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武信守诺言,一边在原来的地方,重新铺筑了一条上坟路,一边请来艺人,在圣灵寺重塑了一尊观世音菩萨。这样一来,他的战线拉得更长了:一是采沙,二是铺路,三是塑菩萨。而三件事都不在同一个地方,相互隔了些距离。尤其圣灵寺,隔得更远。
采沙和铺路,得常有主事者在现场看着。塑菩萨虽主要是艺人的事,但志武也每天要去看一次。他不能敷衍了事,一定要艺人塑得生动形象一些,这样最后穿上金身,才更加气象庄严。因此,仅靠他和云章二人,有点忙不过来。志武让小龙将掘土机交给另外的人开,每天去镇街回来,帮着他和云章操持一些工地上的事。并给小龙增加了工资。
这是志武开办沙场以来最忙碌的日子,也是他最感欣慰的日子。到目前为止,他在灵泉寨的阻力已降到最低,思想上自然卸去许多负担。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他才很想把铺路和重塑观世音菩萨的事,都做得更好。这两件事和采沙不同,采沙是进钱,这两件事是出钱。进钱固然很重要——是他宗志武安身立命和舒展心志的物质保证,眼下的出钱也绝非小事,它关涉自己在宗姓族人中的声誉和人品。志武知道,在灵泉寨,许多人对他不怎么看好。虽然其中原因,并非全在于他。但他也有自知之明:过去自己多有不足之处。自从在进钱的路上多少有了一些眉目,他就有了要改变自己在族人中印象的意愿。这大概是有钱人的普遍做法,在物质上富有了,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名声。起码,志武是这样的。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很看重重新铺路和塑观世音菩萨金身这两件事。他一定要给宗姓人重新铺出一条更加宽敞平坦的路来,让日后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说,幸亏有志武来采沙,否则是不会有这样一条路的!重塑观世音菩萨,名义上是为了遂志奇老兄一个心愿,可既然是他主手塑的,就一定要塑出个样子来。一是对志奇无偿支持他的报答,二是对慧能师父——按辈分他该喊她“立蓉姑姑”的这个女人的尊重,三是让村寨中人一看到金碧辉煌的观世音菩萨,就想起他并夸赞他。若真有因果报应的话,岂不是对他的又一番祝福和保佑?所以,他才每天要去一次圣灵寺。
这一天上午大约10时,志武又来到圣灵寺。他照例先在重塑观世音的地方站一会儿。
艺人姓许,人称许佛师,是专为寺庙塑菩萨的。志武要不是因为重塑观世音菩萨的事找他,还不知道他是个大忙人。据说,他手上还有好几件活——上至省城,下至边远山区,可见需要塑菩萨的寺庙之多。
许佛师年方四十,居然有如此声望。原来,此技艺是他从老父亲手上学来的。老父亲解放前后都塑菩萨,可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再没人找他了。本以为这手艺只有带入棺材去了,未曾想行将就木之际,寺庙香火又重新旺起来,慕名僧人自然寻到他家。他这才赶快叫儿子改行,专事此技。
许佛师得老父亲真传,很快掌握技艺。关键是他收费不高,寺庙纷纷找他,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但许佛师虽然从老父亲那里得到真传,但他们的技艺并没有超出工匠水平,创造性的手法自然不会有,对志武的要求,唯有从精细上做文章。志武在这方面也说不出个道道,只要精雕细琢就行。
看见志武来了,许佛师当然尤其做得仔细。志武静静地看着,不愿惊扰了全神贯注的许佛师。之后默默离开,又如往常一样,进到里面去见过慧能师父。一是出于礼貌,进寺庙不拜住持怎么行?二是听听慧能师父还有什么意见,毕竟她才是佛教中人。
慧能师父在寺庙后堂,见志武来了,就要泡茶。
志武虽是侄儿,入寺院就是施主,何况这是一个慷慨解囊捐助的施主。给圣灵寺一尊更加高大伟岸而且金碧辉煌的观世音菩萨,完全称得上是最高的善行了。志武当然不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他得遵志奇老兄之嘱。
志武见慧能师父对塑像的事没说什么,便请她多抽空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求,尽可向许佛师提出。
慧能说,其实她也常去看,尤其是许佛师每天结束之后,她都要在塑像前站立许久,但别无什么要求。
志武告辞,慧能送他到寺门。
圣灵寺虽然不大,却因依山而起,后堂比前堂高出许多。因此,当他们行至正对大门的地方,老远就看见寺庙山门外站了一个人,正在端详许佛师塑在进门处的观世音菩萨。此人虽在山门阴凉处,却依然头戴长舌旅行帽,眼睛上罩了一副墨镜。外面太阳光并不强,此一扮相已经不太协调,此人还手持一把展开的纸扇,极悠缓地扇着。天气还不算热,他扇得也慢。因此,还不如说他仅仅做了个“扇”的动作。便不得不使人怀疑:他是借纸扇遮掩面部。
这自然引起志武注意。尽管隔着老远,也能大约看出,此人不会少于六十岁。忽然,他心里一亮闪,便似乎有一点明悟。
志武还未作出最后判定,慧能师父却戛然止步了。她呆立在那里,眼睛看着山门方向,很快便又垂了双目,转过身来,向寺庙后堂走去。她甚至没向志武说一句客套话,诸如“施主慢行”之类。
志武只有瞬间疑惑,随即完全明白了。志武不得不惊讶:慧能师父——不,是立蓉姑姑,居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正式谋面——最多,只是志奇偶尔来圣灵寺外面转悠,她或许偶然看见过他的身影。然而今天,当志奇异装打扮出现在寺庙山门处,她竟于老远一下子就认出他来,足见志奇深入她内心的程度。
而志奇为什么又突然来到圣灵寺呢?他不是把塑像之事全权委托给志武了吗?是不放心许佛师对这尊观世音菩萨的塑造呢,还是别有他事?
志武猜想,志奇老兄心里也是很复杂的啊!他爱立蓉。正因为爱,才尊重立蓉永不还俗的选择,并且通过志武,刻意塑一尊金碧辉煌的观世音菩萨给她。对于三界之外的人,他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深深的爱意了。难道他乔装打扮、风尘仆仆专程来了,仅仅是看一看观世音菩萨么?泥塑的观世音有什么看头,活的观世音,才是他心仪的对象。就像以往他来圣灵寺转悠一样,即使看不到真人,也能感受真人的气息。现在对于志奇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志武这样想着,拾阶而下,往山门走来。但只有许佛师和他正塑的观世音菩萨在,刚才山门处的人已不见踪影。
志武从圣灵寺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徐老三正一个人悄悄往灵泉洞去。所谓“悄悄”,是指无声无息、专拣低矮处走,在稍远的地方是看不见他的,而灵泉洞顺山崖一带,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的。
他已经好长时间没进过灵泉洞了。自从志武让两个沙场加快掘沙进度以来,抽水机的压力越来越大,几乎一天24小时不停,他也就不敢轻易离开。现在,他所在的这个沙场采掘结束,其他人都在铺路,暂时不用抽水,他便空闲下来,于是身体内部积聚的欲望,空前活跃起来,便迫不及待地,哪怕白天,也往灵泉洞走去。幸好还有个灵泉洞,否则他真不知道如何解欲。关于娶亲的事,他已彻底死心。母亲在叹息几年之后,也不再叹息,只对他说:三娃儿,人只要有饭吃,就很不错了。
言外之意,那门子事算不得多么重要,不就是几分钟的快乐吗?
徐老三明白母亲所指,却暗想,这在灵泉洞也能对付。他当然不会说出来,这也算是他的隐私了,他甚至不让他哥徐老二也得到这样的享受。毕竟只有一个洞进出,他之外还有一个郝永山,再添一个人,不就拥挤了么?而且他哥一直气喘吁吁的,不做事也累得不行,想来也不会有太多这样的欲望。
一入洞中,他的四肢便舒展开了,如同进入一间屋子,外面的人再也看不见他。好长时间未来,一旦进入,好兴奋哟!如同与相好的女人见面,兴冲冲急忙忙往里走去。他多次进到这里,早已轻车熟路。越往里行,越能感受到一股温热而略带腥香的气息,于是条件反射一般,胯下那东西便萌动起来。
他一边松裤带,一边大步跨行,尚在往日泄欲的边缘地带,他就让那东西贴上去了,果然有微温绵软的一层附着在壁上,使他感觉舒服。随着体内一股激流奔涌而出,顿时进入淋漓尽致的状态,他伸出舌头来,在洞壁上舔着,之后便跌坐地上,呼出粗气。
他听见了自己的呼气声——不,不单是他的,似乎还有一个声音。不免一惊,屏息静听,确实有同样的出气声,似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他顿时警惕起来,贴崖壁慢慢站起身来。在这同时,听见了大的动静。
毫无疑问还有一个人。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因里面那人正往外走。不管他是站在原地不动,还是避出洞外,都会被对方发现。因为他在亮处,里面那人在暗处。
不过他断定,里面这个人,除了永山,不会是别人。他早就发现永山这个秘密,而他至今还没被永山发现。今天,他和永山不得不面对面了。都怪他太饥渴,忘了查看洞内的情况。面对面就面对面吧,反正彼此都一样。于是干脆站在那里,在永山快要走近的时候,率先招呼了他。
永山被他吓了一跳。他虽然看不甚清,却有这样的感觉。于是,又补了一句:别怕,是我,徐老三。
永山这才喃喃语道:徐老三?你也……
徐老三说:你都来得,我就来不得么?
永山干笑了一声,他万没想到,徐老三也会像他一样。
徐老三好像猜到他心思似的,说:我可和你不一样,我没老婆,你可是有老婆的人啊。
永山却不正面回答,说:不管有没有老婆,总之都来了,我们就是一样的,大哥不说二哥了。
徐老三说:谁说你呢?这洞是大家的,就像大家共有一个老婆一样。
说到老婆,徐老三便又有些困惑,问道:我真想不通,你有老婆怎么还来这里?难道一个老婆还满足不了你么?
他这样说时,便立刻想起永山老婆桂香的样子——真好看呀,就像红透了皮的水蜜桃似的。
但是永山没有回答他的话,似在轻声叹息。他正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永山忽然说:老婆是老婆,这里是这里。我就觉得这里比老婆还好。它不会责怪你,也不说你一句什么,你想怎样弄就怎样弄。我还老想着这儿哩!难道你不也是这样的么?
永山的话,徐老三并不完全赞成。无论如何,他是因为没有老婆,才不得不到这儿来的啊!但永山的话,有一句他还是满赞成的。他也常常想着这儿,久而久之,它似乎就具有了人一样的灵性。于是,他不再向永山发问了,倚着洞壁,沉浸在共有的满足之中。
永山因为突然间就有了个同盟,情绪高涨起来,主动向徐老三介绍,要是早上来,感觉更好。那时候从洞壁浸出的水,还要更加温热一些,洞壁上一团一团类似苔藓的东西,也更加滑溜。他就曾经好多次,刚一睡醒就跑来了,弄过之后,再回去补上一觉。
他说得颇有些兴味盎然,完全不像平常时候,一副蔫蔫萎萎的样子。
徐老三听了他的介绍,也感到惊讶。看来,永山在这方面确实比他老道。毫无疑问,永山来这里的时间比他更久。他刚进洞之初就发现了永山,那时永山就已经轻车熟路了。永山告诉了他这个秘密,看来他哪天也得来试一试,看是否真如永山讲的那般美妙。
二人在黑暗中作了推心置腹的一番交谈之后,才一前一后溜出洞来。这时徐老三觉得,他比进洞时大胆多了。因为现在是两个人。两个人公开在一道,就不再孤单,别人看见,也不会有太多疑惑。
志勇按例每月去婵婆那里两次。月初一次,主要送米、送蛋、送糖之类——都是用上面发给百岁寿星的钱买的;月中一次,主要看看还缺什么。婵婆从不主动提出要什么,他只能亲自上门查看。县里很重视这位年岁最高的寿星,乡里也一再叮嘱志勇,要勤问勤看。
又是月中,志勇准备去看婵婆,才忽然想起,这么几天了,好像没见过婵婆的影子。往常,她哪一天不出门走一遭呢?从樱花老树桩,到风水宝墩,再到灵泉湖,几乎成了她每日必做的功课。可这几天,确实没见过她的影子。
一当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婵婆家路跑去。但见婵婆房门大开,便一步跨了进去,蝉婆正坐在房门背后的一把竹椅上。
婵婆但凡在家,大都这样坐着。志勇见状,也就放心了。去查看她的食品,才吃了一惊:他月初送来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过。只有糖包打开了,其他东西,原先怎样包着拴着,还怎样包着和拴着。数了数蛋,只少了三个。也就是说,这半个月来,婵婆从没有煮过饭,她大约只偶尔吃过糖或蛋。
志勇便走到她面前,凑到她耳朵边,大声说:你怎么不煮饭啊?
婵婆无语,只眨了一下眼睛。志勇又说:你是不是病了?
同时伸手去摸她额头。可既不太凉,也不发热,说明基本正常。但她就是没吃——或基本没吃。作为一个百多岁的老人,怎么受得了?他得赶紧把这事向乡里报告,否则真出了什么问题,就是他的失职。死个老人,本算不了什么,可婵婆和一般老人不同,是县里挂了号的,书记县长都常记着她。
志勇去找志武,想用他的手机给乡里打个电话,偏偏志武又上山去圣灵寺了。他只有去找志远。整个灵泉寨,加上长庚,眼下只有他三个人有手机。
志远和父亲定文都在家里。志勇对他们说了婵婆的事。定文想了想说:依我看这也正常。没病没痛,却不吃不喝,大约离她仙逝的日子不远了吧?
定文的话,让志勇觉得颇有道理。但无论什么原因,还得向乡里禀报。
不到中午,乡里便派来两个医生,给婵婆做检查。
过去,婵婆从不接受医生检查,有一次,她把医生的听诊器一把扯来甩了。但是今天,她居然一点也不拒绝,任志勇理开她的衣裳,让医生在她身上又听又敲。她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木偶一般,只是眼睛偶一眨动。
检查完了,医生说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便收起药箱和器械,只留下一瓶葡萄糖水,对志勇说:可以给她喝。
医生走后,志勇把葡萄糖水倒在碗里,用调羹舀了喂她。婵婆只吮了两小口,便不再吮了。志勇只得作罢。于是又对着婵婆耳边喊道:想喝时,就倒出来喝。我抽空再来看你。
婵婆只动了动眼睛,算是对他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