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平措躺在帐篷里,耳边是沉重的呼吸声,就像持续地用吸管吸着放了冰块的可乐瓶底部的声音。这声音是从躺在他身旁那个夏尔巴的身体里发出的。那人僵硬地躺在钢丝床上,盖着羽绒睡袋,眼皮似乎还不能完全与眼睑重合。从他鼻子上方罩着的氧气面罩旁伸出两根透明的塑料管,与旁边足有一人高的蓝色钢制氧气罐相连。他的嘴巴张着,如果不是从肺部持续地发出古怪的“吸管声”,他看上去就是一具还有体温的尸体。
帐篷里只有扎西平措和这具呼吸着的“尸体”,今晚他们将共同在这个阴暗狭小的空间中度过。扎西平措的任务是看护这个正处于深度昏迷的夏尔巴,注意他的呼吸,帮他在床上解决大小便。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和参与攀登珠峰的活动,他和他的同学阿旺扎西、桑珠都在这次超乎想象的实习中领教了登山的复杂、危险与艰辛。尽管没有养成勤于思考的习惯,但这两个月山里发生的一切让他们不得不联想到自己的未来,因为他们将从事的工作就是必须要克服眼前的这些难题,他们有勇气和能力去承受吗?三个人虽然没有正式沟通过,但内心的犹豫程度却大致相同。
眼前这个夏尔巴老哥就是他们的同行,看着他此时的境况,扎西平措又陷入了对登山工作的纠结中。
夜已经深了,但此时的大本营无人入眠,两天前冲顶珠峰的阎庚华在下撤途中失踪,至今杳无音信。他的两个夏尔巴向导已经死里逃生撤回了大本营,其中一位就躺在扎西平措身边,他的名字叫拉巴江参。拉巴江参原本与搭档夏尔巴明玛一同陪护阎庚华登顶,但在攀登途中体力不支,就留在8300米突击营地,等待他们登顶后再一同下撤。
两天之后,拉巴江参等到的是只身一人撤下来的明玛。“客户老阎失踪了”,原本就已经虚弱并出现轻微脑水肿症状的拉巴江参听到这句话,更是受到强烈刺激。没把客户安全带下来,这可如何向大本营交待?沉重的心理压力让他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他被明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带到了6500米前进营地,之后就处于昏迷状态,后来大本营调动了几位牦牛工轮流将其背回。
阎庚华是谁?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从20世纪末就开始活跃于极限运动领域的中国冒险家渐渐被人们淡忘了。他只身来登珠峰绝不仅仅是为了单一的目标——登上七大洲最高峰,以及徒步到达南极点和北极点才是他的完整计划。他选择了先难后易,从攀登珠峰入手,因为一旦登顶珠峰,就能给赞助商足够的信心,从而获得资金上的支持。
事实上早在1998年,还在当联络官的尼玛次仁就结识了只身来登卓奥友峰的阎庚华。考虑到老阎独自攀登太冒险,尼玛只允许他上到了一号营地(海拔6300米)。第二年,老阎又出现在了珠峰大本营,在攀登途中不慎掉进了冰裂缝,他一灰心,留下一句“以后再也不来(登)了”就回家了。可没过两个月,尼玛次仁又接到了他的电话,老阎在电话那头异常兴奋,他告诉尼玛自己拉到了赞助,终于又可以来登珠峰了。
一来二去,等到第三次在喜马拉雅山麓北侧的珠峰大本营相逢时,老阎和尼玛已经成了老朋友。
“老阎,别送死,咱们下去吧。”
“要下你自己下,我一个人上。”
高空狂风肆虐,海拔7028米的北坳营地以上所有的攀登队伍都撤下了山,只剩下老阎和尼玛次仁,他们是来适应训练的。原本以为老阎理所当然会同意下山的尼玛已经开始往压缩袋里收睡袋装包了,没想到老阎却态度坚决执意要上,尼玛担心他出事,于是只得陪他冲进了暴风雪中,继续往7790米攀登。
狂风刮得人像簸箕里的豆了,东倒西歪难以走成一条直线。尼玛专心致志地踩稳脚下的步子,很快把老阎甩在了身后。当他终于到达海拔7790米营地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乎所有的帐篷都被狂风撕裂成了布头,有的外帐已经不见踪迹,残余的帐篷面料兜着风仍在持续绷裂的状态中,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尼玛在营地挨个看,终于发现一顶内外都完好的高山帐,此帐篷因为前后门都大敞着,风穿堂而过没能伤及它。帐篷里已经积满了雪,但尼玛觉得能发现一顶完好的帐篷实属万幸。于是他立刻蹲下身子,开始用手清理帐篷里的积雪,之后卸下背包,又把帐篷四周加固。一切就绪,老阎仍没上来,他顺着来时的路线跑下去迎接。老阎上到营地时,明显有些消耗过大,体力不支。
当天晚上,尼玛和老阎躺在帐篷里,就像两只飘浮在水面的乒乓球一样飘飘忽忽,总担心被一股更猛烈的力量连人带帐篷刮走。两个人用力将身体压向地面,又使劲儿用脚抵着帐篷脚。总算熬到了天亮,风势仍没有减弱的迹象,只好先撤回去,等待时机再上。
这次明明有夏尔巴跟着怎么会意外失踪?在多高的地方失踪的?他们究竟登顶没有?现在是死是活?一连串的问题让与老阎失去联系已经四天的大本营迫不及待地向刚刚下撤的夏尔巴明玛追问。
明玛神情慌张,却又急于表达:“我们与大本营失去联络以后(指5月20日),老阎决定21号上山,21号凌晨我们起床,大约在02:30分出发。那天风非常大,人在山上都站不住,我们在风中前进,大约在11:00左右到达了珠峰顶。我拿出摄像机想拍摄,可是天太冷了,大概零下35度,所有设备都冻住了。老阎带的摄像机也不能动,他在峰顶展开了三面旗帜,有中国国旗和黑龙江电视台台旗,还有另外一面旗。他还把一个金色的牌子用哈达包好放在了峰顶,并让我拍了许多照片。下来的时候,风特别大,因为背着许多摄像器材,我走得很慢,风刮得我看不清路。后来,不知道老阎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顺着山脊,下到8300米营地时已经是深夜了。我找了个帐篷,用了别人帐篷里的一罐氧气,然后睡着了,直到尼玛把我叫醒,这才知道老阎还没有回来。”
“我和老阎在顶峰停留了大约20分钟。”他又补充了一句。
通过明玛的口述和天气信息,以及其他冲顶队伍反馈的信息可以判断,他们在冲顶当日遇到极端恶劣天气,暴风雪让他们看不清下撤路线,从而导致失散。目前最让人揪心的是:老阎还有生还的希望吗?
尼玛和老阎最后一次通话是在老阎上到8500米时,当时山上又被暴风雪突袭,所有的队伍都毫不犹豫地往下撤,老阎依然固执己见坚持要登顶。他不听尼玛的劝告,为了防止决心被“干扰”,他干脆把对讲机电源关了。尼玛从此和他断了联系,好在想到老阎身边有夏尔巴陪同,这才让尼玛心存一线宽慰。
如今,夏尔巴拉巴江参不醒人事,失踪的老阎生死未卜,整个大本营焦躁不安。
担任西藏登山协会珠峰总联络官的尼玛次仁动用了大本营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展开救援,他请国际高山向导罗塞尔指挥陪同客户登顶的夏尔巴们在沿途帮助寻找阎庚华,并再三叮嘱“如果他还活着,要尽力进行营救”;他又与珠峰南侧尼泊尔登山大本营取得联系,希望能从21日登顶的人员那里得到一些线索。
5月27日,一支俄罗斯登山队登顶成功,他们在海拔8750米左右的“第三台阶”上部,偏离下撤路线大约10米的地方,发现一具亚洲男人的遗体,从体貌特征和着装(印有中文字“波司登”的羽绒服)能断定,这个遇难者就是在5月21日就已失踪的阎庚华。
那个让扎西平措在恐惧中担忧了一夜的夏尔巴拉巴江参最终保住了性命,他于次日清晨被送往中尼边境的樟木口岸,口岸的尼泊尔一侧已经有接应的车等在那里。几年后,从与拉巴江参同乡的夏尔巴那里,扎西平措得知他经过了一年多的恢复,虽然有所好转,不至于丧失劳动能力,但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从事登山工作了。听到这个消息,扎西平措感到非常伤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只有共处了一夜的夏尔巴大哥如此牵挂。他眼前浮现出在喜马拉雅山脉南簏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一位蜷缩在藤椅上的小老头,耷拉着脑袋,嘴角还淌着口水,两手叠放在身前的拐杖上,努力抬着眼皮想要看到远处的珠峰。拉巴江参会是那个样子吗?
因为只有夏尔巴明玛的描述,空口无凭不足以证明他和老阎登顶了珠峰,老阎登顶珠峰迟迟得不到官方的认可。为此,尼玛专程在老阎遇难的那一年冬天前往尼泊尔的夏尔巴村落,走访同年登顶珠峰的夏尔巴收集证据。
“我的确在珠峰顶上遇到了从北侧登顶的一位中国男人,他展开一面五星红旗让我用他的相机帮他和他的夏尔巴拍了照片。”面对尼玛手持的摄像机说出此言的是夏尔巴巴布,这是一位登山界的传奇登山家,他是当时登顶珠峰次数最多的人,并曾创下在顶峰停留长达19个小时的最长时间纪录(但遗憾的是几年之后,巴布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走出帐篷在冰川上架起相机拍摄明月,返回营地时不慎坠入恐怖冰川遇难)。
不止夏尔巴明玛一人,还有其他几个当事人也做了证,阎庚华登顶珠峰的事实成立,但他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对于他年迈的父母双亲来说,那些光环与荣誉终究是冰冷的,都不及儿子的体温和呼吸更有意义。
老阎遇难后的第三年,拉巴江参渐渐恢复行动能力,不过还是有一半的身体处于瘫痪。尼玛每年都会托拉巴江参的同乡给他寄去几百美金贴补家用他每年也都会写信向尼玛表示感谢,同时表述因为不能劳动,以至家庭经济窘迫。2012年冬天,尼玛次仁接到了拉巴江参打来的电话,随后把他的困难转告给黑龙江电视台的陈晓刚,陈晓刚当即从台里申请出两万元钱。尼玛又自筹了一些钱,一起寄给了拉巴江参,并在电话中表达希望江参一家能用这笔钱开个小商店维持今后的生活。
2006年珠峰季,上绒布寺火葬了一位在大本营突发脑水肿身亡的夏尔巴。这位夏尔巴第一次来到珠峰北侧,海拔5150米的大本营是他人生体验的最高高度,由于出发之前没有进行严格的身体检查,加上大本营厨师的身份让人忽视了对他高海拔适应能力的关注,导致他在上到大本营时心脏病复发,又患上高山脑水肿的急症,最后抢救无效死亡。他的死让他生前所服务的国际队领队罗塞尔非常内疚,他在大本营会议上情绪失控,同时终于有机会向客户倒出了积压在内心已久的真实想法:
“如果你们自不量力到旁人帮不了的程度,我也没有办法。登上顶峰却下不来,是毫无意义的。记住,山永远在,我们只是凡人。帮助我们的夏尔巴非常强壮,但请记住,他们也是凡人,他们也有家人,也有自己的人生,没有必要为了你们的野心陪你们一起死。我要是发现这种情况,就会把夏尔巴人叫回来。日后我会上法庭面对一切,而你们会死,但他们没有义务为你们送死。你们现在还可以退出,回家,还有机会说‘我不参加了,我还没准备好’。”说完,这位80%的好友都死于登山的超级向导掩面而泣。
2003年,尼玛次仁再次攀登珠峰,那一年是他第一次登顶。攀登途中,特别是上到8500米以上,每当路过一个遇难者遗体,他都要走近了看个仔细,甚至连掉到路线下方卡在悬崖岩石上的遗体他也不放过,为此自己还险些失足。他是在寻找好朋友阎庚华,遗憾的是在他三次登顶珠峰的过程中,都未能发现穿着波司登羽绒服的老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