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才的家就在堡门口,也是座深宅,因为是凶死,没几个人敢进里头。俊才的小舅子拖了他姐出来,那妇人哭得背过气去,半天缓不过劲。院子当间,站着个小孩,是俊才七岁的儿子,他瞧着他爹悬在半空的身子,愣怔了,一动不动。
几个胆大的妇女冲了进去,扛着那小孩跑了出来,小孩起先还扑腾腿,出了院门,瞧见一大群围观的人,终于如梦方醒地大哭起来。观者没有不动容的,有人责怪那死者,扔下一家老小也忍心,也有人说俊才气量窄,舍不得把产业分给穷人,看得比命还值钱。还有的,一句话讲出来,众人都沉默了——这处院子,做价分了,将来还有谁肯要呢?
先良站在门口,一直没言语,也不敢进去,这一次,他真的有些害怕,那死者沮丧的面容总在他脑海中浮现,无论怎样排解,都挥之不去。他努力想使自己的心绪变得豁达一些,然而一旦想起俊才低头给他写地契的情景,他便总感觉俊才的死与自己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这样一种若有若无的根据,最终弄得他无所适从,蹴在院门前,先良心神不宁地抽起了烟袋。
身后就是那片果园,杏树、桃树已挂了果,如在往日,先良会领了齐齐到那园子里玩耍,俊才的小儿子有时也会跟进来,指了那毛茸茸的青杏要他摘。
运动已渐趋完整,分完了地,分完了财产,把富农和地主们赶出了原先的宅院,先林终于得了空。他隔三差五地往大哥家里跑,见了海莲,又回回都失意而归,她已没有了从前的光彩,一场惊吓过后,见了农会的人就害怕,那几乎已成了个病症。
大哥一家对他也没好气,划成份时虽说没被归到中农里,却把那头黑骡子给牵走了,嫂子嘴上常带出一些话来,说白有了个当干部的弟弟,竟沾不上一点儿光。先林听见,只得默默受了,这场运动于他而言,可谓得不偿失。
他盼着海莲能早点好起来,他不奢望她委身于他,他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原先他觉得世温家不啻是一片苦海,谁知从这苦海里跳出来,海莲却变得更不快活了。有些时候,他真的想不明白,那狗财主家就那么值得留恋吗?
“事情做过了头,就连我也有看法。”大哥偶尔会旁敲侧击两句。
似乎没什么可争辩的,先林把那不顺耳的话都咽了,自己心里也老大一团圪瘩,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难得出一回门,和那羊角风的婆姨厮守着再不好高骛远。
因为分浮财,村里逐渐有了一些骚动,村民们指责农会干部有舞弊现象,多拿多占,干部们则辩解说人多了难得公允,到最后,贫农们的声势强大起来,刘家坡斗完了地主斗干部,石英的位子被褫夺了。
阴历四月二十八,又是一个缠绵的雨天,早起,空中滚过一串雷,先良给俊才婆姨送了一袋山药,又帮她整葺了一下屋顶。自从被扫地出门后,这娘俩就窝在村口的这座破庙里,同诸多“坏分子”一样,靠给贫下中农推磨、打杂过活。
做完了活计,先良跟俊才婆姨辞过,顶着细雨正往家返,忽见月娥慌里慌张地从道上迎过来。
“孩他爹,海莲要生哩。”
“接生婆子请了没有?你倒是找我做甚?”“唤了二丑他娘,就在屋里,是个难产的胎,怕活不下。”
先良心中一悸,想了想道:“活不下就活不下,他王世温命里没这个儿,咱也没法子,由他去吧。”
“他爹。”月娥苦皱起脸,眼中蓦地充了泪,“孩子出了多半截,胎衣一直下不来,海莲的血止不住,二丑娘说怕是血崩,让咱找大夫哩。”
先良脑子里“嗡”地一下,嗓子像是哑了,半天发不出声来。血崩,怎么会呢?海莲惹着谁了吗?村里的妇女们吵架,最凶狠的骂词也不过是“生孩子血崩死”。这恶毒的咒语怎么就会应验在她身上?
“大夫?”他又飞快地想到了这一关键词,然而他立刻绝望了,刘家坡原先有两个大夫,一个,在土改前就跑掉了,另外一个,被划成富农,揪斗的时候聋了一只耳朵,也于十几天前逃得不知去向,偌大个村子,真的就寻不出个能抓药开方的。
秋云停在雨地里,急得快要哭出来。先良无计可施地在原地转来转去,湿漉漉的红石阶上终于一个细小的身影跑下来,伴随着清脆的哭声,他看见齐齐惊恐地朝自己飞奔过来,先林低着头徘徊在她身后。
“爹、爹……”他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姑姑快要死了,一条褥子也没止住血。”齐齐跑着跑着滑了一跤,躺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先良顾不得孩子,抹了把脸飞快地往家跑去。
院子里聚了好些妇女,都是左右的邻居,见先良进来,顷刻掩住声息,直刷刷地望着他。门前堆了一条血褥子,二丑娘捏了烟袋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瞅着天,她是个见惯生死的人,任何花样的悲欢离合都激不起她的兴趣。
海莲白壳壳地躺在炕上,连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那个死婴被她揽在怀中,她脸上还凝固着初时的喜悦,那安逸的神态仿佛熟睡一般。
先良站在地上,就要扑上去把她唤醒,然而他发觉自己腿软得已迈不开步子,他于是慢慢地蹲下去、蹲下去,终于就匍伏到地上。胸中本有莫大的悲伤,想要嚎出来,嗓子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了,先良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红白蓝绿什么也看不清。再往后,他便不省人事了。
海莲的棺木是在两天后入土的,南边胭脂沟的那块坟地本已有了主家,先良花了两块银洋买过来。仔细地刨好穴,兄弟俩小心翼翼地将那棺材盛进去,其时春意阑珊,那山坡处野花遍地,先林摘了几朵丢到墓坑里,这个伤心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怎么说话了,他近来的一反常态仿佛是在忏悔什么。
先良无暇顾及弟弟此时的想法,他更关切的是他的安危。有消息说九团随太岳部队南下了,是战略上的撤退,而逃到城里的地主们则组织了一股武装力量,叫做奋斗团,随时都会反扑回村里。
农会的人怕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阴历五月初八,端午节后三天,刘家坡村前的土道上驰来一彪人马。
在老爷庙放哨的儿童团员最先发现了那股尘烟,急急忙忙地报告给了武委会,村里立刻炸开了锅。奋斗团回来了,要跟咱穷人算账哩,分了财主们东西的还得倒吐出来。农户们奔走相告,老老少少挎包袱撵牲口,慌作一团。
往南跨过胭脂沟,就进了深山,过去躲日本人即是走这条路,如今时局虽有所不同,一旦逃亡,却依旧是当年的阵形。只不过从前队伍中的某些人今天反过来成了追兵,这路线,他们再熟悉不过。
奋斗团领头的是王世温的儿子王子豪,在南堡口下了马,这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先回自家院里看了一眼,其他人也分别回去看了一下。仇恨埋在心底,从各自家中出来,这些人个个都血红着眼。
“穷圪节翻了天了。”王子豪咬牙切齿地走到沟畔上,有人跟他讲他爹就埋在这沟底下,是本村的刘先良收的尸。
“今儿看我怎么算这笔血账。”他抬枪把一株胡杨先摞倒。
于是倒算开始了,凡是留在村里的农户都被召集到南堡口,王子豪手中握着黑名单,念一个往外揪一个,这些人腰里都掖着枪,农户们反抗不得,有个后生被拽得急了,梗着脖子骂了几句,立马挨了枪子,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先林等人被揪到了前排,他们没有走脱,是在半路上被人拦回来的,一同被截获的还有金狗和石英的娘,均被五花大绑地摁在了地上,那石英娘已经六十多了,一个劲地哀求着:“少东家,不让活就给俺个痛快吧!”
“咱一命换一命,你儿子整我爹,也是一棍子一棍子把人敲死的,我便宜了你,还算是王家的后人吗?”王子豪冷冷地回道,随即上了马,吩咐人把石英娘系在了马尾巴上,甩了一鞭子,那马飞快地蹿出去,顿时就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沿着村中的石板街来回跑了几趟,那叫声越来越细弱,终至于无。到最后,马尾巴上便只见一团白发在飘,街面上留下斑斑血迹,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王子豪打马回到堡门前,狠狠地唾了一口道:“让你们瞧瞧,老子要眨一下眼不是人做的。”
他杀红了眼,从地上一把拎起了金狗,不由分说便挥拳打过去。金狗趔趄着倒在了地上,王子豪返身从马背上抽出一柄半尺长的匕首,也不迟缓,直刷刷地攮进了金狗的胸口。金狗大张着嘴,眼珠子快要瞪出来,王子豪把那匕首用力一扳,缓缓地划开了金狗的胸腔。
他把那颗心挑了出来,热乎乎地还在微微颤动。似乎余怒未消,王子豪把那颗心给切开了。
被召集来的人纷纷转过身去,惊恐之状犹如一群大难临头的绵羊,那不在名单之列的有人悄悄离开了场子。金狗身前,几只逡巡的黄狗凑了过来,闻了闻飘着热气的肚膛,一阵狂吠,最终也撒腿蹿了。
“少东家,饶了咱的人吧,一个村住着,往远了说都是一家,咱以后再不敢了。”有那被绑者的亲属顾不得颜面,扑到王子豪脚下,扯着嗓子哀求起来。
“这阵子说成个甚也迟了,当初你们斗财主,也没见留情过,问问我领回来的这些个叔伯大爷,看能轻饶了不?”
“往后还得在一搭儿住,咱刘家坡的人,入了土都厮挨着。把眼前的仇放一放,看我埋了你爹的份上,抬抬手吧?”说话的是先良,他话一出口便感觉自己整个地松懈了精神,那乞求的神情在以往的经历中是从来没有的。
“先良叔。”王子豪在人群中发现了他,“我卖你个情面,余下的这几个痛快打发了。刘家坡欺我太甚,咱死了也不回这地方来。”
先良冲到近前还想争劝几句,却被奋斗团的人一把搡开,王子豪挥了挥手,那帮持枪的将先林等人从地上揪起来。一共四个,膝盖窝被枪托一砸,便弯了下去。其中一人忽而挣扎起来,咆哮着大骂不止,终于被一枪托砸昏过去,顺势就给了一梭子,那人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先林仰头凝视着天空,依旧是那样一副怅然的神态,忽然他哭了,“哥,家里帮我照应着。”这样一句简短的话,先良听了却再不能沉默,他冲出人群,张开双臂,呼喊着想把先林从地上拖起来,就在他快要触到弟弟身体的时候,枪响了。
他愣在那里,看着一大股鲜血从弟弟头上冒出来,稠得要凝结了似的。先林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蜷在地上,犹如拉满的一张弓,又如醉酒的人寻不见回家的路,野地里歇了。他想扶他起来,告诉他家就在不远处,当他俯身要推他的时候,一股血腥味扑了上来。
就在那一刻,先良心底蓦地静了,那些纷纷攘攘的人事萦绕在脑际,变得毫无意味。远的金狗,近的先林,这两具熟悉的身体只那么一会儿功夫便遁了声息,生亦或死,原来竟是这样轻飘飘的。
一阵马蹄声从耳边掠过,继之以飞扬的尘土,奋斗团的人奔坡下了,来也匆匆、去也惶惶,他们担心后山的游击队杀过来。先良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听凭微风拂干了眼角,恍惚中他已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逃亡的人黄昏时分从胭脂沟撤下来,村子里哀号声不绝。石英抱了他老娘的尸块,几次晕厥在巷道上。那一夜,对面山上的狼仿佛也多了起来,呜呜咽咽地吼到天亮。
随后的那几日,村子外面陆陆续续地添了几座新坟,白色、黄色的纸幡立在土冢上,有种清明节刚过的气象。王家坪以外的村子也如是,奋斗团来势汹汹,扫荡了大半个平遥县。
金狗媳妇疯了,这个从前沉默寡言的女人经常披头散发地游荡在南堡口,见了穿缎子衣服的人便扑上去,扯开胸襟,用母豹子般的声音吼道:“你挖呀,你挖呀,有颗红澄澄的心在里边哩!”
除此之外,农会的工作照常进行,只是人们的积极性已大不如前。原先分了地主产业的贫雇农因为担心成份改变,不敢专心生产,每日只是勉强应付着地里的活。“到秋收打够口粮就行了。”大家彼此见面都这样寒暄,那村子内外于是也就多了些游手好闲的农民。
不知不觉入了夏,改了番号的九团从南面杀了回来,刘家坡一带又控制在八路军手里。有消息说王子豪一干人被抓了,在镇上就地正了法。石英得知便赶往镇里,他要切王子豪的头回来,在此之前,他已经把世温家的祖坟刨了,世温本人也被从沟底那个墓坑里拖出来,曝在日光下让一大堆蛆给轰了。
先良不知从何时起养了一对兔子,那兔圈修得够美,是用整砖砌的,半人多高居然还有门有窗,村里人都说他闲魔怔了。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这畜类竟然还有一对人名,叫化林和化莲。到秋后,母兔生了一窝小兔出来,只有一只最后成活,先良煞有介事地想了三天,他给那小兔起了个名儿,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