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的忌调味重,忌饱,调味重了坏嗓子,饭吃到十分饱则影响丹田运气。对于嗓音尚未成形的小孩子来说,调味这一项显得尤为重要。
平日,高云河严格控制徒弟们的调味与食量,对于女徒弟则更胜一筹。一条清亮的嗓子不光是练出来的,更是养出来的,依他的话讲,当下吃着痛快,将来怕是要饿一辈子。
如果接下来还有台口,吃饭就更得多加小心,辛的、咸的、油腻的概不能沾,这玉英实是犯了大忌。
夜里睡下就觉得嗓子干,清早起来喉咙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上了,也许是这几日戏唱得太猛,声带得不到休息,见了翠凤一家话又多,不知禁忌。西医讲是发炎,中医讲是上火,不管怎么说,对于玉英而言,坏了嗓子,这可是关天大事。
戏场子里还有最后一出戏,急匆匆地跑回去,换好了妆,这咽喉处却依然干哑焦枯的。上得台来,勉强唱完流水、滚白,到了七锤子就连一点音都发不出来了。
玉英急哭了。
台下乱成一锅粥,吹口哨、喝倒彩,就差砸桌子、摔板凳了。听戏的无非这两种表现,戏好了,跟着大伙一块捧,图个痛快;戏差了,墙倒众人推,起哄、骂街,一样落不下,也是个乐子。眼看场面失控,高云河连忙扮上妆,急就了一出《空城计》;裴彩丽领着一帮唱武角的,客串一出《挑滑车》。总算没炸棚。
入了后台,玉英趴在桌上哭着不肯起身,高云河抚一抚她的头,“孩子,你这是‘倒呛’哩!”
“倒呛”是戏行内的一个术语,也称“变嗓”,一般单指十二至二十岁演员青春期的嗓音变化。虽然人所必经,但对于吃开口饭的戏曲演员来说,“倒呛”过急或者后期调理不当,往往会毁掉其后半程的戏路,有的,甚至终生都无法再登台。
昔年,梆子戏名角张宝魁“倒呛”,不得已由以唱为主的青衣改为以做为主的小旦;“说书红”高文翰“倒呛”,无法靠唱谋生,沦为了乞丐,直至依托这沙哑的嗓音创出一种说书式的唱腔;四大名旦程砚秋“倒呛”,经王瑶卿先生调教,自创“程派”艺术。这“倒呛”却也并非一无是处。
玉英十二周岁,正处在变声期,她这“倒呛”经由那一碗猪肉臊子面激化,来得迅猛了些,高云河夫妇一时没有防备。
好在开春这一轮演出已毕,接下来尚无戏约,高云河于是结算了账款,辞馆回乡。
乡间也有些小戏,或庙会、或踩台、或开市、或婚娶,其他求神还愿、祭祀祝寿等,三庆班每每受邀,倒也名头响亮、收益不菲。
高云河每日为玉英调嗓,裴彩丽则教她些刀马旦功夫,使枪弄棒、劈腿叉腰等,以备不时不需。玉英敏而好学,样样都有模有式。
那一日,村里突然来了一伙穿官衣的。
大摇大摆地进了院,点名让高云河出来说话。
“长官,您是哪个局子里的?”高云河恭恭敬敬地给客人逐一递上烟卷。
“警务科听说过没?”
“当然,当然。”其实他连这衙门是干啥的都不清楚,一个唱戏的,管他恁多不相干的做甚?
“田科长老母亲下月过寿,想请咱戏班里的人热闹热闹。”那领头的从包里掏出一沓子联币来,“你若敢要,就把这钱收了。”话毕,冷冷地盯着他。
这算什么话?不就想白占个便宜吗?装腔做势有什么意思,高云河心中狠狠骂道,嘴里却软得不能再软,“哪敢、哪敢,口头上的活计,不值个钱。用咱,是田科长瞧得起,平遥城这么多戏班,偏我有这福份,高兴还来不及呢!快把这碍眼货收起。”顺嘴问道,“这田科长大号咋称呼?”
“田连举。”那穿制服的依旧绷着张咳惯人的脸,给他扔下张生日帖,招呼也不打转身走了。
玉英在一旁听得真切,这仨字于她再熟悉不过。昔日周家院里的一幕幕涌上心头,死了的宋老师、来宝,疯了的老郭,虽然她并不详知原委,可内心深处却烙下印记,如同害怕日本人一样,她害怕他。那些苦痛的回忆在心上结了个痂,永远都触不得。
午饭桌上,玉英将自己在周家的见闻说与高云河夫妇。
“这一趟没好果子吃哟,昨夜梦见一群娃,今儿还真就犯了小人。”听罢,高云河燃起一袋烟,愁绪聚在眉间。
“锅盖揭得早早的,是啥还没定数。你愁初一还是愁十五?”裴彩丽收拾起饭碗,有些瞧不惯,言道:“我倒想不出,咱一个唱戏的,有啥油水可捞,无非白搭些功夫罢了。”
“妇道人家懂个甚?这姓田的跟日本人穿连裆裤,保不齐办事时来一伙黄狗。咱唱戏唱的是忠孝仁勇、人情世故,师傅就这么教的。戏词里免不了有那么几句护家保国、雪耻尽忠的说口,一不留神惹恼日本人,自家疼死不说,还把神神也得罪了。”
裴彩丽剜他一眼,“日本人哪懂戏?给他副猪耳朵也听不明白呀,你想太多了。”
“多留些心眼总没坏处,夜间琢磨琢磨唱啥吧?”高云河叹道。
玉英还在调嗓,不能去。几个唱花脸的还有一干小孩也留在了家中。因是分包堂会,戏码自己选,高云河夫妇费了番脑筋,择出《满床笏》、《舍金钗》、《机房训》等一组文戏,戏词也逐一排查过,确认没任何相关说辞。三庆班于是再度准备进城。
梆子戏少了文武场面,剔除了忠奸互斗,光一群青衣花旦咿咿呀呀来回唱,趣味实是有些寡淡。没奈何,谁让自家摊上这么个事呢?班里本不以唱旦闻名,戏码所限,裴彩丽只得挂了头牌,“银玉旦”三字居了中。
戏场子是主家临时租借的,不大个院落,精致而华丽。青石板地面,全木结构的戏楼,戏楼前加出一截抱厦,那抱厦顶端装置着“八卦转顶”式的藻井,人在下面唱,声音穿过藻井与之共鸣,效果非同凡响。
舞台两旁各有“看楼”。田连举戴着顶圆边檐帽,穿黑缎褂,脚上蹬着双日式高筒军靴,不动声色地跟他娘坐在一处。高云河远远地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人倒也清雅端正,不像玉英所说那般狰狞,心下稍感宽舒。
一连三日,中规中矩地唱,既无高潮也无起伏。早先担心的日本人也并没出现。舞台上,光是裴彩丽领着一班龙套演员哼哼来哼哼去,唱着唱着,自家都烦了,那田连举却不嫌乏味,见天坐在“看楼”里,颇有些铁杆戏迷的味道。
难不成是个戏痴?
或者瞅机会想自己上台票一段?高云河想得太单纯了。
这日黄昏,散了场,扫净台面,正歇着呢,门帘一挑进来个当官差的。
那人也不多话,径直走到裴彩丽身前,弯腰行个礼,“裴老板,我们科长请您家去一趟。”
“有啥事?”
“也没啥要紧的,就是屋里谝谝闲话。”
“有啥话不能在这讲?”裴彩丽已经觉出有些不大对头了。
“裴老板,晚上还预备了一桌席,科长专门答谢您呢。”
或许是自己多虑,说不定人家还就是一片好意呢。裴彩丽允了,连忙招呼高云河卸妆更衣,少顷,俩人收拾停当,相偕着出屋。那门外早停了一辆汽车,高云河拉开车门欲进,那当差的一把拦住,“这位,就免了吧。”
“什么意思?”高云河怒冲冲道。
“不用我多讲,裴老板真不懂吗?”那人猥亵地一笑。
当下就都明白了。
“兄弟,回去告诉你们科长,咱闯江湖卖艺,虽说是个轻贱身子,可心里没那些腌臜念头。”高云河气得声音都打颤,“咱既不求财,也不图名,不过是来捧个场的。田科长他好这口,逛窑子不就结了。打俺们的主意,他不仗义,太损了点。”
话毕,拉了婆姨往回走,那当差的一旁喊道:“裴老板,不再琢磨琢磨了?”
高云河恨不得回身煽他两巴掌。
进了屋,怒气更甚,一抬手把茶几掀了,众人听见动静,纷纷围了过来。当家的,这是咋地啦?
讲明原委,大伙吵翻了天,当即就有撂挑子不干了的。是唱戏还是唱气咧?明摆着不把做艺的当人看嘛!相公支使叫化子——想咋地就咋地?当家的,咱回狗日的吧?
要回吗?一瞬间他动了念头,想想却又不能,这一走,就彻底把人得罪了。唱戏的吃百家饭,最忌讳跟主家结怨,这主家还不是个一般角色,平遥城的警务科长,旁人巴结还来不及,自己惹着了他,日后还想不想吃这碗饭?
“大伙都别嚷了,明儿再支撑一天,圆下场面。往后咱象走田、马走日,再不跟这号披官衣的牲畜来往。”高云河扬了扬手,算是个折衷的主意,众人气鼓鼓地议论了会儿,也各自回屋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