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高山向导职业体系的建立,不仅仅要参照地理环境、海拔差异、攀登技术和审美,更重到的还有文化背景决定的道德准则。在喜马拉雅文化传统的漫漫历史长河中,当地居民已经摸索出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方法,更有对珠穆朗玛神峰充满敬畏的解读。喜马拉雅的高山向导们是这片土地的孩子,这里是他们的家园。喜马拉雅高山向导体系最终将由他们来建立,喜马拉雅山脉也将由他们来守护……
“修路组今天才修通三号营地,明天就要冲顶,上面的雪听说很深,他们明天能打通登顶的路吗?”
“怎么又起风了,天哪,雪也开始下起来了,不知道明天冲顶的时候天气会怎样?”
“如果不能顺利修通登顶的路线,或是变天,队员就得下撤,可希夏邦玛峰的路线这么漫长,一旦下去再上来冲顶,客户只怕没有体力了吧?”
客户们都是请假来登山的,假期快过完了,恐怕也没时间再等好天气了吧。
“哎呀,真烦!”阿旺罗布躺在二号营地的帐篷里,思来想去毫无睡意,一大堆未知因素纠缠着他,让他又开始焦虑难安。
他想坐起来拉开帐篷门看一眼外面的天气,又怕打扰到左右两边的客户。睡在他一边的客户是王石,此时很安静,侧身脸冲外,偶尔翻身,阿旺罗布感觉到老王也并未睡着。另一侧的客户是汪建,此时他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汪建1954年出生,比王石小一岁,是华大基因研究院院长。万科的王石(生于1953年)、华大的汪建、《新周刊》的孙冕(生于1953年)是中国民间登山界三位活力四射的50后,尤其是孙冕和汪建,活脱脱两位老顽童。而王石和阿旺罗布搭档已经有数次了,他还邀请阿旺罗布加入了他们徒步南极点的远征队。
2008年因奥运圣火在珠峰传递的国家任务,喜马拉雅北麓春季只有中国一支队伍,直到秋季才开始向外国队发放进山“许可证”。所以2008年秋季,来攀登希夏邦玛峰的除了圣山探险的商业队,国际队只有两支,规模都不及圣山的11位客户和40位高山服务人员壮大,攀登修路的重任就毫无争议地落在了圣山这支大队伍上。值得一提的是队伍中唯一的女队员王静,她是国内少有的挑战世界8000米高峰的传奇女子,截止到2012年底,她已经完成世界上七座8000米山峰的攀登,被微博网友惊叹:“不是女人!”为此王静还专程追贴表示过抗议。
本次攀登的总指挥阿旺罗布,是国内屈指可数的高山摄像。他七次珠峰登顶,有五次是担任高山摄像,专门负责8000米以上至顶峰的高海拔拍摄。上半年他刚和旺堆、扎西次仁一起成功完成奥运圣火在珠峰传递的摄像任务。他也是西藏登山学校首批登顶珠峰的高山向导之一。2001年他和巴桑塔曲被派在瑞士珠峰登山队担任高海拔运输的高山协作,在那次攀登中他们在海拔7790米拥挤的营地里只找到一顶单人帐篷,两人蜷缩着勉强挤进去,半夜因缺氧差点活活被憋死。那是他们第一次登珠峰,登山经验不足,还不知道可以稍稍拉开帐篷拉链透气,但很幸运他们都在第一次登珠峰时成功登顶。
与其他藏族向导不同,阿旺罗布很少主动开玩笑。他因为话不多、有主见、心细、责任心强的沉稳性格,被尼玛老师纳入登山指挥官的人选之列。2008年攀登希夏邦玛峰,是他第一次出任指挥官,同时他还兼任王石的向导。
此时他这个“80后”指挥官和两位“50后”客户挤在位于海拔7060米的二号营地的同一顶高山帐里,三人各有所思,还要做出一副镇静自若、安然入睡的样子。按攀登计划,二号营地应该设在海拔6800米,然而天气多变,路况复杂,眼看进山快一个月了,登顶的路还没打通,公用装备、氧气、食品也还没运输到三号营地。好天气如昙花一现,经过在一号营地的几轮全体向导会议,最后决定打破事先的攀登计划,从一号营地上到二号营地,从二号营地直接冲顶,这样可以省下建立三号营地并在那里休整的至少一天时间。
这样一来又面临着三大难题:一是要将两次运输的物资合成一次,无论向导还是协作,每人从一号上到二号营地的运输重量将达到40至50公斤,不过凭向导们的实力应该有把握解决。
另一个难题是,通往顶峰的路线是否能及时打通。海拔8012米的世界第十四高峰希夏邦马峰除了海拔5000-5800米之间纵横交织的暗裂缝是攀登难点外,更具挑战的是从7600米的三号营地以上直至顶峰的路段。持续坡度在70度(有些地方达到75度)上下,并且雪层极不稳定,易发雪崩,走在上面的人就好像是站在一头睡着的白色巨兽背上,随时有可能被突然醒来的巨兽直接甩出一千米。
第三个难题在于客户的体力。喜马拉雅的高海拔攀登讲究每天上升海拔高度以800米为宜,而从海拔7060米的二号营地到8012米的顶峰之间高度差近1000米,这对客户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此次参队的客户,都是有经验的登山者,对他们的体能和心态,向导们还是心里有数的。
连续几天的坏天气,加上不间断的飘雪,让开路先锋组的四位高山向导力不从心。组长边巴扎西有丰富的高海拔攀登经验,他是西藏登山学校第一批学生,曾随“14座”去过K2峰(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11米,登至海拔7000米)、安纳普尔纳峰(世界第十高峰,海拔8090米,登顶)、迦舒布鲁姆II峰(世界第十三高峰,海拔8032米,登顶),并曾两次登顶过希夏邦马峰,是整支队伍中对希峰最了解的攀登者。开路组的两名主力出生于1987年,他们都是西藏登山学校第三批毕业生,因体能、技术、年龄极具优势而入选2008年奥运珠峰火炬传递开路组。从珠峰海拔6400米换冰爪的地方一直到顶峰(海拔8844.43米)的攀登路线,都是由这些镜头之外的向导们以先锋攀登(也称为下方保护,从最底端开始一边爬,一边放置保护支点)的方式,全程架设好路绳,供攀登者借助上升器与路绳衔接向上攀登。21岁的齐美扎西是公认的体能最强悍,被视为向导中的黑马“博尔特”。四人组合中还有一位是年轻的次珠,他管边巴叫叔叔,负责在修路中运输路绳和雪锥。
“次珠,次珠!送绳子上来!”
“次珠,我们需要新的路绳。”
“好像没动静,多吉,你听见次珠答应了吗?”
“没有,我们再等等他,再不上来,咱们就下去吧。”
齐美扎西一只腿直立着,另一只腿弯曲顶着一块大岩石才勉强能靠住。他所处的位置是坡面70度的雪层顶端一个拇指形状的硕大岩石底部,这里的海拔差不多7900米,下方三米处是他的搭档多吉次仁。他们从早上7点出发到现在,已经攀登了14个小时,这段蓬松得像粉笔灰一样的干雪路段让他和多吉焦头烂额。队长边巴用报话机指挥他们修路的方向,但自己并没率队,让这两个不熟悉希峰的修路主力有些抱怨。
星星像一把碎银子,洒在了透明的深蓝夜幕上,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齐美看到“同拉”垭口下的中尼公路上有一辆行驶在夜色中的汽车,暖暖的车灯划出一条蜿蜒的线。注视着那道柔软的暖色线条驶向深沉的夜幕,他突然想家了。
“齐美,风大了,咱们撤吧。”多吉和齐美已经一天没补给了,现在又饿又渴又冷。天也黑了,绳子也用完了,干脆下撤。
他们撤回到海拔7700米左右的三号营地时,队长边巴和次顿正在搭帐篷。
“次顿,你为什么不送绳子上来?”
“噢,天已经黑了,我不让他送了,这样你们也能早点下来休整,你们两个过来一起建营吧。”队长边巴见他们对自己的话不应答,想到他们一定是累坏了。他默默地把帐篷支好,又开始烧水,给三个队员煮了热腾腾的咖啡,并取出两袋面包,分成四份,这将是他们四人的晚餐。
“多吉,我不想干了,下山我就打辞职报告。”齐美和多吉还在气头上,他们不愿进帐篷,站在外面小声商量。
“你辞职,我也不干了。”
“好,那我们下山就辞职。”
两个人达成一致,回到帐篷里。边巴把咖啡端到他们手上,又递来面包,他以为他们是因为累坏了闹情绪,只得像哄弟弟一样,说了些好听的话。
指挥官阿旺罗布一心期盼着天气转晴,路能尽快修通,至于修路组内部滋生的情绪他想都没想过。
“向导起来烧水做饭了。”深夜23:00,阿旺罗布出了帐篷,开始挨个叫向导起来工作。一个小时后,客户们已经补给了水和食物,准备冲顶。
出发时,天空中还在飘着雪,但风势已经明显减弱,若有若无的微风似乎就快停了。阿旺用对讲机呼叫位于三号营地的修路组,“修路组,边巴扎西,我们已经离开二号营地出发,完毕。”
“明白,明白,修路组也马上出发,完毕。”
凌晨一点,修路组出发,队伍中只有两个人——齐美扎西和多吉次仁。边巴扎西因为身体不适没有起来,次珠也没出帐篷。
齐美和多吉一人背了一捆长200米的路绳和几根雪锥,又带了一瓶氧气,顶着头灯出发了。昨晚,他们除了在“辞职”的问题上达成一致,在坚持继续修路上也达成了共识,两个小伙子想,不管怎么样也要以大局为重。齐美和多吉交替修路,一个人在上面修路,一个人在下方负责保护。在上方修路的人体能消耗大,又容易冻伤,所以要使用氧气,每修一段,修路者和保护者轮换一次。
越往上走,坡度越陡,雪反而越深。过了昨晚的“拇指”岩石,上面的路面像是进入了沼泽地,人一踩上去身子就往里陷。齐美身高一米八,雪深没过他的胸,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沙漠中游泳,挣扎半天也前进不了半步。
“齐美,你干嘛呢,为什么不拉绳子?”站在下方保护的多吉等了快十分钟了,手里握着的路绳一点也没往前伸。他仰着的脖子开始酸了,但此处是一个目测接近垂直的雪坡,又被“拇指”岩石挡住,他几乎看不见深陷在雪里的搭档。
“我在拽绳子啊!”
向导带着客户已经接近了三号营地。
“阿旺老师,我的氧气面罩坏了,我现在特别冷。”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旺停住回头一看是向导小丹增。小丹增是西藏登山学校第三批学生,在第二批里也有位叫丹增的向导,为了区分就在他们的名字前加了大、小。两个丹增都思维活跃,体能出色。
“你先吸我的氧气。”阿旺把自己的面罩摘下来给小丹增。小丹增此次带的客户华仔也是国内的一位资深山友。
一个小时后,阿旺也开始冷得有些扛不住了。在高海拔,氧气含量降低,血液开始变得粘稠,循环速度会减慢,人体也会面临失温。这时位于神经末梢的指尖、鼻头、脸颊极易出现冻伤。小丹增把面罩又还给了阿旺,摘了面罩,很快他就有一种快冻伤的感觉。“你先下去吧,把你的客户交给我。”阿旺担心向导受伤,命令小丹增下撤。
大队伍上到“拇指”岩石时,一轮新生的红日正在向他们道早安,稚嫩的阳光把大雪坡装扮成了粉红色。雪已经完全停了,偶尔一阵从山脊下方吹来的轻风,贴着雪面撩起一层透明的纱幔。客户们陶醉在这个有着少女般面庞的清澈晨光中,纷纷掏出羽绒服口袋中的相机,原地按着快门。指挥官的心里此刻却并不轻松,阿旺注意到队伍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一整块雪层的下方,雪面上足有一米深的雪是这几天来新积的。这是附着在硬雪盖上的隐患,一旦发生流雪很可能带来更大的雪崩,会十分恐怖。他叮嘱全队保持安静,轻声说话,不要引起大的震动。
“齐美,他们已经上来了。”多吉看到队伍正在一点点接近他们,可路线还在艰难的铺设中。
阿旺带的队伍几乎已经与修路队员重合了,大家能清楚地看到,修路队员像汽车陷在沙坑里一般,往上挪一步,立刻又往下溜出半步。
“太不容易了。”大家原地排队等着,纷纷开始感叹。
齐美和多吉回头看到队员们就站在自己的下方等着,心里更加着急了,担心这样长时间不动会让他们冻伤。身高一米七几的多吉比齐美体重轻,在换他修路时,他的身体没有齐美陷得深,上升能稍微快一点。
“我们成功了!”齐美在顶峰一把抱住了多吉,两个人如释重负,以拥抱庆祝胜利。登顶的路线打通,客户们可以攻顶了。齐美一路哼着藏歌从顶峰上下来,这个刚过20岁的小伙子健壮如牛,前一刻还精疲力尽,后一刻马上又恢复如初。
“齐美,你辛苦了,身体感觉怎么样?”阿旺拦住了下撤中的齐美。
“身体感觉挺好。”
“你能不能下去,担任华仔的向导,陪他再登一次顶?”
“好。”
再次登顶,下撤,途中果然发生了几次有惊无险的流雪。为了安全,必须快速离开危险区域,阿旺罗布命令全队撤到6000米的一号营地,体能允许的客户可撤到海拔更低的前进营地。齐美背负着华仔所有的个人装备,特别是他在二号营地的装备。把华仔护送到一号营地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天即将黑了,客户也已经走不动了。华仔选择在一号营地留下来休息一晚,齐美则决定继续下撤,他知道搭档多吉一定在前进营地等着他,而且在高海拔连续吃了几天的面包和方便面,让他更想念前进营地的饭菜。他给前进营地的丹增次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正往下撤。
凌晨一点,齐美终于吃上了前进营地香喷喷的蛋炒饭。等他回到帐篷时,看见多吉早就进入了梦乡,他轻手轻脚地躺下睡了,心想明天不用那么早起床,可以美美地睡到天亮。
阿旺罗布的第一次总指挥经历以全体客户成功登顶并安全下撤而完美收场,好运气助了他一臂之力。齐美和多吉下山后就把决定辞职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他们仍然热爱着登山修路的工作。第二年,再次来到希峰时,齐美是修路队长,多吉在中途因头痛难忍而下撤,齐美在接应组里挑选了体能出色的旺堆和次仁顿珠做助手负责运输和保护。齐美一路先行攀登把路线打通,这次天气好,雪况也好,路线也不是第一次修,他感觉比2008年轻松多了。
但运气好坏总是扑朔迷离,好像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甚至让人觉得这些雄伟的山峰也是有呼吸、有灵魂的巨大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