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局谋篇上,作者善用避实就虚,虚实相生的对立法则,忽叙忽议,不拘一格,使行文变化无常,多姿多彩。如《始得西山宴游记》从每日登临转入西山之行,经细刻精描之后转入登高远望,以“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自身感受结束,令读者在充满感情的叙述中神游山水,享受自然;而《小石潭记》以鱼在水中的怡然之乐与作者坐在岸上的凄清悄怆相映,以日照潭水的明丽与竹树环合的阴暗互衬,呈现出一种鲜明的对比感;《游黄溪记》从大处着眼——永州的山水最善,从小处落笔——黄溪景致最美,后游览登临依次写来,有如从空间俯瞰,由远而近,由外而内,逐渐呈现,最后转到黄溪的美丽传说,戛然而止,始终让读者跟随作者放松心情,尽情欣赏,体会大自然的奥妙,《袁家渴记》开头写了三条路线上的十余处山水景致,并指出其中最美的有三处,即袁家渴、钴鉧潭与西山,这样,三景互相映衬,从而突出其奇异幽丽特色,令人对袁家渴产生强烈的兴趣。究竟袁家渴景致如何奇和幽,一下子调起了人们的胃口,令人有先睹为快之意,这样自然转入下文具体描绘,显得亲切自然。在记叙袁家渴幽丽的景致之后,又来了一个特写镜头,专写风来时的“纷红骇绿”、“冲涛旋濑”,由登临游览横生一种动态的奇异情状。总之,其结构布局,极具变化,万千姿态,异彩纷呈,显现出作者构文的独标立异,与众不同,此特征前人无用此者。这是作者的又一创新和发展。可见,柳宗元是一位勇于创新之人,他这种探索创新精神,正体现了儒家积极入世,革新社会的思想,这正是他一生求索的具体化。
总之,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中所写之景,大多为奇异美丽却遭人忽视,为世人所弃的自然山水,作者在描写过程中,常采用对比、拟人、排比、暗示、比喻、象征等手法,借所弃青山秀水表现自己的才华超群却不为所用,并被抛弃蛮荒的悲剧命运。对小石城山被冷落的惋惜和不平,对小丘不幸的同情等,都是“借题感慨”。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五。自喻自伤;在抒写中,作者能将表现与再现两种手法相结合,在真实描摹自然景物的同时,将主体情感不露痕迹地融注其中,让读者意会中领略作者的情感指向。他用全副精力和才情去描绘千姿百态的自然景物,借以抚慰他那颗凄楚悲苦的心灵,从中获得些许凄美的怡悦。这些血浓于水的山水胜景,是那颗受摧残的心灵的再现,是一颗寂寥落寞心境的自然流露,同时,借对自然山水的传神写照表现一种永恒的宇宙情怀。在深幽孤寂的环境中,以虚空的心神,与自然的耦合,表现了“凄神寒骨”之美。有效地扩大了游记的表达范围,这是柳宗元的一大贡献,这一贡献是前人无法企及的。
寓言故事独立一体
寓言故事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广泛流传,在诸子散文和历史故事中大量出现,特别是在诸子散文中,他们为了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治国方略,使自己讲得道理言浅意深,具有生动性和说服力,加工和创作了不少寓言故事。但是,这些寓言故事仅是政论文的论据,说明抽象事理的片断,只是其说理的附庸。来源有三:首先来源于对民间故事的加工再创造;其次是改变历史故事、赋予其寓意演变而来;第三是由神话移植而来,借助神话提供的思想材料进行重新创作而成。此时的寓言还没有真正成为独立的文体,还仅仅是一种写文的工具和手段。并非完整的文学作品。而真正使寓言成为一体、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的、成为文学样式的飞跃的,是唐代古文家柳宗元。
柳宗元的寓言彻底摆脱了附庸的地位,使其从政论文体中独立出来,以崭新的面孔出现在文坛中,给中国文坛增添了活力,注入了新生力量。这是柳宗元对中国文体的一大贡献。虽然寓言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流传,诸子散文中已大量运用,特别是庄子之文“寓言十九”,但他们都是在行文中引用而已,并非如同柳宗元那样,专事寓言文创作。专事寓言文创作的柳宗元可说是中国古典文学第一人。经过柳宗元的努力,从而推动了寓言文的发展,将寓言文创作推向了新的高峰,开创了中国寓言文创作的新局面。柳宗元的寓言散落在说、传、骚、吊赞、箴戒等文体类型中,大多以独立成篇出现,绝少散文附庸之作,这是柳宗元与前人寓言最明显的区别处。
柳宗元寓言内容也较宽泛,涉及到唐代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日常现象、人生哲理无所不包,概括来讲,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揭露鞭挞唐王朝的丑恶现象。中唐社会矛盾重重,民不聊生,统治者贪得无厌,根本不考虑人民的死活。作者对他们的贪婪进行了揭露和鞭挞,喊出了平民百姓的呼声。对贪得无厌之徒进行了无情的嘲讽。最具典型的是《蝜蝂传》: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仰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这则寓言以一小虫贪负重物且好上高以至坠地而死的愚蠢形象发论,形象越生动,讽刺力越强。此文辛辣的讽刺了那些“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的贪官污吏,是对这类人为争名而死、取利而亡的绝妙写照。全文先勾勒蝜蝂的形象,可笑举动,接着发议论,力透纸背。著名的《三戒》借麋、驴、鼠的故事写了三件令人引以为戒的事情。其中《永某氏之鼠》写在旧房主纵容下横行无忌,干尽坏事,最后被新房主彻底消灭,为得意忘形、没有自知之明者敲响了警钟,既讽刺了永州某氏的纵恶逞凶,又批判了兴风作浪一时的阴类恶物,直指当时社会上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僚及其奴才、小人嘴脸;《临江之麋》“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也”,终于为犬所食,到死都没明白死因的悲剧描写,感叹对敌缺乏警惕的危险之举,讽刺恃宠而骄、依势放纵的奴才小人;《黔之驴》的故事更为深入人心,家喻户晓,那些庞然大物,虚张声势,因不学无术,并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只是外强中干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三则经典寓言故事,给人们揭示了一种人生哲理,在不同的人、不同的领域,意义十分广泛深刻,给人留下深长的思考和回味。
二、指斥弊政的凶险以及给百姓带来的灾难。安史之乱后,唐王朝不是励精图治,而是对民实行苛捐杂税,以敛取钱财,广大的人民根本无法承受,不堪重负,大量的百姓逃离家园,躲进边远山区,苟且偷生。如《捕蛇者说》就是明证:《捕蛇者说》借用蒋氏祖孙三代以捕蛇为生、躲避沉重的赋税的故事,抨击中唐弊政,蒋氏之遭遇可能真有其事,也可能是作者所杜撰,捕蛇这一危险的职业竟然优于交赋税,可以想见,赋税有多么狠毒。既然祖、父辈皆死于捕蛇,那么蒋氏为什么还要从事这一职业乐此不疲呢?原来捕蛇虽然危险,但与种地交赋税相比要好得多,蒋氏曰:
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深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來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驰然而臥。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煕熙而乐,岂若吾相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蒋氏的这段独白是对苛捐杂税的深刻揭露和批判。全文从三个层次上进行了书写,,细致、灵巧的安排了一个逼真的对话场景,让捕蛇者自述身世和经历,字里行间表明了深刻的道理,这种写法比单纯的议论或叙述深刻得多,高明得多,可以看出作者写此文的匠心独运。需要说明的是,“说”这种文体,表面看是议论文,实际上作者是先叙述,后议论,并且揭示道理,叙述的事件是道理的基础,道理是叙述的结果,是叙述的升华,是点睛之笔,这是明显的寓言格局。象这种体式还有很多,如《罴说》、《鶻说》、《观八骏图说》等。
柳宗元的寓言还包括骚,如《乞巧文》、《骂尸虫文》、《宥蝮蛇文》、《诉螭文》等等。这些骚体文是表面的,有人说是杂文。实际是柳宗元寓言的另一种表达形式,严格看来,更为生动形象。这些小短文极具艺术力量和震慑力。同属艺术精品。《乞巧文》是通过乞巧表达自己的愚钝,不能随遇而安,不能随波逐流,不能与同类同流合污,为此自己太笨拙,希求织女星施巧于己,使自己学得乖巧点,其实这是巧借形似之物,抨击自己的政敌和现实的不公的;《骂尸虫文》、《宥蝮蛇文》、《诉螭文》是借动物的阴险邪恶来比喻奸诈恶毒的小人,批判他们害人的可恶用心,如尸虫潜伏人体中,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残害无辜生灵,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作者高呼要彻底消灭这种寄生虫,铲除如尸虫一样的小人,正直贤士才有用武之地,螭龙深潜水中,暗害哪些游泳者,通过吸人膏血,养肥自己,残害百姓,通过打小报告,伤害无辜,这实际比喻那些暗箭伤人的丑恶行径,是对“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的丑恶勾当的指斥批判,语言辛辣,痛快淋漓。
柳宗元寓言内容深刻,艺术性很强,篇篇都是精品,就艺术性而言,可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柳宗元的寓言都具有故事性强,短小精悍的特点。柳宗元的寓言都有较为生动曲折的故事性,作者都能巧编故事,千百年来形成人人皆知的情节,都能吸引读者的眼球。有的是动物的拟人面目,有的是选取现实生活中的片断,有的从历史故事中汲取营养,但不管哪一方面,都能紧扣现实生活,经作者艺术加工而成。这些寓言故事情节简短,不求完整,但反映现实事物的本质是深刻的,内涵是丰富的,从侧面揭示其典型性。如《三戒》中《黔之驴》先写两个形象,对这两个形象进行了富有个性的描绘,表现了驴的“大鸣”、“蹄之”的穷技,老虎观察驴的情形,故事性在这两个形象的行为中逐渐形成,《捕蛇者说》的故事性更为生动,《乞巧文》中通过人物活动展示作者的思想内涵,彰显出人物某一方面的鲜明性格特征,通过故事告诉人们褒贬之意。
二、柳宗元的寓言大多都有鲜明的人物形象。故事虽短,但三两笔就能勾勒出人物的特征,如《三戒》中的麋、鼠、驴、虎都是人性化的动物。《蝜蝂传》中的小虫,《捕蛇者说》中的蒋氏都有较为细致的刻画,用笔也较为精到。令人憎厌的尸虫,令人痛切入骨的螭龙都形象得体,让人回味。特别是驴、虎这两个形象更是对比鲜明,驴是庞然大物,却无多大本领,老虎虽小但是机智勇敢,,从虎的视觉描写驴的形状,着重渲染老虎的行动和心情,写老虎仅简洁几笔的勾勒,却描绘得极为生动、具体和逼真,老虎认识驴是从生疏、奇异而敬畏,开始害怕,小心谨慎的观察接近驴,表现了老虎的机敏性格,说明庞然大物的驴确实迷惑了不知底细的虎。老虎由习其声,“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其怒”“蹄之”,驴的全部本领都使出来了,“虎因喜,计之约:‘技止此耳’!”老虎由感性认识到彻底了解了驴的底细,由言行到心理变化,描写得十分细腻,老虎对驴的考察、认识过程写得具体、真实、生动、形象,两个形象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此类形象在柳宗元的寓言中俯拾皆是。
三、善于运用对话,对比、比喻、拟人等表现手法。在柳宗元的寓言故事中,常常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这得益于对话的运用,如《捕蛇者说》中作者与蒋氏的对话,告诉读者事件的真实性,如在目前。作者注重第二人称的运用,如《骂尸虫文》中,作者用了第二人称,同样具有面对面的现场意味:驴子与老虎的愚笨与机敏、庞大与小巧等的对比,永某氏之鼠前后主人行为的对比,《罴说》中猎人前后的对比,都使事物变化增添了是非判断力。驴、虎的拟人、尸虫的拟人,三戒中的比喻都增强了形象性。总的说来,这些形象都是根据事物本身的特性进行塑造和概括的。动物的人格化等手法,不仅给人以强烈真实的感受,同时也便于人们领会寓意。
总之,柳宗元从先秦寓言汲取营养,并有自己独到的创新,不仅内容广泛,思想深邃,千古传扬,而且能给人深刻的启迪。特别是他的故事的叙述方式与人物性格、行动、语言等方面的描写,对后代影响深远,成为后世人们学习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