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确实从他视线里消失了,一逝就是好多年。今天,才又重新看见——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瞬息之间,志武有了一点非分之念:这一次,是否又能重新达到极致呢?面对多年后的玉清,出落得更加美丽动人的玉清,不由他不升起这样的欲望。他想,他并不一定要长久拥有她,只要能和她恢复当年那种极致,这就够了。因为按常规,玉清身边应该有人了,他当然希望她身边至今无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只要和她的关系能有所恢复,便是最大的愿望了。这就是志武对此事的认识和理解,他有他自己认为合理的标准和尺度。何况,他和玉清纯属旧情之念,无论如何他也是玉清最早的一个。他和她并没有明确断过——尽管也并没有明确表示过关系的成立,但实际情状却是成立着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
于是,在沿沙场缓慢行走的过程中,志武总把话题引到十数年前去。他说:玉清,当时你突然走了,我心里真的很难过,就像整个心都被你挖走了。
玉清笑道:你不也走了么?我回来过一次,听说你走的时间也不比我迟多久。
玉清回应得十分平静,就像在说其他人的事,对志武充满深情的话,一点情感上的反应也没有。
志武并不灰心,又说:我也回来过不止一次。我回来的目的,就是想见到你。
玉清笑了,说:这就叫什么——他们说的,失之交臂,我回来你不在,你回来我不在。难道不是么?
她依然说得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趣事。
志武仍不放弃,又说:见不到你,我不得不又走了。可是在外面任何地方,我都会常常想起你,想起你和我在竹树林中的相会,那可是我永生难忘的啊!
说到此处,志武不能不动情了,以至于声调有点儿发颤。他想,他对玉清作这样的提示和表达,不会不让她动心的。可玉清接下来的表现,却让他大失所望。玉清又一次笑了,并且笑出了声,她说:我也梦见过你,梦见和你趟水。你在前面走,左边有个凼很深,你也不告诉我,害得我掉下去了,湿了衣裳。我气急了,就往你身上浇水,也湿了你一头一身,我乐得拍手大笑。
说着说着,她笑得更厉害了。她所说的梦,却让志武想起真实的场景。确实有那么一回,几乎和她梦境所呈现的一模一样。难道一个人的梦,能一点不差地复制生活么?他不得不怀疑,玉清是借梦说事,说一件令她又好气又好笑的事。
接下来,志武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玉清是在有意回避他,回避他话中隐藏的深意。她今天能来看他,表明她依然关心他。但她现在的关心,已具有另外的意义。怎么说呢,或许叫做对一个老同学、老朋友的关心吧,如此而已。
后来,玉清总算关心到他的个人问题,主动问他:不知夫人可好?叫什么名字?
她是以深圳那儿场面上的称谓相问,可在灵泉寨这样的环境里,听起来有些别扭。
志武皱了皱眉说:我哪有什么夫人,至今孤身。
他本以为,她会接着问他为什么不成家,他就又好把话题再绕回去。但是玉清并不问,只是说:你也该成家了。不要老是东挑西选的,有个合适的,就定下来。你现在有沙场了,大小也算个老板,解决这个问题还不轻而易举么。
总之,是一个完完全全旁观者的关心口吻。
志武再也无机可乘了,只得说:你说找一个就找一个,难道我还能有其他什么想法么?
此话明显又是意在言外。这一次,玉清没应他的话,只是淡淡笑了笑,便又开始往前走。
按说,该轮到志武问一问玉清的个人问题了。但志武没问。他不是不好问,而是压根儿不想问。玉清的整个态度已经说明一切,她之所以老不接他的话题,说明她要在这方面推阻志武。为什么要推阻呢?说明她已经有了一个自成体系的东西。这个自成体系的东西里面,自然包括另一个人。他既然心里已经明白了,便不必再问。再问,只会陡增烦恼。
于是出现了沉默。二人都垂了头,看着地面。而两双脚,却是紧紧相跟着,缓缓前行。可在沙场干活人的眼里,他们是颇为亲密的一对。因为没有人能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只看见一对男女相挨行进,低声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认定:这个志武,肯定又有好事了。
这时,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另外有两个人——两个女人,在往这边观望,是以特别关注的目光打量着志武和玉清。这便是郑女和桂香。二人在厨房外边的空坝里站着,几乎目不转睛地紧盯住志武和玉清。桂香像郑女一样,虽知道长庚家的玉清,却也从来没有见过。
玉清刚在沙场出现,郑女就看见了。
这些天,桂香常来郑女这儿。她带着刺绣活,边刺,边陪郑女说话。她有时在厨房里,坐在一张方桌旁边,有时在空坝处,抬来一把竹椅坐了。郑女太忙时,她便一个人坐着,默默地低头刺绣,有时抬起头来往工地方向望一望。她知道,不一会儿,志武就会从那里走来,和她,还有郑女,说一会儿话。或者,又邀她们去工棚,喝菊花枸杞冰糖茶。总之刺绣活带在身上,不管人在哪里,也不会耽误的。
自从第一次来郑女这里,被志武请去喝过菊花枸杞冰糖茶以后,桂香对郑女这儿就有了很好的感觉。于是,第二天又来了。郑女自然对她热情有加。她一个女人在这里,能有个桂香作陪,解一解沉闷和孤独,是多么好的事啊,所以巴不得桂香来。果然,桂香连续几天都来了。一再地来,便就养成了习惯。加之桂香本没有更好的去处——不想在家见着永山,凌风母亲那里也不必常去。郑女这里有工地,有场景,有热心肠的郑女,还有志武——他不仅热情,而且有趣,更有一种让她佩服的勇武与能干。每当看到志武,再想到自己的男人,便只有暗暗叹息。女人总是这样,若是自己男人在某些方面很不足,便要在潜意识中,有一种寻求弥补的欲望。桂香尤其如此。丈夫不仅阳痿,并整个人都萎靡不振,而志武却常常是意气风发满怀信心的样子,和他接触,她就感到舒心和愉快。
今天,桂香刚来到郑女的厨房,就在郑女的提示下,看见志武和玉清了。其时,志武和玉清已经在沙场高处漫步。郑女向她介绍玉清昨天回来的情景,不无夸大的叙述,简直把玉清说成了天仙下凡,可正是这位好像高不可攀的人物,眼下来到沙场,而且是和志武一道,二人还挨得那么近,交谈得那么亲密。
桂香问,志武到底和这个叫玉清的,是什么关系啊?
郑女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又喃喃自语一般补充说:都是一个地方长大的。
桂香说:我看,不是那么简单。
郑女扭头看了看她,说:你的意思是他们……
桂香忙说:我可什么也没有说啊。
她立时阻断郑女,一是辩解,二是不愿郑女把下面的话说出口来。不知怎的,桂香不想听见郑女接下去可能说出口的话。她有一种较强的感觉,听了,自己会不舒服。
可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她也说不清楚。
于是,两位少妇颇有些迷茫地看着沙场高处。只是看着,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时,志武和玉清,已绕个沙场走了半圈,面向东南方站下了。因为剩下的半圈,是低凹处,路不太好走。不过玉清在高处已将沙场每个角落都看到了,便已达到了目的,于是站下来,听志武介绍较为详细的情况。
这时从志武嘴里吐出的话,才算正式涉及沙场。此刻的志武,显然内心已平静许多。从和玉清见面开始,他就处于内心波动中。可连续几次抛出敏感的话题,玉清都避而不接,使他一度涌起的非分之念,如同蜃气一般随风飘散。志武是这样一种人,他多少有一些类似“百折不挠”的性格优点。若在其他男人,对女人有情爱需求,一旦遭拒绝之后,多会走极端。志武不是这样,他绝没有因此而愤愤以至不理睬玉清,或马上以一种倨傲态度对付玉清。他迅速平静下来,选择了退而求其次的做法。既然玉清不愿和他复萌旧情,就算了吧,这类事情岂可强求?尽管如此,也不影响他向玉清介绍沙场以及他本人的情况。至少,他不能让玉清看不起。他志武也是一个有血性、有能耐的男人。玉清的风光,说明了她的成就,可他也要表明,他不是一个毫无成就的人。
于是,志武调整情绪,开始侃侃而谈。他把他是如何办起沙场的整个过程,向玉清和盘托出。面对完全恢复平静和自我的志武,玉清表现出了朋友式的真诚和关爱。她认真听着,点着头,反复说着:还真看不出来,你确实了不起。
玉清由衷的感叹和赞扬,多少满足了一点志武的虚荣心理。他总算嘘出一口气来,终于没在她面前掉价。原本自信的志武,这就更加自信了。他随即说起自己的下一步打算。他说,灵泉寨荒滩坝的沙,至少够开采两年,这之后,他便顺势往徐家庄发展。因此,在沙场这件事上,够他干一阵子了。他对前途充满信心。他眼下所虑的,就是沙场规模尚小,只够崔老板三处工地用沙。他担心时间长了,会有人先在徐家庄开采,这样就截断了他的财路。他很想先把两个地方都占了,不让第二个人插足,只有这样,他的美好前景才会得到保证。他正在打主意如何扩大规模,也就是说,同时在两个地方动起来,但他担忧的是,崔老板不会支持他的扩张。崔老板只要求他的沙够他几处工地用就行了。因为支持就意味着借钱给他投入,崔老板会有顾虑的,何况,崔老板对他已经够支持的了,他不好再过分要求他什么。
玉清听了志武对采沙前景的打算和分析,觉得蛮有道理,便问他:大约还需要多少资金?
志武叹了口气说:至少二十万吧。
玉清一口接过去说:我支持你!
志武一惊:你……
玉清笑了笑说:也不是白支持,就算我入股投资如何?以我爸的名义。
志武喜出望外,说:当然好哇!只要是你来,不管什么形式我都欢迎。我保证,不会让你吃亏,只会赢利。
玉清说:这我相信。总之亏赢都在于你,我只是以我爸的名义入股,并不参加管理。一切都在你一个人。我只需要我投入的钱,一是不亏,二是有不低于银行利息的红利分,就够了。
志武十分高兴地说:那就说定了,我们可以写在纸上。由于你爸不参与管理,我就是亏,也要保证你那个红利的底。若是赢了,再另算。
玉清说:这倒不必。
志武说:一定要这样。否则,你就信不过我志武。
他说得十分坚决,一时让玉清无话可说,便不再说什么了。不过,凭她的感觉,沙场是不会亏的。这是和其他生产性的行业不同的,说穿了,志武做的是资源生意——河沙资源。往后河沙只会越来越缺,不可能跌价。只是存在赚多赚少的区别。
其实,玉清作出以父亲名义入股的决定,并不是因为采掘河沙大有前景而动了心,她是为了支持志武。以她目前的景况,根本不需要从志武的利益盆中,再去分一杯羹。志武扩大规模需要一笔钱,这笔钱志武还无法筹到,而她有办法,怎不帮一帮呢?这样让志武做得更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了却她一个心愿。
志武旧情依然,玉清岂能没有感觉。他一再地言语表露,难道她就一点也不为之所动?她只是不能表现出来罢了。事隔好多年之后,一切都已经发生变化。志武要和她重修旧好,已是不可能的了,面对志武的衷肠,她只能歉疚于心,正当她暗自歉疚之时,志武说出了他的打算和急需资金的事。她相信志武,所以当即表示支持。这样一来,她的心里如同得到很大慰藉似的,一下子坦然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