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高空风夹着吹雪盘旋在珠峰上空,此时是2005年5月23日20时50分。
此刻理应是回到营地进帐篷调整状态、补充能量的时段,却见三号营地有两个人整装待发。一个穿着黄色羽绒服、身高不到170公分、背负着55升黄黑相间登山包的人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一个身高超过180公分、体型高挑的人,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连体羽绒服,这是冲顶时的装扮。
走在前面那个身体瘦小、体态轻盈的人是向导小扎西次仁,跟在他后面的高个是他的客户摩根斯。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在高空风活跃的晚上通过令人生畏的“大风口”路段?这实在有点冒险,难道是要连夜从海拔7790米的高度跨越海拔8300米的四号营地直奔顶峰?
32岁的摩根斯是丹麦的一位业余登山爱好者,正处于登珠峰的黄金年龄。他攀登过欧洲的许多山峰,曾无氧登上了卓奥友峰。因为出色的攀登能力,有不少赞助商乐意把广告筹码压在他身上。这次,他用了100天的时间,从丹麦骑行到珠峰大本营,要挑战自己的终极目标——无氧攀登世界最高峰。他报名加入了罗塞尔的国际队,在这支并不弱的队伍里,摩根斯仍是最强壮的队员。队友们给了这个有着匀称身材、蓝灰色眼睛的帅哥一个“铁人”的称谓。
按商业登山的惯例,客户攀登到珠峰7790米的高度,就应该开始吸氧,因为此处的氧气含量不足海平面的50%,而无氧攀登的难点也是从这个高度开始的。向导则是从8300米才开始使用氧气,这是从节约成本(一瓶氧气4000元人民币)和减轻运输量的角度考虑的。后来考虑到高山向导的安全,特别是为了减缓他们由于长期从事高海拔重体力活动而引起生理机能快速老化,向导也和客户一样,在海拔7790米的高度开始使用氧气。
在海拔7790米以下的攀登,无论向导还是客户,都是在不使用氧气瓶的情况下进行的。7790米现在是有氧攀登和无氧攀登的分界点,但在早期,是以海拔8300米为分界点的。人在极度缺氧的状态下,具有维持生命活动、免遭不可逆损害的自我保护能力,这种能力的强弱性质被科学家称之为低氧耐受性。研究发现,低氧耐受性可以通过训练获得,还有一个因素就是生理遗传。后者显而易见,从珠峰南坡的夏尔巴个人十几次无氧登珠峰的记录就可得到印证,而前者也可从无氧攀登8000米级山峰的来自各个国家的登山者身上得到佐证。但无论如何,人毕竟是离不开氧气的生物。缺氧环境下,高原防晒霜会膨胀并冲开盖子,塑料袋也会鼓得随时可能爆炸。但真正的危险还是人自身,此时致命的高山脑水肿和肺水肿是不速之客,它们会突然光顾,让你陷入垂死挣扎。
但总有些更勇猛的家伙要用自己的生命当赌注,去和死神打声招呼,再坐下来喝杯咖啡,他们都幻想着这是次短暂的约会,很快会与死神顺利告别。如果无法阻拦他们玩这场冒险游戏,就只能祈祷好运了。
摩根斯和小扎西次仁商量后决定从7790米开始冲顶,可以节省掉在8300米的四号营地过渡的时间,这样能减少摩根斯在不使用氧气瓶的情况下暴露在低氧环境中的时间,从而降低突发高山病的风险。所以他们必须早于四号营地冲顶的客户至少6个小时连夜出发,但为此又会面临另一个风险——因风大而导致的失温及冻伤。
两盏头灯,像漂浮在深邃夜空中的星星,缓慢地移动着。风太大了,很多次,摩根斯必须扣住岩石才不至于被风刮走。气温低得像是到了北极,摩根斯觉得自己的睫毛都冻直了,这时候它们脆弱得不堪一触,如果被轻轻拨拉一下,立刻就会全军覆没。而他的身体中70%的液体正在固化,血液流动越来越慢,几乎冻住了。他的鼻子、脸颊、耳朵都冷得生疼。摩根斯停下来,小扎西次仁也在他身边停住。他低头观察了一下脚边,随后捡起一块肥皂大小的石头递给摩根斯,示范用石头砸自己的手指,用穿着连体高山靴的脚去交替踢岩石,用这种外力撞击的方式来加速血液循环,以防冻伤。这是高山向导们常用的方法。
走到一个地方,几团暖色的光突然出现在视野中,像是一朵朵开在黑色土壤里的太阳花。他们这才反应过来,8300米的四号营地到了。
虽然是凌晨两点,但营地却无人睡眠,向导们正忙着给客户烧水、做早餐、检查装备……。无氧攀登的摩根斯不能在此久留,站着不动都会消耗他的体能。小扎西次仁手脚麻利地给自己换了瓶氧气,带着客户继续往上走。
小扎西次仁从夜光海拔表上的数字8400得知又升高了100米。已经能清晰地听见身后错落的冰爪踩在碎石上发出卡嚓卡嚓的脚步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从四号营地出发的队伍已经跟上来了,他们组成一支长龙形的队伍,缓慢往上蠕动。
海拔又升高了100米,到了8500米。提前6小时出发的摩根斯已经跟不上队伍,落在了队尾。“可能我上不了,”摩根斯的身体靠着直立的黑色岩壁停下来,对小扎西次仁说道,“体能消耗太大了,我们俩下去吧,明年再来。”他抓紧呼吸了几下又接着说。
小扎西次仁看着摩根斯,接着又扭头看看上方,然后回过头再看看来的方向,说:“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不能吸一点氧气上去?”
“山就在这儿,今年不行,明年再来。我的目标是无氧。”
摩根斯虽然言语简短,但态度明确,小扎西次仁不再坚持。开始下撤,小扎西次仁把自己的氧气面罩摘下来给摩根斯戴上,并把与面罩相连的氧气瓶装进他的背包。他把调节器开到“4档”最大流量,摩根斯很快感觉血液循环加速,身体暖和了起来。小扎西次仁自己则开始无氧下撤。
下到8300米四号营地,摩根斯感到非常疲惫,小扎西次仁决定在此休整一夜再下撤,反正此处有备用氧气,对于强壮的摩根斯来说,出现突发事件的可能性不大。
次日,日出时分,他们继续慢慢往下撤,撤到7028米的北坳。在此处做前线指挥的罗塞尔让摩根斯直接下到6500米的前进营地。他把小扎西次仁留在这个高度,并入接应组,给刚冲顶下撤的客户烧水。
这一年摩根斯的无氧登顶挑战失败,加上前一年独臂马克的挑战失败,意味着当高山向导的小扎西次仁已经连续两年没有登顶珠峰的纪录。虽然心里有些许遗憾,但他一点也不抱怨,依然服从罗塞尔的各项安排,这让多年与夏尔巴打交道的罗塞尔由衷地赞赏。他走到小扎西次仁面前,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第二年春季,摩根斯又出现在珠峰队伍里,他向罗塞尔点名找小扎西次仁担任自己的向导。因为有了之前的磨合,他们之间脾气相投,沟通起来比较顺畅,小扎西次仁也非常希望尽自己的能力帮助摩根斯实现梦想。不过,总指挥决定着最终的冲顶名额将放给谁。在正式冲顶之前,指挥官会对每位客户进行了跟踪观察,并在做了全面评估之后,分别与他们单独交谈,一方面就评估的结果与他们沟通,把评估的结果告诉他们,另一方面向他们宣布是否给他们登顶机会。
一旦达不到指挥官的硬性指标,比如超出规定时间攀登到指定高度,他就会劝这名队员放弃冲顶。如果队员不接受,他的态度也绝不妥协,就不得不请其离开自己的商业队。
这个公认的做法是基于安全的基本原则,虽然商业队更强调客户的成功率,但必须是在保护客户生命的前提下。这同时也是在保护整支队伍,因为一个人力所不能及的攀登,会妨碍整个队伍的成功,甚至危及所有人的安全。珠峰上已经收纳了200多条人命,一旦发生山难,对自己探险公司的声誉将是巨大打击。
摩根斯被罗塞尔叫进帐篷,他们已经合作过多次了。罗塞尔直言不讳地对摩根斯说:“你的体能虽优于其他队员,但和你自己比却每况愈下。我建议你放弃无氧攀登,选择使用氧气瓶攀登。”
摩根斯虽然很健壮,但他患有运动性气喘,必须用药物控制。不使用氧气,他更容易诱发气喘和其他高山病。摩根斯听着罗塞尔对自己的评估,神情淡定,并不失坚定。他平静地告诉罗塞尔,“不必担心,我虽是选择无氧攀登,但并不会执着登顶。我向你保证,自己能上到哪,就上到哪,不会做超出自己能力控制外的事。”
他的表态让罗塞尔最终接受了他的计划。
在这支新组建的商业队里,“铁人”摩根斯被其他客户视为基因突变的怪胎,队友说他生来有5个肺。他选择不用氧气瓶攻顶的方式,目前世界上完成这一壮举的人数不到一百。虽然目前已经超过5000人登顶了珠峰,但有没有氧气面罩的差别很大,不用氧气的人绝对是异类。
摩根斯用他的体能和心态争取到了冲顶机会,并和向导小扎西次仁再次合作,他亲切地对小扎西次仁说:“你是我的私人向导。”小扎西次仁曾被摩根斯的诚实深深打动,他也曾和其他向导讲述过去年摩根斯拒绝吸氧登顶的事。这一次,他们吸取上次攀登的教训,希望做好周密的冲顶出发计划,争取挑战成功。
他们决定从7900米攀登至8300米,并在8300米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连夜攻顶。这样可以避免上次营地拉得过长、体能消耗过大的问题。因为在8000米以上的死亡地带,氧气含量只有海平面的1/3,高寒缺氧,人的血红蛋白降至正常值的70%以下就会开始消耗自己的组织。
临近5月中旬,珠峰下的几十支探险队都在密切关注罗塞尔队的动态。他不出发就没队伍出发,一旦他的队伍出发,其他队伍也一齐出发,因为大家公认他的天气信息是最准的。
罗塞尔10年前已经开始热衷于研究珠峰的天气。1996年一场高空暴风雪夺去了8条人命,其中包括全世界最受尊敬的两位高山向导——史考特·费雪以及罗塞尔的朋友罗伯霍尔。罗塞尔每年都要花一笔钱购买由一群瑞士气象学家收集整理而成的精密天气预报,他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复杂,经验教会他不盲从于这些预报,而是在此基础上,结合现场观察做出判断。
据罗塞尔购买到的天气预报显示,5月13日将是一个冲顶机会。于是11日,队伍出发上至7900米,待休整一夜,准备第二天上至8300米时,罗塞尔突然改变主意,让客户继续留在7900米伺机。这时其他探险队的队员已经开始向8300米挺进。
因为天气无常,攀登珠峰就是一场赶路与等待的游戏。如果是60天的等待,换来10天的攀登,就是一种愚蠢的游戏。罗塞尔玩这天气游戏已经是公认的高手,但即便如此,每次开始新的游戏时,他也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珠峰的庞大也显现在天气上,大本营看起来风和日丽,但海拔7790米以上可能就是致命的极端天气。此时三号营地以上刮起了强风,时速高达40-50公里/小时,高空风吹起的雪雾让能见度下降到不足5米,雪不断从乌云密布的天空落在被雪覆盖的地面,这种现象叫白矇天,会让攀登者丧失方向感。如果罗塞尔让摩根斯顶着强风攻进,几乎等于让他去向死神报到,他当然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攀登而丧命,尽管他80%的好友都因为登山而变成了一座座墓碑。
挑选攻顶的最佳日子,向来是场赌注。
罗塞尔拿起对讲机呼叫正在三号营地等待指示的摩根斯:“摩根斯,我知道你在那个高度待久了会感到不适,你感觉如何?”
“我很温暖,还吃了很多东西,喝了很多水。”摩根斯要让罗塞尔感觉出他的状态很好。
“13号风势会减弱,天气会好转。”罗塞尔确信延期意味着摩根斯此次的登顶可能会又一次受挫,但他们不能跟天斗。
“我可以在这里多留一晚。没问题。”摩根斯不加思索地表态。
13号清晨7点,位于前进营地指挥帐的对讲机开始工作。摩根斯通过对讲机告诉罗塞尔,他状况还好,昨晚睡了将近7个小时,他很期待能上山。罗塞尔一晚上都在担心摩根斯身体是否能扛得住,听到这些他感到很高兴。
摩根斯的肺没有出现状况,海拔7790米以上的天气也好转了,向导将带他们的客户向海拔8300米的4号营地挺进。按国际惯例,从这一高度往上开始吸氧攀登,队友们装上氧气瓶,戴上氧气面罩陆续出发。摩根斯调动自己的意志力,在小扎西次仁的陪伴下向上攀登。他坚持不用氧气,纯粹凭借身体与大自然较量。
才开始攀登15分钟,摩根斯就落后于其他队友。又过了15分钟,他的向导小扎西次仁问:“你现在怎样?”
“我感觉有些头晕,所以我要慢慢来。”摩根斯想尽力留在高山上。海拔8000米死亡禁区已近在眼前,在这一高度,不曾有人存活超过5天。摩根斯感到头晕恶心,必须扶着路绳才能站稳。他从没这么不舒服过,他担心自己得了脑水肿。
“我现在非常不舒服,要求下山。”他通过对讲机呼叫位于前进营地的罗塞尔。
罗塞尔听后马上想到吸氧,“你若想用氧气,山上还有一个氧气面罩和调节器,也有多余的氧气瓶可以给你用。”
“我知道。但现在我的头很晕,我觉得自己快昏倒了,而且想吐,我不知道自己要吸多少氧气才有用。”摩根斯甚至很难站稳,他皱着眉头对罗塞尔说。
“吸了氧气会舒服点。你需要稍微放下自尊心,开始使用氧气,大家还是会尊敬你,懂吗?完毕。”罗塞尔希望他不要再固执下去。
“我知道。没吸氧气会出现某些症状,但我没有这么不舒服过。”摩根斯已经无力再继续攀登。
“好的,摩根斯。”罗塞尔不再挽留他。
“我不想冒险,因为那样可能很快会没命,所以我要下山,我没别的选择。”摩根斯必须在自己还保持清醒时作出下撤的决定。
摩根斯坚持不吸氧气,觉得自己一旦戴上氧气面罩立刻会吐出来。他在小扎西次仁的保护下,挣扎着下到三号营地。他开始出现急性高山症的初期症状,终于戴上氧气面罩开始吸氧,希望难受程度能得到缓解。
三天之后,待山上所有队员安全撤回大本营,罗塞尔对本次攀登做了总结,然后宣布解散回家。
摩根斯并未立刻撤离,两周后,他再次试图挑战无氧攀登,但上到7000多米便打道回府。这一次,摩根斯哭了。
2007年,离北京奥运会还有一年。中国的登山运动员和西藏登山学校培养出的高山向导组队进行了火炬传递预演。这是一次政治任务,小扎西次仁和罗布占堆在此次任务中负责背火种灯,他们需要每隔4个小时加一次燃料,确保火种灯不熄灭。演练结束后,当时的总指挥下令全体队员统一行动,撤回拉萨。
回到大本营,罗塞尔队里的夏尔巴领队普巴扎西来中国营地找到小扎西次仁,告诉他罗塞尔让他留下,问他能不能加入担任冲顶队的向导。在此之前,小扎西次仁已经在大本营与再次来挑战的摩根斯重逢。可惜这次小扎西次仁身不由己,他需要服从命令,所以只能拒绝。
后来通过公司其他向导,小扎西次仁得知这一次摩根斯登顶了珠峰。但他无氧攀登的目标没能实现,至海拔8300米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于是他吸氧走完了通往顶峰的路。
摩根斯对小扎西次仁来说是一个总会让他回想起来的客户。他也会和自己的向导同事们在吃着藏面、喝着甜茶聊天时提到摩根斯的故事。摩根斯诚实地执行无氧的攀登方式,为此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虽然最终没达成无氧登顶的目标,却令小扎西次仁这个登顶珠峰10次的职业向导钦佩不已。
“山峰先生”莱茵霍尔德·梅斯纳尔(Reinhold Messner)在34岁至45岁的11年间,攀登完了世界上全部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其中一些是无氧完成的,大部分是独立攀登的。他在自传中写道:“登顶世界上全部8000米级的山峰不值得我骄傲,我所有的成功都不值得我骄傲,值得骄傲的只有一件事,我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