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甚至都不是一场空欢喜,而是一场空
对于厌氧的微生物来说,最致命的就是氧气,习惯了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拒绝接受光明。当可以光明正大活着的人们都在追求不枉此生时,有一部分人只能追求与浩劫心心相印。对于一意孤行的人来说,既然已经错了那就错到万劫不复,这人若恰恰再是个追求完美的人,那会想把这错误错成弥天大错。
夜总会里的姐妹散了后几乎不会再联系,因为不想被提醒那不堪回首的过去,越是知根知底的人越避而不及。邬纱和乌那属于难得的例外,虽然她们一年半年也未必见上一面,但至少没失去彼此的联系方式。她们曾“双飞”伺候过同一个男人,对彼此的过去已经到了能杀人灭口的地步。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她们在沉默中不是彼此刺激而是能彼此疗伤。
乌那喜欢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她喜欢假花,她买各种各样的假花,给它们喷各种各样的香水,假的玫瑰花就喷玫瑰花味道的香水,假的百合花就喷百合花味道的香水,她的房间因为各种香气混杂而有一点臭烘烘的。乌那最讨厌的就是白色却有香味的花,看见就有把它们扔在地上碾碎的冲动。邬纱没有乌那那样讨厌真花,因为邬纱最多一次收到过999朵玫瑰花,但是乌那在邬纱还乳臭未干时就收到过9999朵玫瑰花。
邬纱来看乌那,带给她一对名贵的青铜花瓶。
“邬纱,你说花会不会想独自占有一个花瓶。”
“你想给花找花瓶,但也许这朵花更愿意在你手里枯萎。”
邬纱盯着乌那膝盖下面被香烟烫过的印儿,泪水夺眶而出,乌那说:“早就不疼了。”
“你怎么这么傻。”
“你能看出来我是拿什么牌子的烟烫的吗?”
“一定不是中南海。”
“哦?”
“因为你现在抽着中南海。”
乌那点燃一支烟,“自打我听得懂人话起,我就在阅傻女人和坏男人。阅来阅去,我自己成了最傻的女人,选了天下最坏的男人。”
“现在一天几包烟?”
“2包半。”
“烟瘾这么大,你要注意了。”
“不抽烟的人也会得肺癌,你以为良家妇女就能婚姻幸福?被撞死的多是不开车的人。”
容貌能与年龄相称就已是一种福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是额外的恩典。再高级的化妆品,再先进的美容手段都无法掩盖乌那的憔悴。邬纱也并未好到哪里去,只是险胜在她毕竟比乌那年轻几岁。
邬纱还记得乌那离开夜总会的那天晚上她们一起吃饭,那时乌那和大秦刚认识两个月,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之时,乌那给他打电话发嗲地说:“我好迷茫啊,我不知道你今晚会不会约我,约我的话会去哪里,不约我的话我不知道该去喝什么逛什么,这导致我现在要出门都没合适的衣服可穿。”大秦简短地说了句,“我在打牌,你把卡号发给我助理。”五分钟后,乌那的手机收到了汇款通知的短信。
男人的成就感体现在他们能在物质和性上满足女人,这就是为什么有些男人宁愿找个欲壑难填型的妖女都不愿意要个知足常乐的主妇。乌那坚信无论美丑,只要是女人,千万不能心疼花在自己身上的钱,千万别让自己人未老色先衰。她总是大手笔地美容购物,这让她在选男人时看的不是对方有多少真心而是对方有多少真金。乌那总是想方设法让男人在她身上多花点钱,她自有一个理论,倒不是想趁着能捞时多捞,而是认为人在哪里投入越多就越难将其割舍。她忘记了对方不差钱,即便有一天这些钱打了水漂也无所谓,但她却输不起时间,因为时间就是生命,而他们却不给她陪伴不给她时间。男人手中握着钱就像握着打气筒,把女人当作泄欲的工具,有些女人甚至都没有做备胎的资格,充其量是个充气娃娃。2年后他们分手了,因为乌那想和他结婚。这时她想起了乌雅说过的话,“你对一个男人说你恨他,他可以继续给你钱,和你做爱,但是如果你对他说你爱他,他就开始怕了。你要是说你很爱他,他就再也不会再出现了。不能总重复说我爱你,对于那些不珍惜你的人来说,你说的越多,他就越瞧不起你。”
曾经是亿万富翁的老李大了乌那30岁,他们相遇时他已经没什么钱了,只能让乌那凑合过日子,买不得什么奢侈品,乌那看重的是他每天都能陪着她。当时邬纱问乌那,“一个灵魂病入膏肓肉体行将腐朽的糟老头子,你爱他什么呢?”乌那说:“我爱的是我们同病相怜。”他们在一起两年后,乌那铤而走险养了一个小男人君君,明知这样做会有怎么样的后果她还是这样做了。君君一次次骗她的钱,一次次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甜言蜜语,乌那一直对自己说,接受一个回头浪子总好过再找个新的禽兽来骗自己。在男权社会,她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小女子,和一群魁梧大汉拔河必输无疑。乌那惹怒了老李,老李念旧情没将乌那的脸划花,却在她的两个胸前文了老李的名字,另外打断了君君的一条腿。
乌那以为自己对每个男人都能做一根弹簧,进退自如得心应手,但是到最后每根弹簧上的负重都超出了她的最大弹性限度。
“邬纱,你知道吗,无论客人们怎样位高权重,我在那显赫的身份面前表现的多么卑躬屈膝,其实都是令我俯视的男人,连一个能让我平视的男人都没有。”
“嗯,我知道。”
乌那陷入回忆,“值得一提的是,我遇到过一次不宽衣解带的正人君子,这比遇到处男更罕见,开了房包了我的夜却只是找我聊天,看穿戴气质不像是记者。那些糟蹋我的男人我一个都没记住,即便那种疼痛让我印象深刻。这个与我没有任何肌肤接触的男人没留下任何痕迹,只出现过一次。我们聊了什么我真忘记了,但我仍记得他眼角流露出的惋惜和那心平气和的样子,语气没有批评和鄙视,非常安详。”
看见乌那露出难得的笑容,邬纱的心也稍微轻松了一些,“我真为你开心。”
“问男人要钱要形而下的东西是最低级的,应该向男人要爱。钱啊包啊时间啊都包含在爱里了,爱里甚至有他的性命。如果人生能重新来过,我会向男人要爱,一分钱都不要,我真是明白的太晚了。”
“现在明白也不晚,你这么漂亮这么年轻,人生还长着呢。”
“我以前觉得自己活够本了,迪拜去过,欧元烧过,男人玩儿过,现在真是觉得自己白活了。这真是太残酷了。”
“过去只是段岁月,不过是一段记忆,从现在起重新开始,好好向未来生活。”
“说的轻松,你也是当事人,难道你能吗?”
邬纱低下了头。
殊途同归,她们有着一样的感受,那就是曾以什么样的男人上过自己的床为荣,现在却以为耻,而且深感****和欲望中有惧怕,刑罚和阴间的一切。她们也都有同一个罪有应得的痛苦,无法面对那无法面对的过去。
“莎莎,按照我的罪,我是一个该死在永恒里的人。”
“那那,不要胡思乱想,即便是罪大恶极的人都有善良的一面,更何况你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好。”
“我在我的立场讲述的爱情故事中是受害者,但在那些男人的老婆嘴中,我就是个贱货和人渣,肯定有很多女人说过我不得好死,这我是知道的,我有自知之明,而且她们的话不是诅咒,是事实。”
“那那,别拿过去别人给你的伤痕惩罚自己和现在身边的人,别拿你给别人的伤痕惩罚自己,毕竟都过去了,当务之急是好好活下去。”
乌那说:“如果人没有良知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毫无挂碍,堕落得彻彻底底。虽然我极力压制良知,但无法阻止它与我同时复苏。犯了罪却想逃避制裁,人真的好坏。人要是没有灵魂就好了,那样面对审判的时候就不会有惧怕,但如果真这样,会有更多为非作歹的人。”
邬纱抹着眼泪,笑着说:“那那,你一直都这么有思想,你这是要去做哲学家吗?要是的话,我真的支持你,真为你开心,无论你未来去做什么,我都为你骄傲!”
“女人若能做到把衣服洗干净,把饭做明白,走路是走路的样子,劳动是劳动的样子,不问不该问的,不听不该听的,不说不该说的,不想不该想的,她这一生定是幸福美满的。这些听起来轻松,实则是最难的功课。”,乌那抬起邬纱的头,“邬纱,你还年轻,我希望你之后的人生能活得清清白白,不像乌雅走得不明不白,也不像我快死了才活明白。”
“呸呸呸,你说的这什么话,自找丧气。”
“我没有办法睡觉,现在连安眠药都起不了作用了,有种即将元气失尽之感。”
邬纱特别想劝她放声大哭一场,筋疲力尽后也就累睡了,但她又深知她们这种人不配有委屈,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乌那说:“我现在隔三差五就要对付一次要自杀的情绪,求死意识像打地鼠游戏中的地鼠一样不断冒出,我已经筋疲力竭,再也打不动地鼠了。”
人若一旦习惯了与绝望相依为命,就会在生活中的种种小事上激怒自己,作践自己,虐待自己。乌那不想见人,见人就害怕;没有办法独处,独处时更害怕;她自己没有生活,她也不敢看书籍报纸杂志影视剧中人的生活。乌那真实的状况比邬纱能想象到的还危险。世上有好多人在和绝望做斗争,有些人战败了,或堕落在人间地狱,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邬纱的状况也并未比乌那理想多少,她与绝望的斗争旷日持久,其战事规模和难度与日俱增。她能体会与绝望作斗争的人的恐惧、孤独与自我否定,再也没有比这再令人难过的了。邬纱不想说那些如隔靴搔痒的安慰话,就连抱抱她甚至都于事无补,对乌那的绝望邬纱无能为力,再没有比这再让人沮丧的了。邬纱已经不知道何为恻隐之心,但她此时真想从乌那那里分出一部分绝望,虽然如杯水车薪,但至少能给乌那腾出一些喘息的空间,缓解她溺亡的危险。
“乌雅要是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她会很难过的。”
“她更多的应该是欣慰吧,因为终于有人能理解她。”
“但……”
还没等邬纱说完,乌那郑重其事地握着邬纱地手,深情又决绝地看着她,“邬纱,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千万要答应。”
“什么事?”
“你千万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你千万不要自杀。”
“为什么这么说?”
“自杀的话灵魂不得救,死后的时间比生还长,自杀之后的死比活着还痛苦。”
“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今天耗神太多,太累了,想要休息,你早点回去吧。”
“那我改天再来看你。”
“你千万别再来了,也别再想我。”
“我们赎罪的方式就是好好活下去,多做善事,多帮助别人,捐款捐物去做志愿者。对了,我们可以出国,去非洲的国家帮助可怜的人,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重新生活”,邬纱眼前一亮,“那那,我们一起出国吧,就我们两个,我们远离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乌那混沌的眼神更加麻木而呆滞,过了许久她才轻轻慢慢地说,“来不及了。”
“怎么了?”
邬纱几乎是被乌那推出去的。被推出去后,邬纱站在乌那的门前,想要再次敲门的手在半空悬了许久。
让人在外把门反锁还不够,又嘱咐那人出去之后赫然地贴上封条,打下大大的叉,乌那一副求邬纱让她自生自灭的架势。
生时不寂静的人,连死也不会是寂静的。两个月后乌那的死,虽未轰动全京城,却轰炸了很多圈子和人心。其实四年前乌那就想过自杀。既然一切早成定局,上天为何要再给她四年的侮辱?也许上天给的是让她痛改前非的机会,但是……不,没有但是,乌那的死,所有人都是凶手。“乌那,你该知道我也活得无精打采,强打着精气神却也拖延日常生活,但你怎么就不等等我,等我给你送去决明子和菊花制成的药枕……乌那,你嘱咐我不要自杀,但你为何这么傻。你明明知道自杀之后的痛苦比活着更惨烈更没有边际,你为何还懦弱又任性地结束了你的生命?”
只有经过陪失去至爱的至爱经历悲伤,经历自己失去至爱的悲伤,人才能真正开始深刻,开始寻找和建立属于自己的离别观和生死观。当一个去世的人躯体尚存时,一种假象的他仍存在之感还能有一丝一毫的安慰,心痛的级别尚未到达痉挛,一旦目睹他的身体被推进炼人炉的那刻,不得不面对的永别之痛可以令人昏厥。从此这个人就再也不在了。他会去哪?他过得好不好?对他的思念伴随终生。他与自己之间的关系,缘分,就这样尽了?没有不甘心,只是有那么多来不及的遗憾,留恋和不舍。
乌那刚离开的那几天,邬纱思念成疾,不断回忆着她们之间的一幕一幕,非常非常想见到乌那,她真的看见了,从此就总能见到她,时间长了,邬纱就开始有点害怕了。每当邬纱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就能看到乌那坐在她的脚前对她说,“你要睡觉了?”非常温柔,非常平和,乌那不吓她,画面也不恐怖,邬纱也就不说要赶她走,慢慢就习以为常了,习以为常之后却再也见不到她了。邬纱总想看到乌那和乌雅在一起,但她见不到。
邬纱无从知晓乌那的灵魂是否得到了解脱,但至少她的肉体有了摆脱。也许她该为乌那高兴,这未必是噩耗,因为她终于结束了她在人世间的苦难,即便苦难是她的罪有应得,但她好在终于摆脱了罪的辖制,邬纱心疼起乌那的灵魂所要面临的审判与惩罚。这场赌局中,也许乌那是赢的那一个,因为她没有让任何活下来的人感到快乐。还好,乌那的一生没有变成天大的笑话,而是成了天大的讽刺。
真正的无望是甚至放弃了各种了结生命的方式,连死都懒得死,邬纱不是用活一天少一天来惩罚自己,一息尚存只为纪念乌雅和乌那。邬纱不知道爱是什么,她也没感受过。如果她们三个人谈爱这个字不侮辱它的话,她想说,这世界唯一让她感到过有那么点爱的意思的人,只有乌雅和乌那。
我把我的生命锯成带血的两段,一段与你们陪嫁,一段与你们陪葬。
就让镜中绝情花在照镜人的眼中谢,忘情水中月在捞月人的心中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