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下雪吧!”
桑珠透过前进营地指挥帐篷的窗户往外看,晴空万里,一点要下雪的预兆都没有。他恨不得把前两天的乌云拽回来,立刻下一场雪,以证明他对天气的判断是正确的。
修路组在4月底就已经铺架好了从6400米到8300米突击营地的路绳,但天气却总在变着脸捉弄人。只要顶峰能连续三天放晴,从8300米到顶峰的路线就能修通。可半个月过去了,珠峰却迟迟不给机会。眼看签证就要到期,大家在营地里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找指挥官桑珠理论。一个接一个地解释,桑珠招架不住了,于是他通知各队在5月14日召开领队集体会议。来自30支国际队的领队们围坐在球形帐篷的长条桌周围,亮出各自收集的未来几天的天气预报,证明好天气近在眼前,督促修路组尽快修通顶峰道路。桑珠手持的是由西藏气象局预测的天气预报,预报上显示17号开始将出现连续几天的好天气,这个结论与国际队的14号开始进入好天气周期有很大出入,于是他很有把握地当众表态:“15号下午会变天。”
可是一直到15日下午两点,太阳还是神气活现地照着珠峰。眼看几十个领队又将蜂拥而至,向他的“预言”讨说法,他有些惴惴不安,表面虽然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其实已经向珠峰祈请了好几个小时了。
他走出帐篷,仰头看看天空,无云、微风,标准的好天气。他看见其他队伍的领队也纷纷出了帐篷,有的正冲着他伸着懒腰做出一副享受暖阳的样子,有的在用望远镜观察顶峰的天气。“也许这次他们对了?”桑珠心里嘀咕,礼貌地向冲他伸懒腰的哥们儿微笑着挥了挥手。
眼看一些领队已经夹着透明的防水文件袋向球形指挥帐走过来了,桑珠扭头刚准备进帐篷,突然感觉眼皮被一个凉凉的雨点打中。“不会是错觉吧?难道下雪了?!”他已经要跨进帐篷的腿立刻又退了出来,直到接二连三地被雪片击中,飘落的雪花已经开始漫天飞舞,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这一笑意味深长。他看到各国领队们拍着冲锋衣上的雪片进入帐篷,一下子就有了底气。
“尽快登顶珠峰,快点和家人团聚,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心愿。但是我也要为我们“圣山探险”修路组每一位成员的安全负责,我不希望看到他们遇到暴风雪或高空风而被冻伤或患上雪盲,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也不希望。我想,作为领队,你们也不会让向导在坏天气里上去冒险的。同时我也能向各位担保,只要给我们三天的好天气,登顶路线就能打通。所以希望大家能负责任地、诚实地提供天气信息,而不是在里面加入你们的主观意愿。”
自从2008年珠峰奥运火炬年,中国队独立完成珠峰从6400米到顶峰的登山技术难点核心环节——修路之后,圣山公司就自信地控制了珠峰修路权。给公众的理由:第一,由稳定、技术过硬且配合默契的队伍专职负责修路,彻底改善了之前从各个国际队抽调夏尔巴临时组队、当场磨合、配合生疏、水平不定的局面。第二,修路消耗的路绳、冰锥、雪锥等装备统一采买,可以确保使用的是新装备和品牌装备,杜绝了之前从各个国际队东拼西凑、品牌不规范、装备质量和新旧不确定的隐患。第三,有专职的修路队可以大大提高修路的效率,不至于在临时组队中错过了好天气周期。
在此之前,从上世纪90年代初喜马拉雅北麓掀起世界攀登热潮以来,直到2003年,珠峰北侧攀登路线全程铺设路绳是前所未有的。个别实力强劲的队伍只在一些比较陡峭的路段,比如海拔7028米的北坳冰雪墙、海拔8300米以上的雪槽等个别难点路段架设路绳。在珠峰遇难的攀登者多是因为滑坠身亡,而滑坠的高发区就是海拔8500米的横切路段,因为没有路绳作参照,攀登者往往容易在下撤到此处时迷路,然后发生滑坠。1994年台湾的攀登者拾方方就是在登顶珠峰下撤到8500米时错往北壁方向前进,待到无路可走,为时已晚。他在北壁的悬崖上通过对讲机发出求救,但因为救援难以实施而在绝望中死去。
修路的任务主要是落在当年在珠峰规模较大的几支队伍身上,其他队伍有钱的出钱,有路绳的出路绳,有冰锥的出冰锥。五六个人的小团队就等大队伍先冲顶下撤了,再随后冲顶,这样可以节省很多修路环节的开支。
圣山2009年宣布掌控修路权时,引起了各国的质疑和抵触。大家虽然对老规则各有微辞,也常常在修路的问题上吵得不可开交,甚至还闹到过“宣战”的地步,但对打破老习惯更换新规则仍不轻易服气。有实力的大队伍在乎的不是出钱,而是剥夺了他们靠修路享受的登顶优先权;小队伍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蹭路线,而是直接面临着一笔支出。所以2009年刚启动由“主场”圣山公司修路时,其他各队都表现出一副冷眼旁观、等着出岔子的态度。说好的按每个客户200美金分摊修路成本,可收钱时却十分吃力,各队能拖就拖,有的用装备充数,还有的干脆就耍赖拒交。
圣山组建的这支修路组,队长攀登经验丰富,登顶过五座8000米级高峰;两名主力队员20出头,年轻力壮、技术精湛、配合默契;三名负责运输的高山协作也是高海拔活动能力出色,对珠峰地形极为熟悉。
从海拔7028米的北坳直到顶峰,圣山修路队在全程铺设了长达6000多米的路绳。北坳(海拔7028米)地形以亮冰、明暗裂缝居多,需要在冰裂缝上平铺金属梯,攀登者从梯子上降低身体中心,四肢着地从上面通过。冰川在不断运动,每年冰裂缝都在发生变化,路线年年都要新修,一般需要两个金属梯,每个梯子长约4米。对于冰壁陡坡路段,需要借助冰锥和雪锥插进冰面或硬雪层做固定点,再用绳结连接固定点与路绳。这样的固定点每隔30米就要设置一个,此路段大约需要800-900米路绳。
从北坳到海拔7500米是硬雪坡,多用半米深的雪锥,每隔50米设立一个固定点。从海拔7500米到海拔7790米是冰雪岩混合地形,根据不同地形要用上岩石塞、冰锥和雪锥,有些地段每隔10米或20米就要设立一个固定点。海拔7790米因为风大而得名“大风口”,为了防止新铺设好的路绳被风刮得与岩石频繁摩擦而断裂,需要同时用两根路绳。从海拔7028米到海拔7790米需要用2000米路绳。海拔7790米到海拔8300米是冰雪岩混合地带,以冰锥和雪锥为主,需要架设900米路绳。海拔8300米到顶峰,需要架设1800米路绳,既要用到岩石塞,也需要利用雪锥。出于安全考虑,每次修路只能用于当年攀登,第二年,修路组会把前一年的旧绳子撤下来,这是出于环保的目的。
“修路的这帮小子看上去太嫩了点儿吧?”
“呵呵,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打出漂亮的绳结吗?”
“上帝保佑他们,别让我们发现他们建的保护站有什么问题。”
的确如此,这些喜马拉雅山区的“老家伙们”出道登山的年数比这支队伍绝大多数人的年龄还大,他们的确有资格当这条路线的评委。他们的质疑声也着实给修路队施加了压力,在打每一个绳结时,开路先锋其美和多吉都一丝不苟,力争完美。2009年攀登结束,那些国际队的“老山民”虽吝啬好评,但第二年大家缴费时却爽快多了。
5月16日的会议,从各个领队提供的天气预报看出,大家的态度诚恳了一些。在会上达成共识,18、19、20三天顶峰将是好天气,于是桑珠宣布修路组将在这三天突击修通登顶路线。
“为了确保修路组万无一失,请各位不要把冲顶时间安排在20号,紧跟在修路组后面会给修路带来干扰。另外,一旦天气变化,如果路线没能修通,你们的客户将在高海拔面临危险,很可能丧失登顶机会。所以出于这两方面考虑,请你们务必把冲顶时间放在20号之后。”
散会后,桑珠召集修路组确定准确的出发时间:“如果我们能提前两天,16号出发,那么18号就能打通路线,这样我们的客户可以在19号和20号两天完成登顶,就能避免在8500米以上三个台阶的堵车,你们觉得可行吗?”
“只要天气允许,别的都不是问题。”
“我从天气预报上推断17号开始顶峰就将是好天气,所以16号就可以出发。”
“那就明天出发。”
“对,你们出发时不要惊动其他队伍。”
修路组16号早晨八点,趁各营地还没人起床时便悄悄出发了,不到五个小时就上到海拔7790米的营地休息。第二天一直上到海拔8500米再撤回8300米休息。第三天才从8300米出发,打通从8500米到顶峰的路线。
因为之前已经把路修到8300米,所以从8300米开始继续往上修,直到修通8500米的横切路线,是此条路线的最难点。所谓横切就如同扶着山体在悬崖边走钢丝,经过位于海拔8500米的第一台阶到第二台阶底部之间长达400米的横切路段,直观点说就像是一只蚂蚁要小心翼翼地爬过大象的抬头纹。这段路是极易打滑的冰岩混合地形,一个动作失误就可能坠入悬崖,事实上珠峰的遇难者中大部分正是在此处丧的命。对于没有路绳事先保护的修路组来说,更是格外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地段。
18号修路组登顶,意味着路线修通。此时圣山的向导已经把第一批客户带到8300米的突击营地伺机登顶,第二天凌晨他们就可以享用登顶的“高速公路”了。若是换了以往,他们将和170人挤在这条狭长的山路上,大家已经习惯把8500米开始的这种排长队等待通过的状态称之为“堵车”。
毫无疑问,谁掌控了冲顶的优先权,谁就能争取到更多的客户,但也并非次次都能逃过那些“老山民”的毒眼。修通路线后如何安排冲顶,成为各队领队之间暗自较量的游戏。
天气无常,更增加了修路组出发时间的玄妙成分。随着气候变暖,极端天气已经蔓延全球,珠峰当然也不例外,而且这种态势还愈演愈烈。2012年,圣山修路组在将近50天的时间里,频繁遭遇飓风、暴风雪等恶劣天气,至5月初试了两次,连8300米都没打通,直到最后一个“好周期窗口”,才幸运打通顶峰的路线。
在珠峰北坡苦等的同时,位于尼泊尔一侧的珠峰南坡形势也不容乐观。5月6日上午10:36,正在尼泊尔伺机攀登努子峰的“飞雪静静”发布了一条微博:“罗塞尔昨天在珠峰南坡大本营做了个不可思议的决定——取消正在珠峰、洛子峰、努子峰的攀登计划!原因是今年珠峰气候比往年升温,修路期间雪崩、落石不断,他预测还会发生巨大的雪崩。前几天受伤的夏尔巴正在加都医院,生命垂危。大家伤心不已!几十名攀登者今年将与心中的顶峰无缘。”同年9月23日,位于尼泊尔一侧的世界第八高峰马纳斯鲁(海拔8156米)南坡,一场发生在凌晨4:30的雪崩,制造了巨大的山难。
雪崩区正对准三号营地,白色熔浆一样的雪浪将整个营地冲出了数百米落差。
当时圣山组织的商业队正位于二号营地,雪崩引发的凶猛气浪把正在帐篷中睡觉的桑珠和夏尔巴突然惊醒。他们拼命在帐篷中做着托举抵抗气浪的挤压,桑珠在刹那间想到这次恐怕没救了,他默念了几句莲师心咒,希望灵魂安息。气浪戛然而止,桑珠第一时间冲出帐篷,他看到客户和向导都平安无事,终于松了口气。随后向导们自发上到雪崩现场展开救援,他们和夏尔巴一起在现场发现了12具尸体。
登山的风险并没有随着职业化的缜密程度提高而减小,事实上无论怎样精良的装备、老谋深算的领队、强壮又经验丰富的向导、责权分明的登山规则、实时更新的天气预报都无法破解无常的天气所带来的悬念。山友们说,这正是登山让他们上瘾的地方。