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青白色地,吞咽天边的薄云与他的双足。日己薄西,惨淡地呻吟着汪洋最后的叮嘱。他,不曾离步,在礁石上,仿佛要印下一双铭镂的足迹。怀中的瓶,在海风吹过时呜呜地奏鸣。
他只是沉默,等待,任凉透的心一样的青花瓷在怀中回暖又变冰冷。天边,青雾迷漫。他抚着怀中的瓷,仿佛捧着多年前的梦。
指尖触过的是两行青书汉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海风将他的背吹成一柄强弓,喘息声中,他对海,又像对自己说:
“你,还会回来吗?”
窑烧冰冷,早已是废弃了的遗穴黑得像是叹息着岁月的咽喉。屋角,斑驳的阳光,一地青花瓷残身,只余了浅叹与残骸。
屋外,她已等了三天,没有饥寒没有困倦,比这遭弃的瓷窑还熬得住时间他听见老师傅劝她离开,她不语,依旧在等,仿佛要在窑外的石阶上铭镂亘古的足迹。他听到老师傅先时是劝,至后成赶,可她不走。她法然中道只求这里的一件瓷品,否则不会离去。老师傅叹气,转身,只剩了空中的泪滴吮吸风露的声音。
夜深,他再难忍耐,冲出窑去喝问她难道不知这已是一窟废窑,再不会烧哪怕一只青花瓷。她漠然,说她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只知这里是唯一可以烧出她父亲毕生心血的地方。月光很暗,但她的神情很莹炼,永远地看着一个方向。蓦然间他发觉她是盲的,日中的怒言戛然而止,月光之下,她一袭白衣胜过三春雪。他浅浅地领首,从她手中接过那张画了古老的图样,涂着淡淡泪香的纸张。她听到他说,跟我来。他看到她育了的双目里充满狂喜与极伤。
瑾窑瓷因烧制了一件宋时早已遗失的仕女图青花瓶而名镇江南。由一窟废窑到半街工房,窑烧红火,背后总掩了她的迷茫。
她在上好的宣纸上一次又一次地镌刻当年的图样,前朝的印象。
他便一件件地拿去烧制,成了整个市镇的绝响。于是还是当年的窑烧,却多了芭蕉的浓碧,与月光下的白衣。他时常会这样问她,你当真不知道当年的那件图样?她总浅笑摇头,手下的羊毫轻抖,又晕出一轮绣样白月,望舒极光。她眼巾的雾总也散不去,如青色的天空,像等待烟雨。
他说,他要找到当年的画样。那幅仕女图,最初从她手中团成的秘密,早已遗失在远航的海上。当年的窑烧,仅仅烧出这样一件,代价却是失去那再也寻不到的前朝的画像。她眼中依然迷惘,如将下雨一样,青色的,似釉在瓷。她说,你去吧,不过走之前,诸再为我烧一件青花。
从那之后的海上,多了一艘漂泊的商船,少年在其上,仰望。
从那之后的海边,多了一双迷茫的盲目,她的青黛瞳子,寻若烟雨茫茫。
不知什么时候起,海上成了他的家。他也许早已不记得少年时的誓言有多么的沉;不知什么时候起,海岸上她的白衣成了遗忘。有人说瑾窑的育画师早已另投他门,有人说她失足跌人了大海的沧浪。
多年之后,他回来,手里捧着他寻了半生的宋图青花。天价买不来当年的印象。瑾窑之中,依旧红火,独独少了她的白衣,与月下的盲目青光。
旧窑外,芭蕉零落门环成碧,赫然当年的竹几上,端立着他为她烧的最后一件青花。他未曾见过,当年走得太急,这件青花还尚在窑中吞吐灼气。
不是华丽的仕女,不是神韵的八骏。仅仅是月色,炊烟,芭蕉骤雨,汉隶在其边飘逸,“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在礁石沧浪间,他抚着这只极尽简素的青花。夭边白羽般的皎洁悬上,照在他的面孔中,刻下一道道风霜。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颤抖着的苍老仿佛要揉碎这几十年的悔恨。华丽的仕女,怎敌得上这怀中瓷上一叶芭蕉一夜雨,还有那句隐藏在窑烧里的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在等她,寻她月光中迷茫的眼睛,对她念出下半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的确听到了他的呼吸。她,碎瓷一般的声音,“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仰首,海天之间浩然一片。迷蒙中,她衣袂如飞,向他伸出手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踉跄地冲向汹涌的波涛。
他说,我回来了。
他听见她在海涛中说,我在等你。
再也没有人发现那只沉在礁底的青花瓷瓶。芭蕉、骤雨、白月、炊烟,还有海底妖烧的碧藻永生永世地与它缠绕。那只成名的宋仕女青花,却是辗转于市井尝尽了人世沧桑。
没有人知道,当年名镇一方的瑾窑窑主究竟去了哪里,只是有人看到有一个月夜,他在礁卜对海风哭泣,向玉镜般的明月狂喜。瑾窑外芭蕉被一夜骤雨打尽,只不知,门环铜绿几时褪去。
1rP记宋青花,以人物、风景为佳,较之元青花的描龙画凤分显清雅。方文山的一曲青花之词,也如宋青花一般无瑕。只是叹息,自己心中的故事,还会不会有如前朝的风景一样飘逸。
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