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你,帮我把他带上去,我实在走不动了。”哀求着说这番话的是高山向导阿旺占堆。
阿旺占堆是西藏登山学校培养出的第一批高山向导,也是西藏向导队伍中实力很强的骨干。还不到30岁,他已经登顶珠峰7次。而目前的世界纪录保持者,登顶珠峰21次的夏尔巴阿帕,快到30岁时才第一次站在世界之巅。同为喜马拉雅的职业高山向导,出生于60后却至今活跃在攀登运动中的阿帕无疑是年轻向导们的偶像,向导们都希望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也能有阿帕那样的幸运和用之不竭的活力。成为登顶珠峰次数最多的人的念头又何尝没在年轻气盛的阿旺心中闪烁过呢?
可此时,阿旺占堆正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折磨得举步维艰。他陪客户上到海拔8100米,再次感到腹部一阵阵剧烈的灼痛。这次他实在忍不住了,恰好带客户的次仁多吉攀登到此处。
阿旺占堆握住次仁多吉的手,请他帮忙。“你帮我把他带到8300,我在后面慢慢跟上来。”说着话,眼泪就从脸颊上淌下来。登山10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山上哭。
“好,好,好,没问题。”次仁多吉瞪着他那双大眼睛连声答应道。次仁多吉和扎西平措两位向导共同陪同一位年龄已经57岁的中国客户,这位顶着一头白霜、年近花甲的人正是江湖人称“老爷子”的《新周刊》杂志社社长孙冕。因为有搭档分担,所以,阿旺占堆有机会向次仁多吉张口;次仁多吉也有把握在兼顾“老爷子”的同时,照顾阿旺占堆的客户。为了不影响到客户的攀登情绪,他们用藏语轻声交流着。
其实,阿旺占堆本次的客户也有两位向导,但另一位向导阿旺次仁因为胃病复发提前下撤了。
阿旺占堆看着次仁多吉带着客户有节奏地慢慢往前走后,他用一只手攥着拳头顶着胃,另一只手操作着氧气调节器。海拔8100米,没有救护车,当然也没有医生,出现急症,只能靠吸氧和下撤。
身型魁梧的牛人阿旺占堆这是怎么了?谁会想到他是被一泡屎击垮的呢?
上午9:30,海拔7790米的三号营地一片忙碌,向导和客户都在清理冲顶装备,准备向8300米的突击营地进发。阿旺占堆站在帐篷外远远地关注着正在蹲“大号”的客户。
每年至少三个月,有数百人会在珠峰上排泄。虽然,珠峰除了成为探险家的乐园,也是环保主义者的前沿阵地,但这里的垃圾又何止是燃气罐、氧气瓶、食品包装袋、风化的帐篷,还有每年都在增长的粪便、遇难者遗体,当然几百年后这些可能会被降解,但发生在珠峰上的各种丑恶的情绪不知是否也会随之消失。
“不行,没出来。”客户摇着头向阿旺占堆走过来。
“要不先往上走,找找感觉?”阿旺占堆见周边的向导都差不多准备带着客户出发了。
“不行,我必须要排出来才能走,不然会影响攀登。”
“那怎么办?”
“在外面我排不出来,我想进帐篷里拉,行不行?”
“行吧。”尽管这要求有点出乎阿旺占堆的意料,但他还是没有拒绝。
“阿旺占堆。”十几分钟后,客户一边喊一边从帐篷里递出一个足有500克黑色塑料袋。
阿旺占堆应声过去,将塑料袋封口,然后收拾到装生活垃圾的大编织袋里。
这些高山垃圾将在登山季结束时,由高山向导再次攀登至顶峰,沿着攀登路线和营地,将它们收集后背下山,再运出珠峰自然保护区。不可回收的垃圾送至最近的垃圾处理站,可回收的有文物价值的会进入登山博物馆收藏,剩下的回收再利用。对这些藏族向导来说,这不是出于单纯的环境保护,而是对雪域的恭敬,是他们的职责和信仰。
眼看着队伍都差不多出发了,阿旺占堆有些着急。他扔了手上的垃圾,二话不说钻进帐篷去整理攀登装备。浓郁的恶臭,如同一股邪恶的力量,熏得他窒息恶心,他冲出帐篷,胃里的食物在强力挤压下喷涌而出,直到他觉得胃酸都吐出来了,胆汁也好像吐出来了,呕吐才算结束。他感觉吐出去的不光是食物,好像体能也随之流失掉了,整个人松软无力。
“我们走吧。”阿旺占堆强打精神收拾好装备,对客户说。出发时,他习惯性地看了一下表盘:上午10点整。
“阿旺你没事吧?”客户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有些担心地问。
“我没事。”阿旺占堆的声音很轻。
他明白在这个高度剧烈呕吐会让自己元气大伤,但他对自己的耐力仍然很有信心,他边走边暗示自己:“会好的。”“会好的。”“我能坚持住。”
很少生病的他轻视了恶臭对于身体的危害。高浓度恶臭物的突然袭击,有时会把人当场熏倒,并危害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和神经系统等。此时他的症状就很明显,他感觉自己像是极度晕车的人,头晕、恶心、不停地往喉咙里咽唾沫克制住呕吐的欲望,但还是随时有呕吐的危险。
走到8100米时,实在扛不住了,他哭了。这一幕恰好被次仁多吉撞上。
在8100米原地停留了30分钟,他好像缓过来了,于是,迈开步子往上赶路。
当晚,阿旺占堆让客户先进帐篷休息。他独自站在外面待了一会,这是冲顶珠峰的前夜,他对自己的状况感到不安,担心无法保护客户上到顶峰。钻进帐篷,他没脱外衣就直接躺下了。他担心自己随时可能冲出去呕吐。果然,躺下没多久,恶心反胃的感觉又来了。强行往下咽,实在忍不住了,他起身蹿出帐篷,又是一阵呕吐,晚饭什么也没吃,根本也没东西可吐了。月光下,他看到自己吐出咖啡色的黏液映在银白色的雪面上。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连忙用雪把那团咖啡色掩埋了。他不知道这种痛苦何时才能终止,只能瞪着双眼对自己说:“坚持,我要坚持,要坚持走到底。”两行温暖的液体顺着面颊落下来。这种在山上流泪的体会对他来说还很陌生,哪怕在高海拔处被暴风雪困了三天三夜,差点失去自己的一个大拇指,他也不曾哭过。
2002年,阿旺占堆和两位夏尔巴担任三名意大利人的高山向导攀登卓奥友峰。三个意大利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他们体能充沛,雄心勃勃地计划在一个攀登季中,先登卓奥友,紧接再去珠峰。
从二号营地出发时,天空清澈明亮,攀登者状态稳定,精神饱满,顺利到达三号营地应该没有悬念。三个向导中,阿旺占堆背负着两顶高山帐,六个人按路线攀登,每人背了个人必备的高山装备和当天的路餐。
估计还有半小时就可到达三号营地时,一场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暴风雪突然来了。瞬间风力达到十级,飘雪加上高空风卷起的吹雪让能见度几乎为零,二号与三号的路线上没有铺设路绳,继续顶风行进很可能迷失在暴风雪中。攀登队长当机立断,原地扎营,待风暴过后再攀登。他们快速支起两顶高山帐,三人一起钻进帐篷,把睡袋裹上保暖。风势越发强劲,帐篷仿佛飓风中的孤艇,被一片强大的混乱蹂躏着,虽然做了妥善的固定,但仍随时有被吹飞的可能。于是,大家决定所有人挤进一顶帐篷,用增加一倍的力量压住它。的确安全多了,但每个人只能蜷缩着身体,脚对脚排列,才勉强挤在里面。这个过程近似于将蓬松的睡袋装进压缩袋,缺氧的感觉接踵而至。
他们倒空了所有背包,不幸的是,只找到二十块火柴盒大小的饼干,这是6个人在这场终期未定的风暴中维持生命的所有食品;幸运的是,他们找到炉头和瓦斯罐,这样就有热水喝了。
空帐篷不久就被卷进了风暴中,连同里面的防潮垫和放在帐篷门厅的背包被一起卷走。
到了第二天,风势不但毫无减弱的迹象,反而通过冰雪砸在帐篷上的声响和出帐篷小便的体验可以判断,风暴增强了。这时,已经过了两天两夜,瓦斯罐里最后的燃气殆尽,试了十几次,炉头依然点不着。每个人似乎都意识到接下来的时间将过得更为艰难。
风敲帐篷的声音越听越像死神在敲门。因为断粮断水,小便的次数少到几乎为零。绝望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了整支队伍。
三天之后,凌晨2:00.风暴咆哮的声音微小了一点,攀登队长下令:抓住这个机会,下撤。大家毫不迟疑地出发,从帐篷里钻出,甚至来不及适应一下蜷缩了三天三夜的四肢,立刻下撤。无暇顾及睡袋、帐篷,全部舍弃。
下撤到二号营地,幸运的是营地还在,因为海拔降了800米,高空风的风力也随之降低。但奇怪的是虽然饿了三天,却没有一点食欲。六人继续下撤,直到一号营地,终于可以松口气了,阿旺占堆坐下来,要给自己的脚松松绑。他试图解开高山靴,摘下手套时却发现手指已经变成了灰紫色。阿旺占堆觉得十分恐怖。他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个外国女人注意到他,上前询问。阿旺占堆抬起手,将手指冲上,示意自己的手指冻伤了。
她于是在阿旺占堆面前蹲下,帮他松脱冰爪,又拔下高山靴。阿旺占堆的双脚像蒸屉上的馒头,冒着热气。好在一路飞奔,腿脚保持血液循环通畅,不至于被冻伤。他的袜子已经明显汗湿。那位女士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双高山袜替阿旺占堆换上。
这对手指冻伤的阿旺占堆来说,算得上是一次救援。暴风雪中的三天三夜已经让他耗尽了大部分体能,后来又从接近三号营地的高度持续下撤。体能透支加上极端天气,发生再次冻伤的可能性极大。那位陌生的登山者虽然只是帮他换了双干袜子,但能有效避免脚部失温,同时让阿旺占堆的心平静了许多。冻伤的手指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救治,他必须以最快速度下撤至大本营,然后从那里乘车赶往拉萨治疗。事实上,三位向导中的另两位夏尔巴也出现了冻伤。
阿旺占堆回到拉萨治疗期间,意大利队的攀登者并未死心,他们又把视线转向珠峰,并向尼玛次仁要求再补派一名高山向导。这次派出的是西藏登山学校的大平措。大平措随队进山后的第10天,头部被滚石击中,开放性伤口在高海拔引起血流不止,他也必须终止攀登回拉萨治疗。接二连三出现向导受伤事件,让大家对这支意大利队产生了几分反感,他们太不吉利了。所以当他们第三次向尼玛次仁要求再派向导时,被断然拒绝。
阿旺占堆不是个怯懦的人,这次他却感到如此无奈。
凌晨时分,又忍不住吐了一次,吐出来的还是咖啡色。他蹲在原地,深吸口气,对自己说,“没事,我要忍。”
凌晨1:30,攀登队伍从海拔8300米出发。阿旺占堆带着客户离开营地。上至海拔8600米时,阿旺占堆每吸一口氧气都会感到恶心。他突然拔下氧气面罩,一股来自胃部的热流直接从喉咙喷出。
鲜红的一片,全是血!
阿旺占堆通过报话机,与随队指挥桑珠通话。
“桑珠,我吐血了,再上去的话,我肯定死了。能不能让我下去,再配一个向导上来。”
“可以,你下来吧。”桑珠立刻从接应组中调配出两位向导配给阿旺占堆的客户。
一直等到攀登结束,阿旺占堆随队返回拉萨。他去医院做了胃镜检查和钡餐透视,诊断报告出来:他的食道、胃全都是溃疡。阿旺占堆连续吃了四个月藏药才痊愈。
事后阿旺占堆和指挥官桑珠探讨过此事,桑珠的看法是,客户要求在帐篷里大便虽然在公司的向导中是首次经历,但并非极端要求,以后在所难免。解决方法是从装备上规避掉此事对向导的伤害,目前用的塑料袋需要以一种更专业的为高山攀登设计的密封装备取代。
2011年,阿旺占堆再次进山,他向桑珠申请不担任向导,而自愿去接应组。这意味着他放弃了收入较高的向导职务。然而,在攀登到海拔8300米时,他又吐了。
但这已经不是他最大的困扰,新问题又出现了,因为长期服用藏药,他在拉萨时已经出现轻微便秘,没想到到了高海拔,症状更加严重,医生叮嘱他如果便秘的话可以喝一点啤酒缓解,他试了,不起作用。眼下他已经一周没有排便,身体沉重不堪。每天晚上都冒着低温严寒咬牙出了帐蓬,试图能让肠胃通畅,但每次都徒劳。
到了第八天,下撤到海拔5800米营地时,阿旺占堆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给内脏彻底减了负,他感到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天来郁闷的情绪立刻变得愉悦起来。他回忆说那天自己在大本营累计吃了五顿。
高山向导伸出手指,都有一个共同现象:他们的指甲上有明显的横纹,这是胃病的体征。而目前的向导队伍中,患有不同程度胃病的向导人数占到70%,长期不规律的饮食、工作强度和精神压力,加上高海拔高寒、缺氧,使得胃病成为了高山向导的职业病。
一天,现任西藏登山学校教练的普布顿珠在学校食堂巡视时,看见有学生把碗里的肥肉挑出来放在餐桌上,十分严厉地说:“要想成为向导,就必须要有好身体,平时吃饭就不能挑食,进山经常几天都吃不上饭菜,不仅不能挑食,就算有人在你面前大便,你也要把饭吃下去。”
说完,他捡起桌子上的肥肉送进了嘴里,给学生们作了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