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你此次攀登的向导是小扎西次仁和格桑。”
按照惯例,高山运输结束后,攀登客户和向导聚集在6500米的前进营地,这时候由罗塞尔和他的两位夏尔巴领队普巴和洛桑一起商议,给客户分配向导。
当罗塞尔在6500米的前进营地宣布客户和向导的组合时,空气中瞬间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客户与向导友善地微笑握手的那一刻,像是正在签一份生死合同。作为甲方的客户,要将生命托付给面前这些看上去肌肉并不发达,却有着黑亮皮肤和洁白牙齿的淳朴的喜马拉雅原住民身上。
小扎西次仁和夏尔巴格桑两位向导分别站出队列与他们的客户马克握手。为什么是两位向导?这是马克要求的,因为他只有一只手。
已经年近五旬的马克青年时代原本是新西兰的高山向导,在一次攀登中,走在后面的他不慎坠入冰裂缝。同伴因为与他有一段距离,并未察觉,直到走了很远又等了很长时间还不见马克的身影,才意识到可能出事了。过了三天三夜,马克从冰裂缝中被救出,虽幸免于难,但右臂已经严重冻伤,只能截肢。攀登虽然让马克落下残疾,却丝毫没有打消他继续下去的欲望。
很多年前,他就开始酝酿着要创造独臂攀登珠峰的纪录。在他出征之前的一年,2003年,一支坐着轮椅的美国登山队出现在位于尼泊尔境内的珠峰南侧大本营,震惊了所有来攀登珠峰的登山者,一位来此攀登的意大利登山客被他们的坚强意志折服,感慨道:“这简直难以置信,他们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在纪念1953年新西兰养蜂人希拉里和夏尔巴丹增诺盖第一次实现人类登顶珠峰的创举50年之际,又创下一个前所未有的纪录:失去左臂的美国人加里·古勒尔成为世界上第一位登顶珠峰的独臂人。他的壮举吸引了大众的眼球,人们在分享他传奇攀登经历的同时,也开始关注残疾人事业,认同他“残疾人应该获得与正常人一样的权利”的主张。这对同样是独臂人,并且正准备挑战珠峰的马克无疑是一种鼓舞,但同时也制造了难题,因为“珠峰第一独臂人”的名额只有一个,所以他必须寻找出新的亮点来说服赞助商。
于是只有左臂的马克选择了从另一侧——珠峰北侧攀登的路线,这对于独臂人来说几乎是无法实现的,因为珠峰北侧8500米以上的大量路段需要借助两只手臂的力量才能通过。
“他真的要登珠峰吗?”
“可是,一只手怎么通过珠峰的三个台阶呢?那里都是峭壁,真想象不出他怎么能一只手攀上那些巨石。”
有了之前两三次合作的经验,罗塞尔对西藏登山学校培养出的向导们的高海拔适应能力和素质有了一定的判断,从之前迫于地方保护政策和朋友面子,转变为主动聘用这些藏族小伙子。他将聘用名额从6人增多到10人,这10人将和夏尔巴一起担任罗塞尔组织国际商业队伍的向导和协作。
当只有左臂的马克出现在登山队伍中时,立刻引起了这些藏族向导们的好奇,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一位残疾登山者。他们同样也想象不出他如何能翻越珠峰上那些四肢并用都极为吃力的“台阶”路段。
对于从业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夏尔巴来说,残疾人攀登珠峰并不奇怪。2001年5月25日,美国人艾瑞·韦亨梅尔(Erik Weihemayer),在8名腰间系上铃铛、使他能够听音辨位的夏尔巴向导们的帮助下成功登顶,成为第一位登上珠峰的盲人,也是继1998年第一位登顶的残疾人——失去一条腿的美国人汤姆·惠特克之后第二位登顶珠峰的残疾人。
但此次马克只有两位向导:向导小扎西次仁,22岁,来自西藏登山学校,2003年第一次登雪山就带客户登顶珠峰,给当时的总指挥罗塞尔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1979年就开始在喜马拉雅山区组织商业登山的罗塞尔以长达25年的从业经验判断,小扎西次仁的潜力不可限量,他是可以成为“超级向导”的好手。而另一位向导夏尔巴格桑也是个“基因突变”的家伙。格桑的父亲,夏尔巴阿旺多吉因10次无氧登顶珠峰而在喜马拉雅登山界闻名遐迩。他让儿子格桑继承自己的事业,也成为一名夏尔巴高山向导。但与父亲相比,格桑却表现平平,不过喝白兰地的时候倒从来不减量。
马克这样的客户,给小扎西次仁不小的心理压力。即便有过一次成功登顶珠峰的经历,但带残疾客户,他还是第一次。有空的时候,他就开始在脑海里模拟马克翻越巨石的动作。
虽然只有一只手臂,但马克的体能和经验,以及平稳的心态,与健全的登山者没有差距,某些方面甚至略胜一筹。这或多或少能给同来攀登珠峰的队友们自负的情绪降降温。而马克本身的向导背景,也让高山向导们对向导生涯的多样性产生了兴趣,他们中有人也偶尔假设过如果自己受伤残疾,是否还有勇气和运气重返珠峰。
马克和小扎西次仁、格桑探讨出一个攀登方案:行进时采取小扎西次仁在头,格桑居尾,把马克夹在中间的队形。遇到需要操作上升器或陡坡的路段,无法凭一只手通过,就采取一个在前面拉连接在马克安全带上的绳子,一个在后面推马克身体的方式。虽然是两个向导面对同一个客户,但一点不比一个向导带一个客户轻松。
“格桑,你再用点力推,我在上面拉绳子,马克你抓紧路绳,我们再试一次。”小扎西次仁站在将近两米高、呈80度角的石壁上,对下面的马克和格桑说。
“马克,趁天气好,再努努力,翻过这段,前面就是横切,那就简单多了。”见马克没动静,小扎西次仁接着说。
马克抬头,在头灯的光柱中他看见小扎西次仁身后是黑不见顶的硕大山体。他咬了一下嘴唇,深叹了口气,决心放弃。
从凌晨两点出发到现在,他们已经在黑夜里奋战了三个多小时。必需借助上升器才能攀登的陡坡已经让他的左臂疲惫不堪,坡度越陡,对上肢的力量要求越高。他们的三人组合从出发时的全队第一,早已落后到队尾。挡在自己面前的这段位于海拔8500米以上、高约50米的峭壁,他们用了半个小时才升高了10米,按这个进度,接下来4/5的高度至少还要用两个小时。但对于大多数四肢健全的攀登者,从第一台阶的底部上至台阶顶部平均需要15至20分钟左右,而高山向导们仅在五分钟之内就能通过。
“我不行了。今年我训练不足,我要下去,明年再来。”马克对他们两个说。
“你体能还不错,风又小,我们继续上吧。”已经上到了8530米的高度,眼看就要成功了,他们不愿马克就这样放弃。更何况一旦客户马克放弃冲顶,他们也将随之错失一次登顶记录。但在鼓励的同时,内心也很矛盾,马克的表现让他们对他能否通过上面更需要上肢力量的第二台阶没有信心。
马克沉默了半分钟,透过他的风镜,看见他的长睫毛已经被泪水沁湿。“对不起你们两位,因为我,你们没有了冲顶机会。”马克流着泪说。
马克通过对讲机呼叫在7028米现场指挥的罗塞尔:“我体力不支,决定放弃登顶,下次再来。完毕。”
“OK,OK,那样更安全,明年再来,完毕。”对讲机里传来罗塞尔的回答。
关了对讲机,马克开始下撤,一眼都没看顶峰的方向。
事实证明马克的决定是理性的,下撤对他来说比向上攀需要调动更大的体能,但他仍然尽量依靠自己的能力下撤。他将大臂与小臂折叠,用夹角夹着路绳下撤。下到相对平缓的地段,小扎西次仁给马克喝了些热水,格桑拿出了能量棒(这是登山者在高海拔普遍食用的高热量便携食品)递给他吃,以便维持他的身体机能。
直到天黑,他们才下撤到8300米的突击营地,马克的体能已经几乎耗空了。
马克的放弃,让小扎西次仁第一次体会到了没能带客户登顶的沮丧,但他很快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他清醒地认识到在自己所从事的向导职业中,必须克制自己登顶的欲望,把客户的安全攀登放在第一位。马克虽是客户,但更是向导的榜样,他攀登中的顽强和理性,给这些正在成长的年轻向导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次年,马克重返珠峰,在夏尔巴的帮助下成功登顶,成为第一位独臂从珠峰北坡登顶的人。
一年之后,2006年5月15日,在24年前因登山事故丧失双腿的另一位新西兰残疾登山者马克·英格利斯依靠假肢成功登上珠峰,成为第一位登上珠峰的无腿勇士。不过因为过大强度的摩擦让他的残肢感染,接着又出现冻伤,高海拔下撤时他被裹在防潮垫里,由四名高山向导前后保护,无腿马克手持冰镐制动,艰难地下撤至雪线。从6800米至大本营,高山协作将其身体背对着自己,把他的重量全部勒在额头,就这样背下了山。后来,他受损的残肢再次被截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