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逼和利诱,最遭人痛恨的两种打扰
靠上天的怜悯和恩典活着的人都有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和负罪感。活出独特味道的人才饱受争议,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毁誉参半。
大二暑假回家时,韦诺父亲隔三差五就跟他唠叨说,技校毕业的水暖工大张一个月工资四千了,韦诺的发小儿自己开了理发店做老板一个月能赚一万块钱了,老王家没上过学的儿子开个麻将馆现在在镇里买了好几处房子了,李老太太借到她那给大款做情人的女儿的光全家都搬去城里了,比韦诺小两岁的表弟孩子都三岁了……街坊四邻见到韦诺时都说,我看你这在北京念不念书没有用,你自己都养活不了你自己,家人跟着你也借不到力,当初你就是不听劝,非要去搞那些破石头,真不如也去念个技校或者进入社会打工了,要不现在你家房子都能翻修了,你这要猴年马月才能娶到老婆,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你这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家徒四壁的穷光蛋,估计还不如你爸能讨个残障老婆,你要打一辈子光棍咯,你爸含辛茹苦真是白养活你咯……
在西方,雕塑从业人员被称为雕塑家,属于艺术家,而在中国,最近几年随着西方文化的渗入,雕塑从业人员的社会地位有了些提高,过去在人们眼中他们就是工匠。韦诺的父亲在人前抬不起头,衣锦还乡那天对韦诺来说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了,他已经成了村里人的笑谈。父亲抽烟越来越便宜,抽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想抽的时候控制着就吧嗒嘴,这让韦诺心里异常不是滋味。父亲两鬓斑白,好像每根白发都是因为生存而绷紧的神经;双肩低垂,好像有无法担负的重担压在肩头。乡亲们不懂韦诺作为艺术从业者的清高和傲骨,更不会出于人道主义顾忌艺术从业者的自尊心。
韦诺包容人亏欠他钱克扣他工资的行为在他家人眼里是懦弱和愚蠢,他们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灵魂高尚的人心胸宽大的表现;他们更不会觉得韦诺在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身处困境,被人否定,被人鄙视,无依无靠,如被命运弃绝一般的状况下仍能乐观奋斗,为了梦想九死不悔的精神是多么可嘉令人尊敬,他们不期待只要有着坚韧不拔的精神,假以时日,韦诺的梦想一定会实现,韦诺的执着在他们眼里就是在做想要成名的白日梦,无知得没边没沿,他们认为韦诺祖上没积德他自己也没积德根本不会有任何好事临到他们老韦家。
嘲笑韦诺的人因为自己的有限和无知,看韦诺就是比他们还要有限和无知的人。韦诺说话没有分量,没有任何说服力,甚至引人反感,因为韦诺没有成功。一个人在世界成功之后即便说的是谎言也是真理,因为人信奉成功者必有其道。世人不看人的灵魂,他们看的是人的钱权地位。如果韦诺现在靠着雕塑赚到钱了,把一沓沓钞票甩在亲戚邻里眼前,韦诺说的话他们就信了,他们就眉开眼笑了,他们就都来沾亲带故了。韦诺现在没有钱,他说的话不仅不能帮他脱离被攻击的痛苦,反而会加重人对他的厌弃和鄙视。
韦诺心寒,他眼睛常巨痛无比,他的肠胃,肩周,颈椎,腰椎都不好,他透支健康拼了命不分黑夜白昼地雕塑,就是想要提前成功的日期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选择了一条最艰苦的路去追求他的梦想实现人生的价值,但这些在他人眼里都狗屁不是。韦诺那么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生存,自己张罗学费和生活费,找机会卖自己的作品,在经理人,买家眼里,韦诺有些急功近利,心浮气躁,他们对这个小伙子的印象并不怎么好。然而谁人知道韦诺背后的辛酸故事呢?同样的家庭压力即便临到张诺王诺身上,他们若没有韦诺那般柔软慈悲的心肠,不会像韦诺那么痛苦那么沉重,有人可以只要管好自己不管家里人就行了,但韦诺的良心过不去。家人对白养活他的抱怨,借不上他光的抱怨,真是伤了韦诺的慈心。
只要一回家,孤独感便油然而生,受伤的情绪也会在他人的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中不经意地流出来。批评,论断,抱怨招致审判,越理论越无法安宁。当全世界都不理解自己时,要不争不辩不解释,一定要沉默,也唯有沉默才能把伤害程度降到最低。
韦诺经常反思,自己执着地追求梦想也许是一意孤行,也许他生来就不配有资格去追求梦想,梦想是奢侈的,对他这种要养家的孩子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的,他是不是无知了,是不是刚愎自用了,也许他真的该在15岁的年纪去学门理发、烹饪、焊工、维修等活计,那他现在也讨了老婆,家里的房子也翻修了……但为何,为何上天非要在他心里放下那么强烈的热爱与意志,为何要给他才华,又用要生活去打磨他?
大二春节没回家,大三春节不得不回家了。北京,韦诺凌晨五点起床赶往火车站时,天又冷又黑,好像全世界都在睡着,人的良心也都睡着。回到村里,他每天沉默地听着曾经给过他们家馒头,柴火和油的亲戚邻居称赞别人过春节都给家里置办了年货,回来发红包和压岁钱,谁带回了女朋友谁回来开了新车。面对一些苦毒抱怨,韦诺一言不发。
在韦诺家人眼中,韦诺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一提,他没有从天才艺术家那孤傲颓废的模子刻出来的长相,看不出暗藏着什么惊世骇俗的才华。家人的阻拦让韦诺老气横秋,他的灵气看似被窘迫的生活磨灭掉了。当韦诺那无法投影到物质世界的梦想,孤苦伶仃地在精神世界里飘着时,家人的压力让他有一段时间严重失眠,他想,若能永远黑白颠倒形成新一轮的生物钟,人在白天睡觉晚上工作,以逆为正也算太平。纠结的亲情对人是最无奈的捆绑,越是至亲越容易将人逼成孤魂野鬼。他的梦想成了最伤他和他家人感情的事件,同样都是他所爱和爱他的,却产生了如此难以调和的矛盾,韦诺腹背受敌苦不堪言。
人间烟火气能熏出人的屎尿味,既然吃吃五谷杂粮就要与同样吃五谷杂粮的人打交道。生而为人想要超然物外,难免会和那些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擦伤皮肉。只有在不断舍己中让自己的习惯、特性、想法都越发简薄,才能降低伤害的程度。忍下对孤寂的难耐,克服对他人眼光的恐惧,忍辱治嗔恨,负重疗焦躁。因为觉未得到过爱,所以额外在乎爱,韦诺生平最怕将人辜负。为了不更深辜负,在家人的不理解、误解甚至是曲解面前,韦诺选择沉默。沟通,沟通就难免涉及解释,而解释是最无用甚至是帮倒忙。韦诺后来明白了,没有人可以扰到你,只有你能扰到自己。没有人能让你不同凡响,只有你自己。
身处在内忧外困的夹击下,内忧比外患更让韦诺难受。无知分很多种,有一种是外人想与自己的内心有深层的连结,比如妄图进入他人的精神世界,美其名曰是出于关心的沟通,实则是强暴的入侵。桥梁是双方的,当其中一方并不想建立连接但对方却非要把他的缆绳甩来时,他的缆绳就成了皮鞭。不要对他人指手画脚,对方若刚好懦弱或心软,好为人师者的话就成了禁锢他的无形的牢,想要教诲别人时先想想会不会矫枉过正。
不被理解而且又被逼迫,好像众人生撕活扯非要将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从床榻上拽下来,不信他能摔死在地上,还叫嚣着让他跑几圈。那即将油尽灯枯之人并不是病痛得说不出话,而是心寒得哑口无言。睁不开眼,不是怕看见世人的丑恶嘴脸,是怕自己的眼泪流出来。那些打着医治他旗号的人,当天就召来了他很久之后才将至的死期大限。
这次寒假在家所经历的一切对韦诺算是一个患难。患难不仅是对一个人品行人格的重建,更让人在这期间感受到爱和被爱,见证爱的神迹,认识爱,荣耀爱,把一切尊贵都归于爱的机会。韦诺在沉默中觉得自己爱人的能力有了提升,当他真心饶恕了那些伤害他的人时,他就更加爱他们。患难更是锻炼人忍耐,在忍耐中有盼望的最佳时机。忍耐,不是带着消极情绪的忍受,心里想着有朝一日报仇不晚。忍耐是门大学问需要终生学习。其低落点可以是不计较的处世哲学,以退为进的生活策略,体现人海纳百川的胸怀,化干戈为玉帛的修养。忍耐不是逃避和软弱,不追求真理才是苟且,在心之内外与真理争战中败下的人才是懦夫。人能藉着在忍耐中生出的性情操守慕到的真理。养身,养性,养德,养心,忍耐能操练人的谦卑与信心,让人在等待中不至于羞愧,智慧也会从众光的源头降下来,给人如能开阖红海的内心力量。
过完春节韦诺要回北京时,韦诺父亲从腰缝中拿出一沓零钱,他说这是五百块钱,让韦诺回去补点营养。韦诺抬不起手,父亲把钱硬塞进他手里时韦诺觉得烫手,觉得那钱有刺,父亲把钱塞给他转身就走,韦诺追上,把钱塞回父亲的裤兜转身就匆匆跑开上了大客车。看着父亲越来越小的身影,韦诺想起了他四岁那年的冬天是真冷,冷到他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哆嗦,他家住着地房,即便生炉子也冷,他们全家人都冻得哆哆嗦嗦的。有一天他在院子里玩儿,不知谁家的牛突然受惊了冲进他们家院子,径直朝韦诺奔去,说时迟那时快,坐在门口抽旱烟的父亲一个箭步冲上去保护韦诺,牛踢在了父亲的腰上,当时父亲没顾自己的伤势,赶紧检查韦诺是否安然无恙,还给他用土办法叫叫魂儿别吓着。大冬天的,韦诺父亲却汗水直冒,想站起来时却站不起来了,棉袄都被踢坏了,父亲卧床躺了两个月……
韦诺突然觉得,如果实现梦想的代价是家人血淋淋的心,还是不实现的好。即便他追求梦想无可厚非,而且家人的横拦竖挡看似是无理取闹;他思想先进,拦阻他进步的人思想落伍,即便他有一万个华丽的理由和事实支持他去追求梦想,而且家人的担心忧虑看似愚不可及。当他在孤独中咬紧牙关到达了目的地,却发现眼前的成果无人与共,心得心绪无人分享,哭笑不得之后就是有苦说不出,忍受巨大孤独后的得不偿失之感让人更加孤独……也许父亲等不到自己被人尊为雕塑大师的那天,想到这,韦诺什么都不敢再想了,这世间的一切顿时对他索然无味。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不是他们冷血无情感觉不到疼痛,也不是麻木不仁情感不丰富,相反,他们的痛感和知觉常胜过普通人无数倍。当他们心受伤时,他们只是在极短、甚至短到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时间内调整状态,瞬间消化掉所有伤痛的总和。不动声色常让人误以为他们心狠手辣。把状如冰山火山的痛挪出心头,普通人也许用十年、日复一日每天移一点,伟人之所以为伟人,是他们能让自己瞬间天崩地裂、再重新创造内心世界,这股惊人的生命力至少让他们的心灵比他人活得久。一个能不动声色承受痛苦之人有潜力改变世界,他是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还是人间天使,要看他是想审判善恶自己如神还是想不分辨善恶只悲悯罪人。
那些声称受了我打扰的人们,不能原谅我如此有才华。在我因为天赋而孤独到近乎崩溃时,只有上帝把我这个委屈的孩子紧紧怀里。不是人对我的帮助造就了我,是我对伤害我的人的饶恕造就了我。在我没有被淘汰的人,只有交给时间等着他良心发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