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出得舱来,趁着附近四下无人,用力抻了个懒腰。便在这时,他忽然感到别在腰间的一个小小圆环挂坠轻轻颤动了一下,郑成一笑,低声道:“狼先生,数月未见,别来无恙乎?”
“又托公子的福了……”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穿着一席湿淋淋的灰色紧身水靠从船楼拐角处走了出来,向着郑成拱了拱手。这男子头上罩着帽兜,只露出半张脸,脸颊上隐约可见一排排细小的文字,似乎便是大陆上的黥面之刑留下的痕迹。这张脸上表情阴沉,显示着主人不太好的心情。
“狼先生功力又进了一步,可喜可贺!不如待会儿到我舱里,你我弄几个菜喝个酒庆祝一下?”郑成大大方方地拱手回礼,笑着说道。
“哼,公子又何只是进了一步?数月前,我欺近你身后五米之处你才能知觉,如今在七米之外尚隔着舱板你便知晓了。相比之下,狼某哪里是进步,分明是退步了!”
“狼先生太谦虚了!”郑成笑道,竟是来了个默认。其实他那个感应玉佩是专门针对高手的,能量越强越敏感,感应的距离和郑成的修为没有半点关系。感应距离变远完全是因为狼先生修为提高了的缘故。只是郑成不说,狼先生又怎么会知道?
狼先生脸上一股怒气隐隐升起,“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个道理在异界也是有的。只不过转眼间,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狼某是个无用之人,所以才被人满大陆地追杀,走投无路之下只能逃到这大海之上苟延残喘。狼某这点名声虽然不值钱,可毕竟得来不易,白白折在小公子手下实在可惜。既然狼某三年来一直不肯和小公子交手,那么今天无论小公子如何相激,狼某也不会上当的。公子想试验新本事,还是改天找臧大肚子吧。”
“狼先生误会了,我郑成敢对天发誓,从未如此想过!”郑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叫可惜。
自己新炼制的这护身玉佩里面封存上了『巽风护心阵』(巽,读讯),威力绝大,一般人恐怕经受不起,正想找这功力高深的狼先生试试效果如何呢。
这块玉是去年派去大陆的走私船队花了500两黄金的高价从拍卖会上拍下的一件异物。当时也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只不过是看起来玉质奇好、正中间有一个青翠欲滴的树苗状影子。
幸亏郑成平时就表现出了对奇异物事的特别兴趣,当时带领走私队的郑家管事玳武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赌一把,他拿出几乎是手头全部的黄金买了这么一块玉。玳武就是想赌这物件绝非凡品,能够投大少爷之所好,能够为自己赌一个大好的前程出来。
玳武的思想虽然很投机、侥幸心理很强,但是他成功了!郑成一看到这块玉,当时的心情兴奋得几乎可以把船舱穿个窟窿。
天王青木玉!传说中最上等的贮存灵力的地宝之一,而且当灵力积蓄到一定程度,这玉还能如生物一般缓缓地吐纳运转,灵力不但不会日渐消散,反而能越积越厚。
一块天王青木玉,以郑成现在的修为,生怕糟蹋了宝贝,怎肯大咧咧地把一些低等阵法刻上去?想来想去,终于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用灵息虚绘了个目前郑成力所能及的最精微繁复的阵法『巽风护心阵』。灵息虚绘的好处在于随时可以抹去法阵,玉仍然完好如初。麻烦就在于法阵不持久,隔个一年半载就得全面修补一次。
整整一个月的吐纳注灵完毕后,郑成真想立刻找个机会试试效果如何。这世界灵力浓郁,光是这玉佩里面封存灵力的量,拿到前世就是一个极恐怖的级数。天王青木玉更是在那个已经日趋荒芜的灵力世界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孕育出的绝世珍宝。这阵法的威力之大,恐怕可以列为郑成两世所见术法当中绝对的第二了――第一自然当之无愧地是那道天雷。
狼先生不知道这中间的玄虚,然而他对于吉凶福祸,自有一番判断的本事。该逃避的就一定要逃避,这一点做到了,能够生存了,然后才有资格说“该面对的就一定要面对”。到目前为止,狼先生直觉里还是认为“这小子身上的气息很危险。人笑起来又这么憨厚,却并不是傻子,这是什么?这是阴险!一个既阴险又危险的人发出的挑衅,我为什么要面对?有什么好处?”
狼先生轻咳一声,语气严肃起来,借着正事岔开了令他郁闷的话题:“在这大海之上对天发什么鸟誓?公子莫要说笑了。这是老爷给公子的信,公子速速看完回上一封,狼某便要赶着带回去覆命了。老爷那里最近事情颇多,耽搁不得。”
郑成无奈地点点头,海里的蚌不孕珠,还可以塞点东西进去,大陆上的鸡不肯下蛋,总不能硬挤吧?当下带着狼先生来到自己专门用来谈机密事情的小舱室,关上舱门,郑成打了几个手势,船舱四壁的角落里立时爬出几枝怪模怪样的藤蔓,藤蔓爬到半墙高,顶端开出了喇叭一样的花朵,缓缓左右摇摆。
一层无影无踪的屏障把舱室和外界隔了开来,如果不是身在屏障之中,又事先知道这屏障的存在,狼先生也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够察觉这间舱室的异样。
狼先生摇摇头,心中又一次有些迷惑。凭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这藤蔓并非什么真正的“藤蔓”,而是由一节一节的动物骨骼和细小的金属薄片制成的,顶端那个喇叭花,则根本是个打磨得很精细的海螺壳。他在来到海上之前,在大陆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虽称不上什么绝世强者,绝世强者却见过不少,可是无论哪个强者,都没听说过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就算是黑巫师召唤的亡灵,那也是要借助遗骸生前具备的能力才可以的。而且召唤的动静惊天动地,弄出来的东西,却不过是个亦步亦趋的木偶,哪像眼前这些物事灵活多变?
这位公子的本事太过神秘,狼先生从三年前刚刚接触他的时候就觉得看不透,到了现在,就更看不透了。
郑成坐在桌片,展开父亲的信件细细看了起来。
这信是密码信,用的还是老办法,阿拉伯数字加密码本。郑成承认这方法确实老套了点,不过只要管用,剽窃前人智慧是最省力、最可靠的一种办法。
郑成看完,备好笔墨,展开密码本,写起了回信。
父亲在信中提到了三件事:
第一,朝廷任命已在路上,数日内便至;第二,灵泉岛船坞工匠试制的新弩具,有弓弦易断的问题。第三条就是“郡守虽已得,但亦需善待汝母。”
郑成回道:“一、闻讯甚喜,最好由鲍钱与臧鳝同去迎使者,以保万全。二、此事易、近日便去灵泉岛。三……”想了想,写了一句“英雄何患无妻”。
封上火漆印记,用油纸包好,郑成把回信交给了狼先生。
“狼先生此来用的是木鱼几号?”
“三号,速度又快了不少!当然,漏水的问题也好多了,一个时辰积水才三指厚!”狼先生的语气显然不像是赞许。
郑成微微有些尴尬,讪笑道:“嘿嘿,木鱼一到五号都是船身细长,舱板弧度大。到了冬天海水偏冷,当时在夏天设计的尺寸恐怕有些不大合适。抱歉抱歉,不过好在狼先生功夫高妙,排起水来事半功倍,倒也没有多少危险。”
狼先生脸色难看,似乎是想起了这一路来的辛苦,哼了一声,抖了抖水靠上的水渍,招呼也不打转身去了。
“咦?这就走了?狼先生忙什么,吃个饭再走嘛?……好吧,祝狼先生一路顺水!我不送了啊……”
木鱼系列,实际上就是郑成设计的一个类似前世二战时自杀鱼雷一样的半潜式单人艇。在船头放一个避水阵,船尾放一个驱水阵,由船里面的乘客负责提供阵法运行的能量,全力行驶起来,速度相当可观,而且无视风向、隐蔽性强。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经过特殊阵法培训、气脉悠长的高手才能作为长途交通工具来使用。当然,作为一个设计历史不到一年的新型船只来说,像漏水这种小毛病已经不能算缺陷了。
狼先生走后,郑成又匆匆到甲板上找到了正在收拾帆索的一等水手跳虾。
“什么?少爷,这样的天气你要下海?”跳虾一脸的不可思议,就差没冲口而出白痴二字了。
“错,不是少爷我要下海,而是你,跳虾,你要下海!”郑成居高临下地拍了拍跳虾的肩膀说道。这家伙今年二十三了,可还和十年前差不多高。在普遍身高马大的水手当中,如同耍猴的手里牵的猴儿。
不过浓缩了之后确实精华一些,在水手里面,跳虾的水性最好,记性最好,灵性也最好。所以像深海取样这种工作也必须找这样的三好水手才能完成。
“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过,蛟皮藻就是你在这片海底岩石上刮下来的嘛?这次帮我多弄点,我有用。”郑成说道。
“可是,那时候是夏天!”
“哦,没关系,我想那样的奇藻应该是不太怕寒冷的,再说海底的温度变化应该没有海面上那么快。而且就算没有活藻,死的也行……”郑成想了想道。
“可是少爷,这时候的海水太凉,没有人受得了啊!”跳虾跳着脚道。
“咦?上次你不是说寒冬腊月你也照样下海底捞螃蟹吗?”郑成道。
“不可能!嗯?等等……少爷你!”跳虾突然猛地一声大叫,吓了郑成一跳。
郑成一脸认真地道:“绝对没错!就是上次,在放旧锚的小货……”
“啊,少爷!不用说了,那个,我想起来了,我决定去了!我已经在准备去了!我这就去!”跳虾急忙接口道,刚才他那一声喊,已经吸引了众多水手的注意,他哪还敢继续跟这位少爷分辨下去。少爷才10岁,要是一时口快把自己那摊子烂事抖搂出来,他一个小孩子家童言无忌倒也算了,可就要了自己那条小命了。
看着跳虾忙忙碌碌地准备下海的背影,郑成不仅有点替他担心:真的没有问题嘛?应该是吧,他毕竟是最好的!嗯,倒很有可能感一场冒什么的,不过没关系,这儿的人抵抗力强,没有青霉素也不要紧。
跳虾下海的时间里,郑成就坐在船弦上,两腿搭在船外面,吹着海风,想一些只能自己偷偷想的问题。
郑成心中有些秘密是连父亲郑鲸也不知道的。其中一个就是关于他的脐珠。郑成在八个月大的时候,郑鲸曾找祝祭来给他鉴定过脐珠,最后得出个结果:郑成是个没有脐珠的平胎。郑鲸不死心,如此出色的婴孩儿怎么会是个平胎?后来又找过当时的游历到东卫郡、后来娶了郑成四姨郑珊的著名通灵师云峰来做鉴定,结果还是一样,没有脐珠。郑鲸才失望地接受了现实。
(有正式神职在身、管辖实际海域事务的通灵师才能获得祝祭的称号。)
其实郑成不是没有脐珠,只不过他在六个月大的时候自己用阵法把脐珠遮掩了起来。因为他的脐珠上的图案,是一只蛇身独角、肋生双爪的“蛟”。
蛟在海上是完全是“妖魔”的代号,郑成怎么敢让别人看到?
按照后来搜集的信息,郑成就算有脐珠,上面的本相也应该是鲸鱼一类的生物。郑成一开始总是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件事又偏偏没法子去询问求证的,于是便一直压在了心里。
实际上以郑成一身机关师的本事,虽然极尽变化莫测之能事,然而不发动时是完全一点征兆都没有的,所以绝对不至于让狼先生感到本能的不愿面对。
真正令狼先生畏惧的,其实是郑成脐珠上的那个小小的影子。碰到狼先生的那个时候,郑成脐珠上的影子正处在莫明其妙的躁动时期,便被六识极其敏锐的狼先生在很近的距离上觉察了出来。至于到了后来,则是狼先生草木皆兵,想当然地把那份畏惧感扩展到了郑成的机关术上面。
郑成这次来到老脊滩,无意中听到跳虾见景生情地讲述起他出生前的往事,郑成才觉得原因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在已故的母亲临产前喝下的那碗汤上。
如此奇妙的海藻,郑成怎么能不亲自见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