父母兄长都满心欢喜,同意让他带她走。
就这样,第二个老祖婆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灵泉寨。他们在回程的路上,足足行了半年。所以,第二个老祖婆婆到了灵泉寨,便已经怀了五个月身孕。好在十分温柔贤惠的第一个老祖婆婆,既没有吵闹生气,也没有拿脸色给新进门的女人看。她以惊人的平静为她打理安排。当天晚上,老祖爷爷便跪在了第一个老祖婆婆面前,向她陈述了一切。第一个老祖婆婆虽然泪流满面,还是主动扶起他来,对他说,你还是去安慰安慰她吧,老祖爷爷这才醒悟,赶紧去到云南女子房中,果然她正伏在床上饮泣不止。他只得再三道歉,说他实在喜欢她,怕她不跟他走,才谎称家中无妻。这时第一个老祖婆婆来了,来看望这个比她年轻许多的小妹子。正是在这种特殊的地域、场景和气氛下,云南女子扑在第一个老祖婆婆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故事实在动人。小玉完全没有想到,老祖坟中那位祖爷爷,还有如此一段传奇经历。严氏说,宗姓后人,都是这两位老祖婆婆所生。在传了若干若干年代以后,已无法分清谁是第一个老祖婆婆之后、谁是第二个老祖婆婆之后了。老祖爷爷在世时就有吩咐,在往后的族谱中,不能有这方面的区分。两个人都是老祖婆婆,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