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河桥,黄沙步满依金鞘,江流共度奈柯谣;
鉴铜道,绿柳荫荫白棉飘,胜雪未若香梅聊;
金瓦窑,伊人何似烛台妙,清烟散去难回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有了这样或那样的童谣。也许是卓文君受弃之时写下的怨曲,又或许是这里随处可见的平凡姑娘刻下的遗句。不论它们曾经是多么动天撼地,在这时就仅仅是一曲歌谣而已。
他将手里的那本书捏得很紧,很紧,想要从里面捏出她温存的笑潇、淡定的语气;想要从里面抚出她遗留的体温,残存的馨香。
她送他这本德文书,他一直爱着,像拥着一分信念一样,拥着这个有着浅铜绿色封面的梦。他一度不晓得这两列德文的含义,至于书页上密麻地列出的文字,便更是不解。他读师范,却不学那种欧洲不很大众的语言。然而她不同,她在周南女中将这些形形色色的文字刻录在手掌的纹络里,变为她独有的气质。他曾为了这本书而找德国外教从字母学起,终于看得懂这铜绿的封面之下那个动人的爱情悲剧。那一刻,他感到她的眼神里,全是乌河的粼波。
现在,他走在乌河边一排又一排陌生又熟悉的街道上。风吹开了那书的纸页,一下,又一下。谁说清风不识字?它必懂得其中的深意。在某页之下,有一片褐色的纸卡,上面是他的拙稚的德文笔迹:Ich Liel3e Dich。他总是这样,将这三个字深埋在心底,即使写下来也怕她看到,只夹在这厚厚的书里,回送给她,变成一个难以觅寻的誓言。
他走过了那家有着朱漆大柱的气派的茶坊,碧螺春的香气飘出,他嗅得出里面没有她的味道,尽管她曾是这里的小姐。可这时她已经离开,并且远远地永远地离开了。
他想冲进去,去看一看她曾经呆过的书房,但他没有,因为他怕看到她的势利的父亲趾了牙的青色脸孔。他忘不了她父亲的那句话:“你什么时候不再穿破衣卖豆腐,什么时候再来见我女儿。”就为了这句话,他考师范上学,受不了贫富之差而滋事被罚。再者依了运气成为巡捕房的队长,举了毛瑟枪向着师范的同学教师耀武扬威。的确,因为贫穷,他曾失去人性。可他的疯狂全是为了她,这个给了他灵魂的姑娘。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腿上的伤令他难以支撑,但他绝不可以倒在这茶坊前。他要支持下去,撑下去。他在三天前从狱里走出来,因为他所效忠的军阀垮台,他也受之牵连。他如今一无所有,连对她的诺言也成为过眼云烟。她曾到狱中,抓着他的手泪眼谤沱,她求他忘了她,因为她己经让他万劫不复。她说她要嫁人了,嫁给那个俗不可耐却掌握着她家店铺的地头蛇。“应该的。”他这样想了也这样说了,还有什么怨呢?他已经落魄如斯。
一顶花轿从眼前飘过,浓浓地飘来碧螺春的香气,是她!在吹吹打打之中,他合上眼,任这一队人马从身旁走过。在那顶华丽之极又俗艳之极的轿子里,她也许是笑的,又也许……大概不会为他而饮泣吧。因为他听不到丝毫她的声息,哪怕是一声叹息。
红艳的花轿去了,吹打声也去了。他突然疯了一样地追了去,喊她的名字,渴求她给他哪怕一句告别,一眸清泪。没有,她在轿子里,轿子在路上,呼喊在空中,而这些仿佛都没有联系。他步履瞒姗,被雨后的青苔滑倒,那本书远远地滑了去,在水洼里呻吟。他一点一点,在道路上爬行,指间触到那书的时刻,他眼前有了一种幻觉,那铜绿变成了血红,流淌着诡异的气息。书里抖出了一片紫色的纸卡,上面有三个字Ich LieBeDich。不是他写的,而是她在狱里将这书交给他时藏在其中的。难道他们之间必定是寻觅,每一次倾诉都藏在亿万德文之中沦醉?
当他看到这不是幻觉时,他发现铜绿的书面变成红褐。这,是真的。而那雅致的淡紫色的纸卡是另一个人夹在书页中的秘密。他朝花轿去的方向望,长长的青石板道上,全是滴滴血迹,如开了一路的梅花。
他再次地追了上去,不再喊她,因为他知道她再也听不到什么。
在她要嫁人的人家门前,花轿停了,地头蛇衣着光鲜,却掩不去他俗恶的眼神。他冲了过来,抢在地头蛇前面,将血红的轿帘揭开。
没有意外。她,安静地睡着了,除了一点苍白,什么异样也看不出。轿底绽开了血的婴粟花,美得像她化了浓妆的脸颊。他在她身边跪下,笑,像她嘴角挂着的笑一样,如释重负。他轻声但是清晰地对她说:“Ich LieBe Dich!”第一次,他们之间响起有声的诺言,而这句话已在他们心中徘徊很多年。
地头蛇将他拖了很远,他甚至对重重的拳头没有感觉。他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浸血的花轿,踉跄着离开,带着笑。
乌河边,他听到那首童谣,乌桥,乌桥,心不如水不上桥,江水把人撩。他捧了那本书,一廷起来,离开青石的小桥,飞人那个天堂。他想好了,他在那地方第一眼见到她就大声说:
水挺凉,挺深。水上还有一支经久不衰的动人的歌谣。
(仅以此文献给赵一贞、刘俊卿与他们动人的爱情,与一切未果的难言的故事。“Ich leibe Dich”德文:“我爱你”)
2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