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社会有病了。
近年来许多人都觉得,台湾的报纸越来越好看了。新闻记者从来不用担心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困境,每天层出不穷的事件,再配合记者老爷们的生花妙笔加上丰富的想象能力,使我们的报纸版面统统变成了最精彩、最曲折复杂的推理悬疑小说。而电视新闻每天上演的“国会传奇”、“政治丑闻”,总让我们看到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忽然变成了目露凶光、满面肃杀,甚至挥拳抡腿、攻人不备的凶汉恶女。我看不需经过任何收视率调査,大家均可无异议地承认电视新闻一定高居收视率的首位。看来我们的报纸、电视都应该列入限制级,岂仅儿童不宜,简直社会不宜、人人不宜了。我们的社会有病了!
当然报纸电视的当红得道,也是因为有不少所谓的“专家学者”自以为目光如炬,能透视一切内心隐情,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的部分,他们也能煞有介事地仔细加以描述。而且他们似乎对谁也不信任,所以在他们眼中,当事人没有讲出来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往往是惊人之论,骇人听闻,其污秽龌龊、险恶诡诈,保证会把当事人吓死气死。于是在言论自由、思想开放的幌子下,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光怪陆离、病态丛生了。
我们越来越有钱。由于台湾股市最近三年的暴涨,使得上市公司的市值资产已由200亿美元窜升至目前的2750亿美元,结果在这个岛上制造了不少视钱财如粪土的暴发户。美国的《时代》(丁―)杂志曾以“贪婪岛((^沈办^腿!),’为题,报导台湾在财富累聚之后,几乎全民皆赌,人人梦想一朝致富的现象。结果呢?由于股市新贵挥霍的手笔,使得台湾挤迫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欧美进口新车;1000美元一个的名牌皮包,成为台北雅痞的抢手货;饭店房间平均一天要210美元;喝杯橘子汁要6.5美元;而餐厅的名菜,更是贵得惊人,有价值1400美元一客的熊掌,有3400美元一客的高级鱼翅,酒廊中喝的都是一瓶200美元以上的法国白兰地。
在艺术文化方面,《时代》杂志指出,台湾也同样充斥着暴发户心态,在欧美的艺术市场上,每见台湾豪客,不惜以超髙价购人二流的欧洲画作;有名的歌剧男高音帕瓦罗蒂在台湾演唱,门票最高是770美元,而香港则仅售153美元。台湾社会真的有病了!
而投机取巧的证券市场,更是令人匪夷所思。《时代》杂志指出,台湾人在证券公司开户高达400万户,平均每五人中即有一户,稳居世界之最,每天早上进出号子的人,约有40至60万人之众,令其他地区望尘莫及。我们的社会真是有病了!
然而这一番穷奢极欲之后,台湾的社会色情泛滥,黑枪横行;盗贼纷起,治安败坏;公共权力之不张,令奉公守法者叹息不安;无力感的阴影,腐蚀了人们心头最后一丝斗志;勤勉奋斗、吃苦耐劳的传统,忽焉消失不见;人心惶惶,信心全失,人们成为物质丰富、心灵贫穷的受害者,于是人人“茫”“盲”“碌”“碌”,虚度一生。我们的社会真是有病了。
活在这个有病的社会中,我们怎么办呢?每天面对这些严重的病态现象,我们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这些情形让我想起耶稣的故事。耶稣在世时,曾热切地与一些罪人及为罗马人横征暴敛、欺压犹太人、为犹太人所不齿的稅吏同在,他的门徒,实在看不过去,忍无可忍之下,不禁向耶稣提出了质疑。耶稣的回答很简单,他说:
“康健的人用不着医生,生病的人才用得着;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
“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
每次想到我们这个有病的社会,每次想到耶稣这两句话,我的心在沉痛流泪之余,会觉得分外的感动。有时一面为这个世界祈祷,一面默想耶稣的话语,倏忽间竟然分不清脸上所流的究竟是哀伤世事的眼泪,还是感受圣召的眼泪。圣徒保罗说:
“我是大有忧愁,心里时常伤痛;为我弟兄、为我骨肉之亲,就是自己被咒诅,与基督分离,我也愿意。”
先知耶利米更是经常为他的国、为他的民哀哀哭泣,因而被称为哀哭的先知。他在他同胞的堕落中,恳切祈祷:
“但愿我的头为水,我的眼为泪的泉源,好为我百姓中被杀的人昼夜哭泣。”
“愿我眼泪汪汪,昼夜不息,因为我百姓受了裂口破坏的大伤。”
作为一个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我们需要一份对自己同胞热切的爱。我们会愤怒,我们会哀哭,但只是愤怒或哀哭,仍然无济于事;我们更需要一位充满悲悯心肠、慈爱体恤又有能有力的神,将这个有病的社会从根救治,清除病源,赐予新生。
我们的社会有病了!
有病的社会需要医生!
我们肯承认自己有病吗?
我们肯接受灵魂大医生的医治吗?
失落与失丧
我们这个社会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一个12岁的小学女生竟然会到色情行业中担任所谓的“公主”,她的理由是什么?
“钱很重要,这个社会很现实。”
听她这样坦然的回答,我的心一阵一阵抽痛一钱真的这么重要吗?现实真的这么逼人吗?
而一再发生的卡拉OK的火灾悲剧,让我们看到的是一把无名怒火,动辄烧死了十余条人命,看着死者家属呼天抢地的哭号,我不禁要问:
“难道日光之下真的没有新事吗?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冒着生命的危险前仆后继地到卡拉OK找乐子?人真的那么需要找一个舞台自我表现、拼命嘶喊成为众人注目的目标吗(才不管是‘掌声响起’或‘掩耳逃避’所传过来的不同讯息。”
当然,卡拉OK事件比起美国俄克拉何马市的爆炸事件,实在是一件小之又小且不能吸引国际视听的小事;比起日本奥姆真理教的放毒事件,也只有自惭形秽、甘心认输的份。但是其中所暴露出来的人心不满与怨毒仇恨,却完全相同,并无轩轾。这些层出不穷的纵火案的主谋,有许多只是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而已,谈起纵火的原因也只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之又小的小事而已,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件小事,竟然会引起那么大的火气。也许你会说这些孩子已经憋了很久了,实在受不了啦!但是为什么今天的世界竟然好像一个充满了炸弹的世界,一不小心就会把人炸得一命呜呼、面目全非?看到美国一部影片的宣传照中,一位满脸愤怒的持枪青年,身上斜挂着一条背带,眼睛中喷着怒火,背带上写着:
我恨每一个人。恨!恨!恨!我们活在一个充满仇恨的世界中,我们被恨火燃烧,被愤怒鼓胀到即将爆裂的临界边缘,一旦爆炸,不仅别人粉身碎骨,我们自己也将尸骨无存化为產粉。这是多么地可怕。
孩子们的价值观破产,孩子们心中充满了愤恨怨毒,我们成年人呢?尔虞我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歪风劣焰,更加令人惊讶,不胜骇异。有人说贪污是一种文化现象,不宜太过认真,他们把贿赂解释成人情世故,是人际互动中的一项文化、一种艺术,他们甚至嘲笑不通此道的人顽固僵化、不知变通。有一位议员,素以某党形象人物出现于政治舞台,并在该党担任极为重要的党职,没想到这样一位议员,竟然会在议会中忽然发飙,十分激愤地大声说:
“在台湾选举,没有人不买票,现在大家‘开甲土土土’
〈钱花得一塌糊涂之意〕,连最没有钱的我也不得不同流合污。……现在选省议员没有二三亿,竞选立法委员花不到三亿元,是无法完成任务的。”
天哪,我们究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民主政治中?我看倒不如改为“钱主政治”更为合乎实情。这位议员在激动的情绪下,继续说:
“我竞选连任九届民意代表,已经选到飞天钻地。台湾的买票文化,一是财团介人,因为财团的钱也是辛苦来的,所以买票也量人为出,较不严重;严重的是黑道暴力介入,黑道金钱来得容易,买票用砸的,收了钱票不投给他,则将人押走……”
金钱与暴力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进人台湾社会,而且是所谓的上层社会,能不令人悲哀叹息?至于人言为信的传统美德,也在我们的现实社会中,消失不见了,最近政坛上喧腾的诚信之争,可为明证。有人说所谓的诚信问题根本不是问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间不同,环境有异,过去讲的话,当然不必认真。这种推论里面所含的道德意义,委实令人大吃一惊。言而“有信”是我国自古以来所称颂的美德,没想到时至今日,为着眼前现实的功利,我们竟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否定信守诺言的必要,能不令人惊讶悲叹?我说这话并不表示我反对某人出马竞选,只是我坚决反对为了竞选而想尽办法、企图自圆其说地去否定言而有信、诚信原则的重要性。如果我们坦白承认当时讲错了话,如今衡量大是大非、国家利益之后,决定坦诚错误,诉求民意再作依归,岂不较好?如果公众人物可以在现实原则之下唾弃诚信,那么我们就休要责怪小女孩为着现实而去当“公主”了。我一直认为在人生的生命旅途中,有一些绝对的生命原则是我们怎么样也不应放弃的,可惜这一份简单的盼望,到今天已经成为一项不可能的奢望。人活在现实的功利追求中,哪管它什么崇高的生命情操,什么生命的尊严,现代人早已被“世界的神弄瞎了心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人只追求眼前看得见的东西时,这个世界当然越来越暗淡了。从这样的人生前题出发,推演下去,难怪现代人在人生的舞台上有如此可怕的演出了。
在成年人的社会中,我们的孩子找不到生命的典范,他们所看到的只是现实、现实、现实,我们失去了理想、失去了梦,“理想主义”成为一种讪笑,“做梦的人”则是对不食人间烟火、做事不切实际的指责。我们的价值观完全变了,我们的社会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到哪里去找一个生命的典范、时代的见证?
在一个追求现实的社会中,我们的文化日趋低俗,看看电视中的综艺节目大概就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我们的年轻人在对现实社会失望之余,只好把他们的热情投诉给那些或低俗或疯狂的演艺人员。老实说我们的成人社会实在不能给他们一位典范,叫他们去追随谁呢?叫他们去崇拜谁呢?活在一个价值混乱的社会中,连成年人都迷惑了,我们又何忍去苛责年轻人呢?
有一位黑道老大,一生玩枪使枪,多年来一直是新闻榜上的热门人物。当然动刀的必死于刀下,这位老大一生玩枪,最后终于死在别人枪下,得年38岁。没想到他的丧礼在台南举行的时候,一时之间真可谓冠盖云集,备极哀荣。台南县长、刑警队长、县议会议长、省议员纷纷从台湾各地赶去致哀致敬,灵堂上挂的挽联满是“痛失英才”、“英年早逝”、“德望常昭”、“典范犹存”等。送葬队伍在三辆劳斯莱斯与数十辆宾士、8况疋高级轿车的前导下出发,并有两百辆花车阵头押阵,沿途遍撒冥纸,漫天的黄纸条,把队伍经过的新营市三民路、中正路暂时染上了另一种颜色……
羡慕吗?悲哀吗?我们的“英才”在哪里?我们看得见“德望”吗?我们还有“典范”吗?天哪!我们究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中?我们这个社会究竟出了什么毛病?我们怎么办?我们还能做什么?
“人子来,为要寻找拯救失丧的人。”耶稣如此大声宣告。
我们今天的时代真是一个失丧的时代,我们找不到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有上帝的形象与样式、有生命的自由与尊严的人。我们活在物质世界中,我们活在肉体的情欲中;我们以物质为主人,以情欲为上帝,成为肉体的奴仆,顺从罪恶的辖制,没有尊严、没有自由、没有满足,也没有快乐。我们活在肉体的情欲中,行尸走肉地活着。
我们怎么办?我们有办法吗?活在20世纪90年代的我们有办法吗?我们的科学发达了,我们的民主进步了,我们的教育普及了,我们的社会开放了,我们的财富积累了,但是我们快乐吗?我们真的快乐吗?是的,我们什么都有了,只是没有快乐,没有满足。我们什么都找到了,只是一只是找下到自己,也找不到别人。“人”在20世纪90年代已经不见了,人已经从上帝面前、从自我的尊严与自由之中失落了,我们是一群失丧的人,活在一个失落的时代中。
科技也许能为我们解决一些现实问题,但是同时却为我们制造了更多更难解的难题;民主也许会让我们暂时陶醉于自我的膨胀之中,但是吹过气的气球却再也无法恢复它原有的每象。时代越往前推移,我们对人的经验越增加,我们便越会坦然承认我们的无力感,我们没有办法靠自己得救。
我们的时代诚然是一个失落的时代,活在这个时代中的人,诚然是一群失丧的人。我们活在物质丰富、心灵贫穷的危机之中,失去了生命的意义与尊严,难怪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我们就被称为失落的一代。而今天,在后现代学者敏锐的观察之下,我们也都成了单面向的人,早已被彻底地物化,早已越来越不像一个人了。
现代人活在看得见的丰富之中,却失落了内在生命的价值与尊严。现代人是一个不折不扣失丧的人。
心毒
近年来,台湾的报纸好看极了,连篇累牍的版面上,每天都有惊人的新闻,情节曲折复杂,内容无奇不有,保证每天的发展绝对出人意表,趄越想象。其精彩绝伦,绝对令各家电视台黄金时段的连续剧编剧群瞠目结舌,大为叹服。只是看在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眼中,不禁又是叹息又是惶恐。天哪!我们究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可怕世界中?这个世界还配称之为人的世界吗?
先是尹清极上校离奇死亡所牵扯出来的军售弊案,动辄若干亿的金钱诱惑,不动心似乎也不可能,在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争取巨额利益的情况下,什么军人的荣誉、人格的尊严、生命的价值,全部都不堪一击地完全被出卖了。在这个丑恶的舞台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卑劣、贪欲的横行。一些平常道貌岸然的人,一遇钱财的引诱,立刻弃甲曳兵,一个一个成了衣冠禽兽,争夺财利,绝不后人,杀人灭口,心狠手辣。
而各种五花八门选举弊案的爆发,更是让人给看傻了眼。多年来有关金权贿选的传闻,言之凿凿,绘影绘声,什么“前金”、“后谢”、“旅游”、“花酒”,看得人目瞪口呆,惊吓不已。而黑道大哥、包赌包娼贩毒之辈,摇身一变纷纷跻身议场,成为我们的“代表”。天哪!这究竟是什么世界?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真是越想越想不通,报上大声嚷嚷的抓贿扫黑是真的吗?如果这么真的玩下去,我们还得盖几所监狱才能容得下这些“大佬”级的人物呢?而且真的这么抓下去,将来议会还开得成会吗?甚至一当然这可能是我的杞人忧天一一监狱门外还有人吗?我的老天爷呀!如果我们的各级民主议会都是这些代表在代表我们,将来也许有一天毒品会合法化、贿选会合法化、赌博会合法化、嫖妓一一尤其是嫖雏妓都可以合法化。“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当金权黑道透过金钱的引诱、暴力的威胁,明目张胆地进军民主殿堂时,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小老百姓便只好眨巴着干干的眼睛,坐在那儿气若游丝地喘下他最后的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