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珠打开越野车的后备箱,把一箱水蜜桃汁装进编织袋里,然后扛上肩,一手扶着,一手插着腰往漫长的石阶上走。桑珠身后是司机强巴和索朗,他们从后备箱里抬出一袋25公斤的面粉,跟在其后。
太阳光很足,稀薄的空气以及空旷的环境让紫外线毫无减损地射在大地上,正午头顶的阳光将他们每个人的影子压成一个矮胖的菱形。
桑珠步子轻快,一会儿就把走十步喘几口的两位甩到后面了。腆着肚子的索朗大哥,已经嘴唇发紫,面色发黑了。这个来自康区、把家安在拉萨的康巴汉子凭着熟练的驾驶技术找到一份司机的营生,开了十几年的车,珠峰大本营却还是第一次来。
生长在高原的人到了珠峰也一样难受,大本营海拔将近5200米,比拉萨高出大约1700米。这里几乎没有木本植物,只能看到从石头缝里顽强钻出来的小草,以及石头上绿毛一般的“龙胆”藓。这个连草都长得吃力的地方,却是绝大多数藏族向导们的家乡。中国国家队副队长次落曾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内地山友说,“你们怎么比嘛,他们在妈妈肚子里时就已经在海拔5000米了。”
桑珠头也不回地抬腿往上登,一点没有减速停下来的意思,索朗抬头望了一眼,还有至少100级的石阶,索性不上了。他掏出一包烟,抽出两根,分给强巴一支。强巴比今天刚到大本营的桑珠和索朗提前一周到达,他刚刚适应了这个高度却又不小心患上了感冒。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感冒是有可能致命的大病,恢复起来慢不说,最可怕的是易诱发肺水肿,很可能会让整个呼吸系统崩溃。他怕症状加重,有点不敢抽烟,但还是接过来别在了耳后。索朗点着烟抽起来,他抱臂夹着那根烟,眯着眼睛望着高处的桑珠,感叹自己还是老了。
尼玛次仁没有看错,桑珠他们或许真的天生是吃向导这碗饭的。每当三月初准备进山时,他们个个都跟农忙时节地里割青稞的农民似的,干起活来总是很带劲儿,劳动虽辛苦,心里却充满喜悦。
桑珠从过了洛洛边防检查站到觉悟拉山口看见珠峰的第一眼开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打瞌睡,话也变多了,笑声也更清脆了。路过珠峰下的村落,他频频让索朗停车,一会被邀请进一家汽车轮胎修补店里喝酥油茶,一会又被拉进家庭客栈里吃糌粑,就好像整个村都是他们家亲戚似的。此时,他正招手让一个满头卷毛的大眼睛娃儿到他身边来,那娃儿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身上穿的白毛衣已经变成了泥灰色,此刻正躲在木门后面啃着塑料玩具。他显然对这么热情的叔叔感到陌生,从门后又冲到阿妈身后,抓着阿妈的藏袍偷偷伸出头打探他,一下子又引来了几个男人的笑声。桑珠告诉索朗,这娃儿是去年在大本营出生的,出生前一天,孩子的阿妈还在大本营给登山客做饭。他又补充了句,“在大本营生小孩,不比登顶轻松。”
桑珠从珠峰保护区的办公室,一路来到珠峰大营前高地上的一座藏传佛教寺院——绒布寺。此处海拔超过5000米,是世界上最高的寺院。
与雪域高原上距今已有1200多年历史的桑耶寺相比,始建于1902年的绒布寺只是一座年轻的寺院。但若追溯它的前身,会惊奇地发现这里很可能是藏传佛教的源头。
放眼望去,山坡上隐藏着不少天然石洞,仔细观察可以从不规则的洞口处发现门的痕迹,有的是用木板,有的是用石板,还有的是用牦牛毛编制的厚厚的黑毯子充当的。据在此独居的62岁僧人桑杰介绍,这里一共有大大小小108个修行洞穴。
1920年,英国探险家布鲁斯在深入喜马拉雅腹地之后带回一张黑白照片。在这张照片上,以珠峰为背景的绒布寺依山而建,共有六栋用当地粗石头砌成的僧舍,三栋是扎巴(和尚)住的,三栋是阿尼(尼姑)住的。可见在上世纪20年代,绒布寺虽然正式创建还不到20年,却已经发展得相当有规模了。
文革时期,全国的寺院几乎都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远在珠峰脚下的绒布寺也难逃厄运。昔日僧人穿梭的佛学院,已被一片废墟取代,直到1982年开始修复该寺,才陆续又有僧尼在此出家修行。
第一批学员次培的爸爸桑杰就是寺院修复后出家的。事实上,他并不是次培的亲生父亲,而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的父亲。
桑珠和两位司机大哥被桑杰老僧邀请进自己的僧舍。这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单间,墙壁由石头砌成,屋内墙面被附上了一层泥浆,包裹住石料锋利的棱角。中心地带是一架铁皮炉子,上面放着两个铝制的水壶,壶身已经坑洼不平,而把手则是两根铁丝交织着拧成的。炉子和壶无意中充当了隔断,把房子一分为二,一半的空间是窗边一张仅够一人平躺的床铺,似乎只是在石头垒砌的台子上铺了木板又在上面盖了张藏式毯子。床上没有多余的东西,毯子上也并不铺床单,虽谈不上整洁,却也不凌乱。窗台上的物件看上去像一款珍贵的袖珍匣子,用黄色棉布包裹,再缠绕绑缚——其实是经文。床头的墙面上是一幅印刷的彩色唐卡,床尾立着一个三四层的木架子,里面松松散散地摆着一个装过奶粉的铁皮罐、一个封口上有抽绳的糌粑袋子和四五个摞起来的瓷碗。另一半空间是一条木制长板凳,坐在上面屁股一半得悬空,人要贴着墙才能坐下,不然膝盖就要顶到炉子了。桑吉的房间恐怕连贼都不愿来,事实上,他的门上也没上锁。
在常人眼里的陋室却让桑珠羡慕不已,他总是会美美地坐在桑杰的床边,转身看向窗外。那窗户的确非同一般,端端地框着珠峰,如同一面奇妙的屏幕,在光影变幻中显现出神山无常的容颜。桑杰在这扇窗下仰望了21年,他眼中的珠穆朗玛绝非一座雪山,而是伏藏了瑜伽行者的智慧与灵性的殊胜庙宇,是他信仰的缘起。
桑杰的身份总是被向导们称呼得很模糊,他是一个出家的僧人,却被叫成向导次培的爸爸。而且因为这个模糊的称谓,向导们甚至对僧人的戒律也误解了,但他们从来不敢议论出家人,这是整个藏族人的思维传统。次培出生于1985年,他出生之前几年,桑杰就已经离家出走了,独自在绒布一带的山洞里生活了几年,之后就在绒布寺正式剃度出家,过上了清净的僧侣生活。次培的妈妈的确是桑杰的妻子,但她也是桑杰弟弟的妻子,在人迹稀少、繁衍存活率低下的后藏地区,为了不分散家庭劳动力,几个兄弟娶一个妻子的婚俗能够保证兄弟不分家。次培的亲生父亲是桑杰的弟弟,但按照习惯,孩子会把家中的上一辈的男性长者称为“爸爸”,而称真正的爸爸为“阿吾”(叔叔或哥哥的意思)。
次培非常敬爱他的爸爸,不仅仅是他,他的向导兄弟们也都很爱戴僧人桑杰。桑杰的占卜很准,每年进山,向导们会找机会把埋藏在心底的困惑单独对他说,或请桑杰打个卦,帮他们拿个主意。不夸张地说,有了桑杰,他们登起山来都觉得踏实了许多。不是因为桑杰有什么神通能保佑他们,而是他身上那股对珠峰的虔敬和登山前的叮嘱教诲,让他们更加懂得恭敬珠峰女神,而这份恭敬心给他们带来的是内心的安详。
桑杰几乎见过这21年来每一位来此攀登的人,给这些人统计一下国籍,或许早已超过世界上半数的国家。他念经超度的攀登遇难者远比珠峰墓地里的几十座墓碑多得多。那些鲜活且强壮的生命,上去了却再没有下来,在地狱般寒冷的环境中死去,那种痛苦想起来都让人胆寒。攀登者的亲人在焦虑中煎熬了数月,等来的却是一张冰冷的死亡证明,这种刺激足以让人当场疯掉。桑杰以及绒布寺其他僧人们对这些来攀登珠峰的人们充满了同情和担忧。特别是对那些非国家任务的自费攀登者,为了节约成本而得不到足够的安全保障,他们如果发现隐患就尤其会担心。
坦率地说,珠峰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是位无私地将自己的一切慷慨奉献,给众生带来福泽安康的女护法。他们以诵经礼赞她、供养她,在她面前为六道轮回的众生祈祷解脱的心愿,从而获得她甘露般慈悲的加持。僧人们将珠峰连同喜马拉雅山脉另四座山峰描绘成女菩萨的形象画在寺院经堂的墙壁上,顶礼朝拜。而在攀登者眼里,珠峰则是一道看似难以逾越的障碍,他们需要通过跨越这道障碍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潜能。
僧人们会在攀登者的出征煨桑仪式上专注地颂经,那是在和珠峰对话,祈请珠峰保佑这些马上要在风险中挣扎的人们,祈祷他们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