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2月3日,国民党第6集团军总司令陈长捷部奉阎锡山密令,突然以重兵围攻晋西南新军决死第二纵队、政卫第209旅以及八路军晋西支队,同时摧毁了晋西南各抗日县政府和救亡团体。二纵警卫排猝不及防,当场被缴械,刘先文遭拘。
十二月事变最终失败,新军一纵及八路军主力386旅随后进行反击,晋绥军暂2旅及新2师几乎全部被歼。而刘先文却无法再回到原先的部队,经总部授意,他暂时潜伏在晋绥军中,为稳妥计,他与上级保持单线联络,联络人为严友成。
1945年日军战败,先文随军重返晋中,在“亲训师”中他身任政卫处副处长。
此刻,坐在包车里,眼前是车夫飞快腾挪的脚步,先文脑子里一阵恍惚。“翠霞”——这两个字无论何时出现都会令他心旌神摇。
然而包车却停在了满芳楼门口,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
“给你介绍个留头女子。”田连举下了车,驾轻就熟地拽着先文穿过回廊,阁楼上的姑娘们轻佻地跟他打着招呼,目光却都在后面的这个生人身上逡巡。
先文却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思索之中,不愿拂田连举的意,只得心不在焉地苦笑着,进了窑姐的屋,草草喝了杯茶,扔下两张票子,起身抱个拳道:“兄弟实在不好这个,再说穿这一身军衣也怪惹眼的,改日再来吧。”不由分说便出了门。
街上叫了辆车,沿着来时路往回折,他想再回广居楼下站一站。就在那个地方,奇迹般地遇见了翠霞,他觉得那是全城最温暖的一处地方。
然而奇迹似乎还没结束。
“先文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唤他,起初还以为是幻觉,没怎么理会。那声音却越来越近,终于,他一转头,立刻惊呆了。
翠凤站在身旁,背后支着个卖炸糕的摊子。“怎么会是你?”先文瞠目结舌,无论如何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翠凤却哭了,稀里哗啦的。
那么多的辛酸,无处诉说,好不容易逮着个自家人,这女子拽着他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手。“你要早到两年,我爸妈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惨!九年了,你做甚去了?”
话岂是一两句能说清的?两人移至墙角,各自讲述了一番经历。得知大哥、四弟等并未在事变当日遇害,玉英跟了戏班,尚有些出息,先文心中稍感宽慰;说到周掌柜被逼做了商会会长,光复后又被当作汉奸处死,他心如刀绞。这一桩案,循其根由,田连举概不能脱离干系。血债血偿,他觉得,自己早晚会跟他清算的。
其时天色已暗,不知不觉竟聊了一个后晌。翠凤的男人恭敬地立在边上,不停地给他俩端水递手巾。眼看先文起身要走,怯怯地问翠凤道:“方才囚车上那人,不是说像你姐吗?”
“瞅着像,不敢肯定。先文哥打听打听,真要是我姐,豁了家业也要救她。”
先文点点头,有些话,不便说,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接到通知的。营救翠霞,于公于私,都是他份内的事,责无旁贷。
“那姓田的爱吃炸糕,这摊子他常来,白吃白拿惯了。有些事,从他嘴里咱也能掏出些话来。”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实在人,适才这两句倒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先文记在心里,拢了拢他的肩,同小夫妻俩告别了。
两天后,刘先文接到一封信,信寄自太原,一个熟悉的地址,内容则无非是家常琐事,诸如饮食起居、亲友往来之类,口吻是长辈的口吻。信的末尾,具完称谓及日期之后,依旧用“另”字补充道:“正月十八吾回太原,至二月初三方去了寿阳,你姑母处俱好,闻得四月二十四她要做寿,想来今年已六十有五了,吾侄如得便,亦当前往,衙门街七巷十五号,有拴马石柱的大门即是……”
是封密信,严友成寄来的。
依照老规矩,按“另”字后每句所提示的位置,先文将正文第一列的第十八个字,第二列的第三个字,第四列的第二十四个字等分别拣了出来,凑成一句话,原来是“务必营救周翠霞等同志。”先文心里明白,翠霞已不单纯是自己的女友,九年光阴荏苒,她已成长为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同志。只是谍报工作风险重重,在这当口,而对如此严峻的考验,她能挺得过来吗?心里忽而有些焦急,勤务员此时突然跑进来,行个礼道:“处长有令,南门外靶场上列队集合。”
先文猛地一惊,一向沉稳干练的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南门外的靶场历来是处决犯人的地方,难道……他顾不得思索,飞快地跑出屋子。
政卫处长巩其非已经早早地候在刑场上了,他人长得瘦小,却爱骑高头大马,这样又总显得比别人长一头。策马站在他身旁的梁同襄对此颇有些厌恶,实际是厌恶他的为人,工于心计不说,又特别的阴险狠毒,比如这次处决犯人,一人吃颗枪子不就完了吗,何必弄出口明晃晃的铡刀。在此之前,有不少共产党是被乱棍打死的,行刑时惨叫声不绝,这些手段也皆出于巩其非的授意,他出身豪富,据说百余顷的庄园都被共产党土改了,也难怪。
六名犯人一字排开,都反剪着手。居然有女共产党,围观的人啧啧称奇,大都觉得可惜,论模样,嫁个开字号的东家或掌柜不成问题,最不济给当官的做了小也比现在强呀,那铡刀摆在地上,显见得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人群中有年龄大些的,禁不住就抹起了眼泪。
“女子,给这骑马的老总告个饶吧!”有胆大的,竟然喊了出来。
先文手插在枪匣子里,脑袋嗡嗡响。按常例,处决犯人没这么快,总要轮番的审讯一遍,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才肯处死。而往常最残忍的手段也莫过于乱棍捶,像今天这样弄一口血淋呼啦的铡刀就连他也是头一回见。他飞快地思索着,这姓巩的到底要做什么?倘若真的轮到翠霞赴死,他要不要拔枪?
“没见过铡人?”田连举策马到他身旁,“看把你紧张的?”
“宰匹马都要先蒙了眼,弄死个人用这手,姓巩的也太损了点。”梁同襄也聚到俩人跟前,他向来不大掩饰自己的好恶。
行刑的挨个灌了一遍酒,都是五大三粗的身板,拖出个戴眼镜的后生来如同捉了一只鸡,那后生却丝毫不惧,被摁到铡刀里还大骂不止。刘先文闭了眼,只听得人群中“哇”地一声,待睁眼时,地上已是一摊鲜血,那颗年轻的头颅滚在地上,脸正好冲着天。
就要铡下一个时,巩其非却打了个手势叫停,围观的人莫名其妙。这边田连举却似乎早有默契,在城门前整好了队。
“这叫怎么一回事?大张旗鼓地出来,三五分钟又要撤。”梁同襄不明就理,觉得像被耍弄了一回,很有些愤愤然。
“哪能全给铡了?不过是先做个样子,唬一唬余下的人罢了。”先文此刻已完全明白巩其非的用意,看来,新抓的这几个人身上一定还另有深意,否则,巩其非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劲折腾,他们于他一定是相当重要的,而他究竟想从这几个人身上得到什么呢?先文一时无法弄清。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营救翠霞他们出狱仍然是当务之急。就在策马进城的一刹那,他仿佛已经有了一些计策。
住在城南的多数是商贾,沿街一排俱是些精致的四合院,如今时局不稳,交通又处处受阻,各家的字号大半都歇了业。昔日的东家掌柜们闲得无聊,有的就拾起了从前的旧好,栽花、遛鸟、写几笔字,日子过得倒比从前轻省了不少。
天成西银号的赵掌柜喜欢篆刻,叫他掌柜,那是从前的称呼。自从闹日本人的时候他便赋闲在家了。东家早几年故去,银号的旧址先是被日本宪兵部征用,接着又落到了警备队手里。他深感无奈,便把时间一股脑地都消磨在一堆稀奇古怪的石头里,不愿想也不愿提从前的事。
此刻,刘先文突然问他银窖的事,这让他脑子里很是恍惚了一阵。
“问这个做甚?”先文是他新交的朋友,部队驻扎在这里时他跟他学起了篆刻,不过才几个月的交情。
“师部首长想弄些个体己,听说有的字号瞒过了日本人,银窖至今都没起过。”先文拣起一枚石章把玩,像是嘴边的一句闲话,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出。
“还嫌盘剥的不够,咋不把地也刨了?惦记银窖呢,当年东家殁的时候,是卖了半个宅子才打发入土的,哪来的银钱?”
“师部胡参谋是包头人,在内蒙自小就听说过咱天成西,非说这宅子底下有暗窖。在您这儿讨个说法,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见赵掌柜动了肝火,先文便只好做出一脸的无辜相,语气则颇多恳求。
赵掌柜的女儿捧了茶盘进来,这姑娘在太原师范上学,十八了,袅袅婷婷,神态及年纪都赶得上当年的翠霞,调皮地冲刘先文一笑,那笑容弄得先文竟有些恍惚,犹如时光倒转一般。
这边赵掌柜抿着烟杆思索良久,终于开腔:
“西屋第三间掌柜的歇处,西北角那六块砖下面有片盖板,掀了盖板就是银窖,四尺深,其实是个地道,最早是前清闹捻子那会儿预备的逃路,通至城外的。后来太平了,就填了多半截,只在北边如今的广居楼院里留了个口子,这广居楼早先不也是我们东家的产业吗?”他感伤地看了先文一眼,先文惊异地点了点头,赵掌柜又说道:“其实根本就没储过什么银子,咱这全城的银号,到后来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过,能维持住就算本事大的,哪有闲钱可存?快成笑话了。”
先文听得有些发呆,事情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西屋第三间,恰恰就是囚禁翠霞的牢房,而其余四个人则在翠霞的隔壁。此前他已实地暗察过一回,两间牢房是后来分隔开的,中间砌的是土坯墙,半尺多宽,只在两边墙面上竖裱了一层砖。真正是天遂人愿,他有些兴奋,却又不便表露,跟赵掌柜告了别,嘱咐他勿与外人道,便匆匆地从院子里出来。
他觉得,他就要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