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10:00,你可以下撤了。”
“凭什么下撤?时间还早,我还有体力。”
“现在离你出发已经9个小时了,你的关门时间到了。”
“我不会放弃登顶的。”
海拔8750米的珠峰第三台阶顶部,空气稀薄地带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谈判,一方是2010年珠峰商业队的总指挥桑珠,另一方是这支队伍中的一位客户。双方僵持的焦点在9小时的关门时间上。此前,桑珠已经劝退了四位过了关门时间的攀登客户,这是态度最强硬的第五位。
桑珠不放心客户安全,每次指挥都采取客户上到哪,他就上到哪的跟攀方式。虽然非常辛苦,但他觉得比在7028米坐镇心里要踏实得多,因为能看到现场而且可以直接控制局面。从2008年秋季的卓奥友上岗担任总指挥到现在,他已经实战指挥了珠峰、卓奥友峰和希夏邦玛峰三座8000米山峰的商业队,正在逐步成为一个老练的指挥官。珠峰冲顶9小时的关门时间,是桑珠在商业团队中推行的攀登规则。详细地说,就是从冲顶出发时间算起,客户需要在9个小时内登顶,如果超过时间,无论上到多高,向导必须带客户下撤,客户若提出反对意见,也先执行。而且,他把出发时间规定了界限,不得早于24:00,也不得晚于凌晨02:00,在24:00—02:00之间的任何时间出发都可以。一旦出发,向导就开始倒计时,并把出发时间通报给总指挥。为了沟通顺畅,桑珠给每位向导都配备了对讲机,并要求不得关机。
在出台这项规定以前,国内商业队还没有将关门时间纳入严格执行的攀登规则之列,大多情况是由指挥官凭借客户状态、天气、自身的经验决定是否让客户尝试登顶,看似有弹性,却给客户制造了不自量力、不服从命令的机会,后果可能直接导致山难。
为什么是9个小时,不是8个小时或10个小时?桑珠给出的理由有三点:
第一,从氧气上计算。一瓶4升的标准氧气,开到正常的流量2档,可以持续使用8个小时。冲顶时每人两瓶氧气(包括向导在内),共维持16个小时(而实际情况开到2档都算是理想情况,通常客户在攀登中开到3档的情况占大多数,如果是这样,一瓶氧气就只能持续5个小时)。关门时间9个小时,即上山的时间,下山还需平均8个小时(指下撤到7790米营地,客户的速度在6至10小时之间),总时长在16小时。如果冲顶时间超过9小时,下撤时氧气量肯定不够,在8300米以上,没有氧气,对于攀登者,尤其是业余攀登者来说存活的概率就很低了。
第二,从天气上考虑。珠峰一过中午,顶峰开始吹起高空风,风力通常在20公里/小时,除了高空风,暴风雪也是常客,所以从20世纪人类开始探索珠峰至今,上午登顶,中午前下撤就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惯例。
第三,从体能分配上考虑。用50%的体能上山冲顶,预留50%的体能确保下撤(事实上,下山往往更需要体能)。若全力冲顶,等到下撤时体能已经透支了。要知道喜马拉雅不是阿尔卑斯,珠穆朗玛更不是勃朗峰,一旦攀登者自己失去行动能力,再强壮的向导也不能把人从8000米以上的峭壁上背下来,更别指望能像阿尔卑斯山区那样打个电话,就有直升飞机来救援,所以后果不言而喻。
在队伍出发前的大本营全员会议上,桑珠已经做了详细的陈述,客户纷纷表示认同并遵守这一攀登规则。但之前的承诺有时会被炙热的登顶欲望焚毁,特别是站在眼看就要到达顶峰的8750米高度。
“不登顶,我没脸下山。”客户说。他背负着亿万双眼睛的注视在攀登。
“从这个高度登顶,以你的速度,怎么也还得一两个小时,现在9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你还剩一瓶氧气,如果非要登顶,下撤时氧气肯定是不够的。”
“氧气够,我多备了一瓶氧气。”
“在哪里?”
“在向导格桑平措的包里。”
格桑平措是在8300米开始顶替此客户之前两位向导中的一位阿旺次仁的,阿旺次仁还没到8000米,胃病突然发作,不得不下撤。而由另一位向导阿旺占堆(圣山高级向导,登顶珠峰七次)一人带他攀登,不过阿旺占堆又因为在8300米吐血,所以将其护送到8600米时被迫下撤。于是指挥官从突击营地调动备用向导次仁顿珠快速从8300米赶到8600米接应。
次仁顿珠追上这位客户时,发现他的步伐缓慢,检查他的氧气调节器,发现已经开到最大流量4档(向导根据客户的体能状况调节氧气流量,通常在吃力的上坡路段,将氧气流量开至3档,对于体力偏差的客户会开至3档以上)。
“就算氧气够,你的体能也不足了。”作为跟攀的向导次仁顿珠在他的体能上是有发言权的。他曾在过了第二台阶时催促过客户,让他提速,不然关门时间到了还没登顶,客户也想加快脚步,可是却始终快不起来。
“总之,我是一定要登顶的,你们别想阻止我。”他觉得这是他的荣耀,更是他的梦想,这将成为他人生道路的制高点,他不会因畏惧危险而做逃兵,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你看登顶的队员都快撤到这儿了,风也变大了,再不下撤,等到大风的时候就危险了。”桑珠只能把人力不可抗的天气搬出来说服他,想着谁也不能跟天斗吧。
客户不与桑珠对视,他内心升起一种悲怆,桑珠和向导说的都是事实,他们不说他心里也明白,自己的确已经很吃力了,但他还没做好放弃这个光辉梦想的准备。
是的,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的确有可能因为登一次珠峰而扬名,但同时更有可能因此送命。
桑珠根据客户的身体状况和天气综合评估判断,延长一小时也到不了顶峰,那时再劝下撤难度更大,他想到了2009年登顶下撤时遇难的客户老吴,事实上老吴的遗体就在他们所在位置的岩石背面。桑珠拿出卫星电话用藏语向尼玛老师描述了他们僵持的现场,尼玛老师和客户直接通话劝他下撤。
“下撤吧,生命是首位的,只要人活着,珠峰一直在这里,下次还有机会。”登顶后下撤路过的向导和客户也帮着劝说,都觉得放弃是明智之举。
“你们不要跟我说话,让我想一想我是要命还是要荣誉。”
听到客户说出这句话时,在场的向导们吓得后背开始冒冷汗。桑珠立刻用藏语下令次仁顿珠和洛桑平措把客户的保护铁锁锁好,提高警惕保护。次仁顿珠不仅把客户锁在了路绳上,还在自己的向导绳上给他又做了一道保护。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会因情绪冲动而做出危险举动。
没人再说话,双方保持沉默,桑珠点起一支烟抽起来。在这个高度抽的不是烟,是化解不掉的郁闷和压力。烟抽过半,他忍不住了,他们已经在这里原地站了将近半个小时,风势明显在增强,虽然大风会给下撤制造麻烦,但桑珠还是希望风势不断增大,这样客户的登顶欲望也会随之降温。
“你看,又起风了,再不下撤,上面的人都有危险。这么大的风,向导陪你登顶也会有生命危险,我是不会同意他们去送死的。”
“把你的卫星电话给我用一下。”客户对桑珠说。
“Better City, Better Life!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祝愿2010年上海世博会圆满成功!”客户对着电话大声地喊道。
之后,他跟着向导们开始下撤。次仁顿珠仍然担心他因为心情不好而失足,格外是寸步不离。下撤到8300米时,客户的氧气已经用完了,次仁顿珠就把自己正在吸的氧气瓶卸下来给他换上,自己无氧陪他继续往7790米营地下撤。途中休息时,他总想安慰客户,让他能从坏情绪中走出来:“你不要难过了,以后还会有机会的,你只要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咳,那是不一样的,以后再来也不能和这次比。这次是最重要的。”在客户眼里,次仁顿珠太单纯了,向导怎么能理解登顶珠峰在客户的人生中有着怎样的份量。
“有什么不一样呢?”次仁顿珠心里默默地疑惑,却没说出来。
攀登活动结束时,一些在关门时间被指挥官劝退的客户私下里向桑珠说了声“谢谢”,虽然没能登顶遗憾是难免的,但他们还是庆幸自己活着下山了。只是那位客户却一直不愿原谅桑珠,他从大本营愤然离去后再没和桑珠联系过。
第二年,那位客户却专程带着礼物来拉萨找尼玛校长,他说:“当时我的举动太冲动了,脑子里只有登顶。冷静下来后才知道你们当时的决策是对的。”后来这位客户还专门选了一名登山学校的学生带回公司培养。
在这之后,指挥官桑珠更严格地执行关门时间,他认为有了这一标准,才能对客户和向导的安全提供更好的保障,他说这也是从他的法国高山向导教练身上学到的。
一百多年前在法国,一个贵族登山者雇佣了几名山脚下的农夫带路去冰川上徒步探险,他们因路线上的分歧不能达成一致而终止了继续深入。回来后,贵族将向导告上了法庭,但当时并没有相关的法律可以依照,法官基于公平原则判向导赢了这场官司,由此专门制定了法律,在探险过程中,若客户与向导发生技术上的分歧,客户需服从向导,而向导负有保护客户安全的责任。这项法律的建立,标志着向导成为了一项职业。在航海运动中也有类似的铁律:航行中若有分歧,船员可商议,但由船长做决策,一旦决定,必须服从船长的指令,即使认为船长有误,也先要服从,因为飓风和骇浪不给优柔寡断任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